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突然阅读那么多不同的人生
突然阅读那么多不同的人生
--作者: 野夫
野夫,又名土家野夫,本名郑世平, 1962 年生于湖北恩施。自由作家,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剧本等 100 多万字。 2006 年获“第三代诗人回顾展”之“杰出贡献奖”, 2009 年获“ 2009 当代汉语贡献奖”, 2010 年凭借《江上的母亲》获台北 2010 国际书展非虚构类图书大奖,《乡关何处》获 2012 年度《新周刊》新锐榜年度图书。
徐鹏远:您刚才提到您的故乡恩施,也提到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可能在您故乡和沈从文的“湘西”有一些类似的地方,而且我注意到您笔名是野夫,但是您的微博名,前面还加了“土家”两个字,您也是土家族的人嘛。我很好奇的是这种民族的身份和您的故乡,在您身上的烙印如此深刻,我不知道它具体代表什么?
野夫:我们那块土地,在古代叫巴国所在的地方,现在又叫武陵山区,这个武陵山区的文化虽然被同化很严重在今天看来,但是在五六十年前,或者说在三四十年前,这个地方都还是有它的特色。沈从文很好的展示了我们那片土地上的一些奇特的东西。沈从文有多篇文章讲到他的故乡湘西的人,他用了一个词叫“多游侠子弟气” -- 游侠精神。游侠精神是春秋战国时代,中华民族曾经很多的一种文化精神,你看《史记》司马迁专门有“游侠列传”,写了一批游侠。这种游侠精神实际上我一直认为是中华民族身上的一种优秀的品质,但这种品质随着几千年来的各种专制社会的打压,因为游侠本身就是对集权社会的一个挑战。经过几千年的集权社会的打压,游侠精神这种宝贵的品质在我们民族身上是退化了的。男人、战士身上的血性、勇气在我们这个民族是严重的萎化、萎谢。在沈从文笔下的民国时代,湘西子弟还多有游侠气。沈从文笔下写的,比如著名的“田三怒”,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古代游侠气的保存者、传承者。
我小时候生长在利川的一个小镇上,我们那个地方和湘西本质上、从文化上是一个土地,只是从地理上有意把它割裂成两个省。我们童年成长的时候,我生长那个小镇,也充满了沈从文笔下的那些边镇的气氛。我觉得我在那个土地上的生长,还是给我提供了一些性格上的力量,我自己回过头来,到五十岁而知天命的年龄,再来回看自己的成长过程,我觉得故乡的传统人文,那些精神,那些民风、民俗都对塑造我们还是有巨大影响的。
徐鹏远:在您之前的经历当中有一段非常特殊,就是您的牢狱生涯。可能对于其他人来讲,别的经历都还好理解,也可能比较容易体验到,但这一方面是比较特殊的,甚至都不容易想象,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愿意回忆一下这一段。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概括这段生活,您会选择什么词,比如说绝望、寂寞、苦闷,还是其他的什么?
野夫:用一个词可能不太好形容,因为它毫无疑问是有痛苦的,有屈辱的,那种屈辱的感受很强烈,是你每天要面对的屈辱。另一方面,它也有很好玩,甚至很荒诞的,甚至也很长知识,类似于另外一个大学,监狱这本质上是另外一所社会大学,它会让你学到很多在普通学校里面学不到的社会知识,它会让你的人格、人品都要经受新的一种磨炼,或者说是熏陶,也有的人在这种磨炼中间,整个人格崩溃,但也有人在经历这样的过程,人格更加坚强了,坚韧了,更加自信了,所以它是一个极端复杂的过程,无法用一个词语来描绘总结它。你身在其中的时候,你会有不堪其苦的那种痛苦,但是当你走过了若干年之后来回看,你似乎又很感谢有那么几年的时光,你觉得你那几年时光在你身上留下的烙印,是你以后成长的力量。
徐鹏远:您说痛苦、屈辱,甚至说是别样的大学,这些我们都好理解。您说好玩,这个我们就很难理解,您可以举点具体的故事,您觉得什么好玩,哪里好玩?
野夫:因为在里面多数是刑事犯,而且其中的刑事犯又有一大部分是从少管开始到劳教,再到判刑、劳改,他一生下来几乎从少年开始就走上了犯罪道路这样的一批人,我所在的那个年代,这样一批人是占很大一个比例。这样一个社会群体是我们在正常现实生活中,不容易集中地遇见这么多人,每一个人为什么会从少年时代就走上了犯罪道路,你研究每一个人的人生,你会从中发现太多、太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就是有性格悲剧、有社会悲剧,有各种各样的,甚至有喜剧性的,一些喜剧的元素。你从这些人身上,因为这些人常年就是在最底层过着黑社会的生活,那都是我们正常人经验世界里所缺乏的,你跟他们每一个人聊他们的生活,聊他们刀头舔血的生涯,跟每一个人聊,你就是在读一本一本的惊险小说。对于一个搞文学的人来说,你突然有这么多机会读这么多不同的人生,甚至惊愕恐怖的故事,你会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当然这里面还有更多好玩的,甚至黑色幽默的东西都非常多。撇开那些普通的痛苦不说,普通的痛苦对人来说不就是吃的差一些、住的差一些、穿的差一些、干的活苦一些累一些,实际上这是普通的痛苦,因为这种普通的痛苦,你在外面贫穷的人也可能是一样在这样生活。
另一方面还有一些不同于外面人的痛苦是他没有自由、没有爱,对成年人来说没有性,同时每天他还有一些荒诞的管理制度。比如说在里面每天要有 6 次集合点名,大家列队点名,防止你逃跑,每天点名都是像部队点名一样,你要高声响亮的答“到”,点名完了过后,要唱红歌,在监狱一大群犯人在那必须唱的三首红歌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还有一首是牢歌叫《犯罪教训一定要记牢》,你每天要唱 6 次,你想一想,一群犯人多数是被这个社会改造,变成了犯人弄到这来的,你让这一群人在那齐声高唱社会主义好,这是非常荒诞的一件事,你每天都会觉得很幽默,你也不能不唱,不唱是要挨打、挨揍的。你一边唱,一边在心里骂,那种感觉当时回想起来也跟好玩。
徐鹏远:而且像您刚才所说,这些人很多在进来之前都是一些,比如像黑社会之类的一些,他们可能还有一定的地位和受他手下人尊敬,然后到这里一群人服服帖帖在这里唱红歌,确实是像您说的好玩。那您会跟这些人成为朋友吗?
野夫:我在队里面 -- 我们用行话说,叫下队,进监狱就叫下队,因为它编为每个小队 -- 下队之后,我三个月以后就成为队里面的牢头狱霸了。每个中队都有一个牢头狱霸,就是有个犯人总头,这个头是中队监狱的管教干部要认可的,就不是你一个人打赢的你就是牢头狱霸,你必须得到中队整个监狱管理层的认可说,这个队你就是犯人头,你还要配合干警管理这个中队,这样的人才叫牢头狱霸。我三个月以后就是牢头狱霸了。在犯人中间视你为牢头,在干警中间给你一个正式的称号叫大组长,整个队,一个中队它分三个小组,你管三个小组的叫大组长,大组长就可以不劳动。然后我是一个有史以来最好的、最杰出的大组长,我平生当过最大的官就是大组长,就是这个中队的牢头。我在里面获得了广泛的尊重,普通的尊重。
真实的故事可以说到去年发生的最奇迹的故事。我刑满先走了,一个在里面的小犯人,我曾经照顾、保护过的小犯人,去年在网上、微博上找到我的,然后他有本事通过各种人肉的方式找到了我的手机电话,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来,说野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谁谁谁。我一下愣了一下,马上想起来是谁了。就是他为什么隔二十几年给我打这样一个电话,他说我现在已经安家结婚了,我在做什么工作了,我必须找到你,向你表达一声谢谢。我结下了很多这样的好的朋友资源,包括我前几天发表在《新世纪》的散文《掌瓢黎爷》,那就写的一个伙房队的一个犯人,在监狱的时候,他就已经对我那么友好。这篇文章可以看看,这就可以反映我们当时在里面的一部分生活。
转自《诗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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