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萍丽:我的家族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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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往事
--作者:郭萍丽
(一)
我们家现在居住的村子叫做留亭村。很小的时候,我从传说中听到有关母亲的爷爷的故事。他原本是并不算太远的杜家村人,因为逃荒,只身一人来到了留亭。来到留亭后,跟地主做长工,地主因为看上他好劳动,就终年雇佣,后来,他挣到良田二亩,然后就在这里娶妻生子,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留亭村民。
据说,每年的春耕时节家家都要种谷,而十里八庄以内,无论大小贫富户,家家的谷田都是等待着、要请了母亲的爷爷轮流去种。他种谷的时候,因为对耧摇摆得均匀,又控制得深浅适度。谷苗不仅出来得早,且既没有间断,也没有太挤;间苗时毫不费力拣略微稠密处拔去几棵就正好。
母亲的爷爷,决心要让我的外公去读书。不幸的是在外公8岁那年,正遇日本侵略者蹂入祖国内地,致使他老人家,死于日本人的军刀之下。父死母嫁,外公从此成了一个孤儿。
外公12岁那年,有一天因为饥饿难忍,也不知道在哪个庄稼地里拔了一根芥菜吃,就是我们现在禾田里到处都野生着的那种芥菜。也不知道被哪一双眼睛看见了,报告给了村长,村长成心想要惩罚这种不良行为,给外公的脖颈上挂了一面锣,由许多人前监后管着,游行遍了全村的各个大街小巷。走几步路,还让外公自己敲一声锣,并大声喊出一句话“我偷吃芥菜了!”回忆起这件事,外公说过:我那时并不懂羞,只觉得很好玩。
(二)
外公20岁那年,娶了姥姥。姥姥孕着我母亲的时候,外公参加了彭德怀元帅的军队,离开了家乡。后来,外公在军队里立功多次,并深受领导们的喜爱和嘉奖。但是在参军之初,他的内心并没有解放国家,解放人民这种高尚境界。是村里的一些人在村长的带领下在一块大田里,于面临陡崖峭壁的那一个方向置了几张桌子,桌子上复放了椅子,几个人一齐动手把外公押捆上去,问他:“是要被抛掷下去,活活的摔死呢,还是要当兵离家,在村子里绝迹?”外公当然只能选择活着,时值1947年。到现在,我还珍藏着他的兵役证,留作久久的纪念。
村里人何致如此呢?我想这一切定起因于外公当时所处的命运与环境。他自小没人关爱,没人管理,但长大了也要生存,也要抗争。那时的他既没有文化和教养,又青春热血,只有不甘服输的个性,哪里能懂得世间自有做人处事的中庸之道呢?所以就让大家不能容纳。
母亲出生的时候,因为外公参军已经离开了家乡,所以在一个阴冷破漏的小屋里,也只有姥姥一个人流着眼泪来为她庆祝。妈妈降世的第二十天,姥姥上地劳动就带上了她。薄薄的襁褓,小小的身躯,早晨与下午,一天中比较冷的时候,姥姥就拣有阳光的地方,把妈妈丢下;太阳很热烈的时候,姥姥就又拣有树影有遮蔽的地方,把妈妈放好。那时的光景,粮食年年欠收,而四野狼却成群。每每听说狼叼孩子的故事,于是姥姥特意警备,锄一会儿秧苗,就去看一看妈妈。妈妈总是睡眠着,也不哭,也不叫。姥姥去看她的时候,妈妈身上总是爬着一身蚂蚁,总是让姥姥心疼得掉眼泪。后来,姥姥常说的欣慰话就是妈妈既没有被狼叼走,也没有被蚂蚁蛰死,居然长大成人。
(三)
姥姥是村子里最有名的巧手媳妇,各种粗细生活样样精干,同时姥姥也是一个极其柔懦的人。她亲眼看见别人把拌了毒药的要做马铃薯种子的块茎,让驴吃掉,却不思考为什么?等到有一天,那个人去诬告她毒死了一头驴,她才突然明白,原本是为了给自己栽罪。姥姥一个字也不识,村干部那里常常要她去盖个手指印。如果不费吹灰之力,仅用手印就能为别人做许多事,何乐而不为呢?后来,她被拘进了公安局,局里问她都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有人联名举报你故意拔坏青苗二亩,还指使别人也去拔坏,是真的吗?姥姥到此际还恍若云里梦中。局领导看他怎么都不像个坏人,连连叹息她头脑简单,又不认得文字,但是既已来了,公安局能白白地离开吗?最后的结果是:“少住十天八日,回去吧!”
姥姥不仅如此,还和当时社会上的大多数妇女一样,崇拜神明,相信菩萨能够救人渡生,爱烧几柱香。须知这些在现在看来都是些愚昧和无知的行径,而在当时,却是时代所坚决不能允许的。所以外公虽然身为军人,她却不能成为军属,常常要被批判,被管制,被劳动改造,还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在她52岁,即1969年的3月,最终被村子里的那些所谓积极分子批斗殴打致残,身体寸寸骨折,卧床12年后,委顿而死。他们纷纷给姥姥罗织罪过,是因为姥姥原本就带了一顶管制分子的大帽子。
母亲长到8岁,外公始退役归来。母亲讲,她有一天,正横躺在门槛里睡着了,却被一双大手抱在了炕头上,并为她覆盖了破被子。睁开眼,却看见一个穿一袭黄大衣的军人。当然那时的母亲并不知道,这军人就是家乡人谣传中、也许早就已经死了的外公。而外公离家多年,又怎敢断定眼前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只能估摸着是。
除了愚昧与落后,姥姥其实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除了那一类刻意要迫害她的人,村里面无论男女老弱,大家内心里其实也都分外明白。一见外公既活着、又健康回家,大家纷纷传诵,都说是多亏了姥姥烧香敬佛,善良贤惠,才积攒下了如此福报。家乡中和外公一齐参军走了的人,死伤多数,故有此说。
(四)
该怎么说呢,我也惊诧我的母亲真可谓命大,母亲在几个月的时侯,有一次姥姥去挑水,母亲在炕头上熟睡着。姥姥挑水回家,却看见院子里挤满了人。原来有一个疯婆子,正从窗户往屋里扔石头。姥姥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母亲熟睡的炕头,就正好对着窗户。那些石头有的竟有碗口或者锅子那么大!这个疯婆子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怂恿,她一边往窗口里扔石头,还一边喊着口号:打倒冯巧巧!一看这阵势,姥姥突然间象明白了什么,但她一向胆子小;并不是害怕被石头砸准,而是怕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她只能哭求着,请一个好心人去把自己可怜的孩子从屋里抱出来。
母亲五六岁的时侯,患过一场病,因为没钱医治,病了一年多,自愈后竟然失语。但是又一场病后,语言功能竟然又自己恢复。母亲六七岁上,就能爬上村子里最高最高的那棵杏树,一个一个摘杏子吃,有一次不慎摔下,竟然也没有摔死,只在下颔上留了一个大大的疤。
母亲既是外公的长女,又因为多灾多难的家庭背景,所以外公和姥姥一齐铁了心,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我母亲去上学,一定要让我的母亲读书识理,把命运改变。
母亲一迈进学校门槛,成绩显著,每次考试排名非一即二,总得到学校的夸奖。升高年级后,更是任课老师要刻意培养的目标。当时学校对学生的家庭成分很关注,母亲因为姥姥的带累,虽然成绩超前,排名的时候,往往却要被推迟到第三名或者第五名上,为了此事,老师与老师之间还产生了争议,最后决定,只限止在第三名上,不能再往后边推。
母亲不仅数理化学得优,语文作文一切都好,而且除俄语外,还另外自学着一门外语。当时各位老师、同学、都拟料她将来会成为广袤天宇里的一颗小星。能拟料到的,又往往是在现实中所不容易达到的。当她放弃师范不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长治市高中的时候,正巧是1966年。她终于无缘实现考取大学的理想。但市里寄来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和录取通知书上那枚鲜红的印章,却使她眷爱了一生,她一直珍藏着,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看。
(五)
1995年,我的母亲虚龄才49。那年的农历9月27日午后,我正在院子里反复翻搅晒铺上的玉米粒。晒干后准备给国家交公粮用。我突然听到母亲呼唤着我的名字,对我两个字的名字的音节有些不清晰。母亲原本有高血压病,因为家境艰难,也没有按时按量持续服药,而是有一天没一天地揣摸着。那时年轻识浅,并不惶恐母亲对我这样的呼叫,对她又将意味着什么。等我摊好玉米回到家里,始看见母亲已软软的瘫痪在地板上,一只手握着身边的桌子腿,而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抱着我那才刚刚不足一岁的儿子不曾放弃!我想要母亲把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扶她站起来,母亲也想照着我的话做,而她的躯体已只管下沉,毫不能再由她自己支配。
我把儿子从母亲怀里抱出,放好任他哭啼着。我跑遍了全村,才找到了一个年轻有力的大男子,他和我一起把母亲抬到了床上。一开始母亲的意识还算清醒。等我找来赤脚医生,输液后我原本以为她该慢慢好一点儿,没想到却逐渐昏沉,直至呼也不应,叫也不知,一点反应都没有。赤脚医生开始推脱我,说我应该上医院去救治。天正黑,外边又这么冷,我有无人、无车、无钱,所以我决定一切都等待命运,也等待明天。时至半夜,母亲的牙缝里嘣出个“水”字,我方获得一线生机!这场脑梗死病后,母亲虽然未死,却落下了终生残疾,终年的寻医买药,使我这一生都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外公享年76,在他未病预先嘱托后事的时候,就交代我无论多么贫穷,艰难,一定要让孩子去读书,去上学。外公的这种坚强理念,也在母亲身上生了根。
我虽然总是劳碌着,但一有闲暇,我就常常爱去看书。记得我的女儿约摸有三四岁,每当她一看见我看书或者写字,就要象模象样地学。我又看见她十分灵性,有一次我兴趣来临,决定让她一试。我捉了女儿的手,教她写字,没想到看上去的十分灵敏,做起来却生硬得一败涂地。我在母亲面前不仅谩骂,母亲也没说什么,只是宽慰我。此件事后,我决定必待女儿8岁,好送她去上学,8岁前不再启蒙,不白白地浪费时间。
我的女儿一直都由母亲看管着,时光又过了一年,有一天母亲在我面前夸起女儿不仅会识字,而且会写字。起初我对母亲的话并没当事,我觉得母亲就是因为深深宠爱我的女儿,而希望我的女儿有这么聪敏罢了。后来听母亲夸奖得多了,我的好奇心又起,当面一试果不虚假,完全不再是我第一次调教时的那个样子了。
母亲对我说过,她自残疾以后,只有一个心愿,既然家里那些大事再也无法帮衬,一定要担当起孩子们的学前教育工作,让孩子们早识早慧,不让我为此事劳心。母亲以一个残疾的身躯,她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从母亲的事迹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所谓成才,并不是要你攀上天空去摘星斗。其实一点也不难,不过是要求你把自己能做了的事情,毫不懈怠地去做好。
(六)
不管是祖辈的还是父辈的,多少家族往事,每一件都逼真的在我心头萦绕,有的是我幼年时长辈们对我的口口相传,有的是我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身经历。那些事不管在当时是多么刻骨的愁与痛。树木山川,既然所有的一切都能从冬天过渡到春天。我的心灵早已放宽,我早已决定让身躯只去接受春天的沐浴,只去感受春天的温暖,而不再耿耿于冬天的冰冷,把大好时光白白地耽误过去。且况冰天已化乌有,何必让它的幻像再去无辜地折磨真而又真的身心呢?
所有流血的创伤总是怕被别人所窥测,也不舍得自己去揭开,所以有些事我就刻意地去忘记,也庆幸已经忘记了许多。但是总有一些,我还是会不经意地就又去想起来。每想起一件,就一阵的酸楚,每想到一点,就一阵的伤疼。既然一年里,四季气候总是轮流着过,那么有一阵乍冷,又有一阵乍暖,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有一阵花开,又有一阵花落,那又能值得了什么呢?
既然贫贱与富贵,光荣与辱没,我都不太在意,自己给自己讲一讲过去的、一点也不虚假的实事,也算是对忠魂的敬拜,也算是对亲人的缅怀,也算是对子女的身教吧!
不光是祖辈。母亲,如今你虽作古,明白我不会再去与红尘纷争什么,你可长眠吧!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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