郭本城:珞珈欢曲 夺命悲歌

1989-06-04 作者: 郭本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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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珈欢曲 夺命悲歌

--作者:郭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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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 年的柏杨

柏杨,原名郭定生,作家、人文大师。代表作《中国人史纲》、《丑陋的中国人》、《异域》。柏杨版《资治通鉴》,从现代人的自由观念和人权意识出发,考察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官场,“不为帝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

郭本城, 1954 年出生于台北市,柏杨长子,于父亲去世五周年之际,创作《背影:我的父亲柏杨》,重温父亲的人生行迹与生命历程。

“战干团”这六个月的训练,就在日军空袭的警报中结束了,大部分同学被派到部队担任政工的干部,父亲则和少数的同学被送去参加“三民主义青年团”工作人员训练班的考试。这“工作人员训练班”简称为“青干班”,设立在武昌珞珈山半山腰的武汉大学里面。父亲这年十九岁,是最年轻的学员,虽然受训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却对他的终生有极大的影响。

在那一种自认受领袖宠爱、受国家重视,身负救亡图存、肩担重责大任的雄心勃勃的氛围里,每个人都豪情万丈。父亲说:“当时最让我们兴奋感动的,就是委员长蒋中正先生每隔几天就来作一次训话,使我们感觉到,和最高领袖是那么的接近。”他就是在这短短一个月里,与其他人集体宣誓加入国民党的。

一个来自乡下才十九岁的大孩子,根本不懂自己的定位。可是长官告诉大家:“你们是英明领袖的子弟兵!”父亲听了,既兴奋又惊讶,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大的荣耀,决心要效忠领袖,愿为领袖活、愿为领袖死。从他当仪队的那时起,就有了这种赤胆忠心,假若这时有人行刺蒋中正,他一定会用血肉之躯跳出来挡子弹,以保护领袖,甚至会趴到要爆炸的炸弹上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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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干团纪念徽章

武汉大学是最美丽的大学之一,一侧是一望无际的东湖,父亲高超的泳技就是在这个透澈的湖水中练出来的,甚至还学会了跳水。那时候还学会了一首歌,是李叔同先生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孤云一片雁声酸,日暮塞烟寒。

伯劳东,飞燕西,与君长别离!

把袂牵衣泪如雨,此情谁与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首歌一九一四年问世以来,被传唱了将近一百年!至今仍是广大的学生用以唤起离别的愁绪、触动心灵深处的“送别歌”。父亲直到这么多年后,还能记得歌词,他说:“每当歌声响起,我就回到那一去不返的青春年龄,三四百位青春洋溢的小伙子,在武汉大学的体育场上席地而坐,由那些年轻的女同学领导着教唱,草绿色的裙子随风飘荡。其中一位女同学,名叫钱纯,大约二十二三岁,歌声温柔甜美,而她主持小组会议时,又是那么有条有理。”父亲记忆犹新地说:“钱纯是南方人,既漂亮又大方,大家都惊为天人,只敢偷瞄,不敢直视,连靠近她都不敢,就别说是跟她说句话了。”可惜,后来钱纯被派到二百师,在衡阳火车站上被日本飞机炸死。

一缕芳魂消散,父亲似乎仍思念不已。唉!他自小就爱美女,所以我保证,“邓克保”绝对是个小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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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座落在珞珈山上,东湖南岸。 1938 19 岁的柏杨和三、四百名青少年男女,一腔热血地在这里参加“三民主义青年团”工作人员训练班的考试。图为 1930 年代的武汉大学。

在训练快结束的时候,日军逐渐接近武汉,“青干班”同学被送上火车,向南方开拔。有一天,大伙儿正坐在敞篷火车的车厢里,无忧无虑地歌唱欢笑着,突然之间大家一起发出惊吓的叫声,一架日本军用侦察机飞得低低的,两个巨大的太阳标志,从头顶上擦过,呼啸着一掠而过。火车立即停了下来,队长叫大家四处疏散。大家立即躲进北伐时留下的战壕,外边杂草密布,几乎看不到太阳。紧接着,两架日本战斗机飞过来开始扫射,大家挤在战壕里各个角落,趴在地上憋住呼吸,生怕飞机上的驾驶员听见。

父亲叙述这一场突击,他说:“将近二十几分钟的密集扫射,竟然没有一个同学受伤,可是火车头已经变成废铁了,我们全体只好徒步行军走向长沙。”从湖北武汉到湖南长沙,直线距离大约三百多公里,这群年轻人走了五六天,终于抵达了长沙。

到长沙之后,被安顿在一家空荡荡的民宅住下。公家提供伙食,父亲并不为吃饱烦恼,只是身上一文不名,如果没赶上开饭时间,就得挨饿到下一顿了。尤其九月以后天候渐凉,身上穿的还是单薄的短裤军装,已经无法抵抗寒意了。他每天都呆滞地坐在寝室的地板上,双手抱膝一言不发,寒意袭人,内心又感觉空虚。有一天,一位年龄相仿、名叫赵蓉的女同学,悄悄递来一件黑色的外套,微笑地说:“穿上吧!”父亲是个还没开化的北方野孩子,也忘了跟她致谢,就立刻穿上,感到无限的温暖。

父亲说:“可是我没有胆量找她说第二句话,却对她终身不忘。”我开玩笑说:“你不是高中就会写情书给何玉倩吗?你可以写情书给赵蓉啊?起码,不会比那次更惨吧?”父亲“哼”了一声,腼腆笑笑又摇摇头“唉”了一声,继续说:“有一位女同学和她感情最好,名叫周伦,她以舞剑受到大家注目。后来迁台之后,周伦也到了台湾,住在台北县五股乡,我曾经去看望过她,周伦知道赵蓉在大陆没有出来,却不知道她最后的下落。”

父亲他们在长沙不到一个月,感觉气氛愈来愈紧张,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这一批年轻学生整天没事干,就天天逛大街。长沙市中心有个名胜,叫天心阁,里面还有个动物园。慢慢游客愈来愈少,动物也都开始发出凄凉的哀鸣,这才发觉它们已经挨饿好几天了,原来喂食它们的工人都跑光了。没几天,大楼的柱子上出现耀眼斗大的日文标语,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个不祥之兆。果然,这是中国人向日本军人所做的心战喊话,长沙显然要放弃了。

当天傍晚,一辆吉普车把父亲和另外三位同学--范功勤、李淼和刘浥尘载到中央团部临时的办公室,当时办公室已经凌乱不堪了。组织处秘书汤如炎先生,派遣父亲当“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直属豫北分团主任,其他三人都是干事。每个人又发了一笔钱,命令他们立刻动身从长沙南下,然后绕道回到已经被日本占领的豫北地区--河南省北部,展开工作。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选你当主任?”父亲说:“不知道!不过从此我就成为国民党的‘干部’了,多少年再回想当时,真是一个草率的派遣。事实上,哪是什么干部,不过就是临时配搭罢了,既没教求生本领,也没教宣传技巧,就把我们四个傻乎乎的热血青年送到日本占领区,像驱羔羊到虎口一样把我们打发上路了。”我看他声音变大了,就没追问当时发给每人多少钱。

(本文选自广西师大出版社新书《背影:我的父亲柏杨》,郭本城著, 2016 1 月出版。)

转自《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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