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我们家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

1989-06-04 作者: 钱理群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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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

--作者:钱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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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祖父是晚清著名的维新派思想家王韬的学生

我的外祖父项兰生,他一生经历很丰富,从晚清到辛亥革命,到 1959 年去世。外祖父出生于 1873 年,是晚清著名的维新派思想家王韬的学生。

他的年谱里有一段对王韬的回忆很有意思:“韬师住四马路十路……韬师谈论甚豪,论天下大势,历两时许,滔滔不绝。”第二天他又请外祖父吃饭,“并赠著述十数种,以后往见数次,几曾嘉许,颇得教益,并尝通书后,对于八股文不必看得太重,务必多读史书,认识世界大势,为立身行己基础。功名问题,可以坚决放弃”。这里记述了我外祖父受王韬那一代的影响,老师强调的是:八股文不要看得太重,要多读史书,认识世界大势。这是一种非常开阔的眼光。

后来我外祖父成为维新派人士,最早在杭州办白话报,开办安定学堂,然后又担任浙路公司公务科长。办学堂,办报纸,修公路,这都是开时代风气之先的。以后他做了大清银行的秘书官,他的日记记载了辛亥革命时大清银行界对革命的反应,我看了觉得很有史料价值。以后他又创办浙江兴业银行,担任董事长,五十六岁时完全退休。可以看出他是早期维新派人士,而且又较早投身中国银行界,应该是江浙实业界的一个代表人物。

我的父亲属于胡适的那个体系

我的父亲天鹤先生是安定学堂第五届毕业生,外祖父把长女嫁给自己的得意门生。我的母亲从小受西式教育,请英语老师教英文。父亲后来大概是 1906 年或 1908 年去美国留学。他先是考取了清华学堂预科,然后从清华毕业后到美国康乃尔大学学农科。胡适也在那里学农科,他应该是胡适同学。

我曾谈过 20 世纪初有两次留学高潮:第一次是包括鲁迅在内的留日学生,主要学习社会科学,学军事,学政治;第二次高潮是我父亲这一拨留美学生,主要学习自然科学。那时著名自然科学家竺可桢,语言学家赵元任等都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们发起组织自然科学家团体,办《科学》杂志,我父亲是最早发起人之一。我曾经研究过他们的《科学》杂志。当时在中国比较早提倡民主科学的,一个是《新青年》,另一个就是《科学》杂志。我们过去对自然科学这一块不够重视,其实真要研究“五四”,自然科学家是不能忽视的。

我父亲基本主张农业治国,是农业方面的专家。后来“好政府主义”成为这批知识分子的共同追求,强调要改变中国面貌必须进入体制内,这与我们今天某些知识分子的思考非常接近。 1928 年后,国民党也试图走专家治国的道路,有一批专家进入国民党政府机构内,我父亲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参加国民党政府,在抗战时担任国民党政府农林部的常务次长,相当于今天主持业务工作的副部长。我父亲主持全国农业有十五年之久,在抗战时期对大后方农业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

我研究了他的农业思想,觉得非常有意思。他提出一个观点:发展农业最根本的目的是要提高农民经济收入和生活水平。为达到这个目的要综合发展,强调农业的商品性,发展商品农业,而且从金融、信贷、生产、流通、科技、教育等各个环节发展农业经济。这些农业经济思想与今天非常接近。但当时在国民党政府的腐败统治下不可能实现,实际上没起多大作用。在我看来这也是个悲剧。总的说来,我父亲属于胡适这个体系。

我的哥哥姐姐都曾为了我们国家切实作出了贡献

我另外一个哥哥,三哥,抗战时从沦陷区逃到重庆,后来跟穆旦他们一样作为大学生当美军翻译,以后进入外交界, 1949 年从大陆到台湾,以后又到美国,做国民党驻旧金山领事。他和父亲都属于国民党系统。

我另外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属于共产党系统。我们家庭有两次大分离,一次是抗战初期,父亲随国民党迁重庆,就把几个较大的哥姐留在上海外祖父和舅舅家。我生于重庆,当时哥姐还在上海沦陷区,我们没见过面。我二姐抗战时参加共产党地下工作,从上海参加新四军,成为一个文工团员。她的丈夫丁毅,就是《白毛女》的作者之一,是一个忠诚的老共产党员。我和二姐解放后才见面。还有一个在沦陷区的哥哥也参加了地下党,成了南京学生运动的一个领导人。

我的《 1948 :天地玄黄》一书有两个地方提到我的哥哥姐姐,别人不知道,这里告诉大家一个秘密。里面有两章比较特别,别的文学史家不会写,这与我的家庭遭遇有关。其中一章写学生运动中的文艺活动,可以说这一章是为我的哥哥写的。还有一章写解放区的文工团活动,为的是纪念我姐姐,而且还引用了一段她的文字,是有关知识青年与战士结合的感受。我用这种方式默默纪念我的哥哥姐姐,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大家后来不提这些老共产党员,我觉得不大公平,所以我尽可能地写到他们当年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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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人落得生不团圆、死各一方的悲惨下场

1948 年我父亲把我们从南京带到上海,当时准备从上海逃到广州,再逃到台湾去。结果到上海后我母亲不肯走,因为他们兄弟姐妹一家人都在上海,我外祖父的好朋友陈叔通和张元济当时都是进步人士,跟共产党有联系,所以我母亲不肯走。于是就让我父亲到台湾看一看,一看就回不来了。

这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我曾经跟李欧梵先生(我们两个同年)开玩笑说,如果当年到了台湾,就是跟他在一起了,所以历史是说不清楚的。

这就是我们家第二次分离:我父亲去了台湾,我当外交官的哥哥去了台湾,后来我大哥去美国留学。我们家后来再也没团圆过,我曾用一句话来概括我们家的悲剧:生不团圆,死各一方--我父亲葬于台湾,三哥葬于旧金山,母亲葬于南京。

我的家族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高度缩影

我讲这一段历史有什么意思呢?大家可以看到,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现代思想史,特别是研究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的,而我们家庭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高度缩影,中国知识分子的各种类型在我们家都有体现。

我父亲可以看作进入体制内的知识分子。我留学美国的哥哥则可以看作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其实我父亲也多少带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色彩,是代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进入体制的类型。我的参加共产党的哥哥姐姐和姐夫是典型的忠诚的共产党员。

我们最小的三个则是新中国以后培养出的人才。我们都受到比较完整的教育,我的小哥哥在清华大学学工科,姐姐读北师大,我是在北大,但我们三个都因为家庭问题被发送到边远的地方,我姐姐到新疆,哥哥到福建,我到贵州,这都很典型地体现了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命运。改革开放后我们各自命运又发生巨大变化,变化最大的是我们最小的几个,我哥哥成了福州大学校长,我姐姐是乌鲁木齐市特级教师,我成了北大教授。

我们整个家庭就是各类知识分子的浓缩,也就是说我的研究面对的不是与己无关的对象,某种程度上我是在研究我的家族,我的家庭,或者说研究我自己。

本文选自《一路走来——钱理群自述》

转自《世界华人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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