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等:聆听父亲
聆听父亲
--作者:阮义忠等
今天是父亲节,
董豫赣、曹乃谦、阮义忠、许江分享了他们对各自父亲的回忆。
这些也是他们对自己人生历程中最珍贵之物与其时代的记忆。
父亲手记
--董豫赣
“先父董大义,生于一九三七年农历六月四日,殁于二零一三年农历九月二十四日,生于河南罗山周党镇同心大队闵,葬于江西德安宝塔乡红庙村岳山垄,宅向东南约 13 度。父虽未生居乐园,愿父灵入天堂。”
董豫赣把父亲的手稿录入了电脑,之后写上了这段后记。他把父亲安葬在了江西。在此之前,董豫赣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了解父亲,才是了解故乡的开始。
思考的线索,是父亲的一本手稿。蓝黑色墨水,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父亲刚刚被诊断出癌症时,我给了父亲一个本子,建议他写点他自己年青时的故事--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他那部分生活。”父亲去世后,董豫赣在家里找出这个本子,上面写满了父亲自己的故事。
1972 年,五岁的董豫赣被父亲挑在箩筐里,从河南一路南下江西。此时“文革”尚未结束,工厂停工,农民停种,个体的生活异常艰难:“半辈子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从河南离开,小时候我们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在手稿里,父亲写下了一家子南下的原因:在河南的时候,老父亲资助了很多朋友,结果导致自家越来越穷困。“我父亲就是那样,别人来向他求助,他从来不懂得拒绝,家里的最后一点点钱,他也要借给别人,最后把自己掏空了,就只好‘逃走’。”
“可是我怀疑,这本是他誊抄过的,因为写得那么工整--几乎没有错别字--而且本子看上去也不像我当初给他的那个。”董豫赣的父亲生前写下了一本回忆录,字迹工整,“我猜他是写好后重新誊写过的。”
董豫赣抚摸着黑色笔记本的手略微颤抖,从那个笔记本的封皮里,他抽出一张折了又折的纸。“小时候老爹总是打我,这张纸里,他跟我道歉……”
董豫赣: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中心教师。在北大开设八年的通选课“现当代建筑赏析”,一直是北大最受欢迎的精品课程之一;为教学实践所建成的几幢建筑,被国内外多种杂志与报纸所刊登展览,并成为国内两本权威杂志的封面;近年来迷恋造园,相关造园设计作品连续数年入选《中国建筑艺术年鉴》。
爹打鬼子时候的刀
--曹乃谦
我们的老家是山西应县下马峪村。
解放前我父亲在村里当过私塾先生, 1944 年,他参加革命工作,离开了老家到大同地区打游击。解放后,我们的家虽然是定居在了大同,但有时候也要回老家村里的那三间老房子去住些日子。
我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可他在六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一下子就不行了,在 1973 年的腊月二十三,他离开了我们。
我们回应县老家把父亲安葬后,我妈决定把村里的这三间房给了人。我妈跟我说,“你爹不在人世了,妈是再也不想入这个家门了。妈看见这个房就伤心。给人去哇。”可给人人不要,最后以每间一百块的低价,象征性地卖了。
就我的想法,我是不想把这房给了人或是卖了。因为我喜欢农村,我还想在自己的老家有自己的房,多会儿想回来住就多会儿回来住。当时我的年龄已经二十四了,已经参加工作五年了,也已经在 1972 年时调进了公安系统当了警察了。可在我母亲的面前,我是没有表决权的。
我妈从大瓮背后抽出一把长刀,给了我。我妈说,“这个拿走。这是你爹打鬼子时候的钢刀。”我就用我穿的白孝衣,把它包裹起来,带回到大同。
这把钢刀不笨重,刀身的两个侧面,都各有着一条凹槽。我专门用尺子量了量,包括手柄,全长二尺八,刀身最宽处一寸半,最厚处有三个普通的铜钱厚。我还称了称,是我们家菜刀重量的三倍。无疑,这不是大砍刀,但肯定也不是玩具。我妈说,“你爹可会耍这把刀呢,耍得嗖嗖的,红缨带唰唰的。”我妈还说,“这刀的钢好。”她说,“那年有人想抢我们。你爹跟车上把这把刀猛地抽出来,一挥手,胳膊粗的树干,听不到个响声,就掉地了。吓得那几个人捩头就跑。哼,想抢爷,爷还不知道想抢谁。”
后来我才问清楚,我妈说的是 1962 年困难时期的事。当时我爹在怀仁当公社书记,我妈在我爹公社开了一片荒地种菜。秋天她跟我爹拉了一车山药蛋、白菜、萝卜等东西,步行着给我往大同送。路上有四个后生,手里握着木棒拦在当路,让把车留下。我爹从车上抽出长刀,耍了几下,把那几个人吓跑了。
我问她我爹拿这把钢刀砍过日本鬼子没,我妈说,“就你爹的身手,谁往上扑也没有给他股好的。”我又问了一遍,可我妈还是没说清我爹拿这把长刀,究竟是砍没砍过日本鬼子。后来我想,像这样的事,我爹是不会跟我妈讲到的。
刀身有些锈,看上去不美观。于是我就用银粉给刷了一下,亮闪闪的,是比原来好看了。但我妈说,“不好。叫你这么一刷给刷坏了,像是把假刀。”我妈这么一说,我真后悔。
曹乃谦: 1949 年出生,山西省应县人。原名曹乃天,因为应县发音“天”和“谦”相同,便改了。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在海内外拥有广泛的影响,作品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种文字出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散文集《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短篇小说集《最后的村庄》、中篇小说集《佛的孤独》等。
父亲的墨斗
--阮义忠
2011 年 10 月,我从小区警卫室拿着快递寄来的第 71 期《生活月刊》回家,照例迫不及待地连鞋都没脱,就在玄关开始翻阅。别册《手上的朴光》讲剑川木雕的那篇《墨斗迷津》,第一句话就把我迷住了:
“据说当年鲁班把墨斗掉在这里,自己提着斧子就走掉了,不知道走的哪条道,也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那个墨斗后来就化成墨斗山,在剑川东南角的一片平坦中突起,坐镇这座小城的习气,给这里的匠师们带来来自遥远年代的底气,不似嫡传,倒像是与生俱来。”
我想起了父亲与他的墨斗。那个幼时天天见到的东西,正是我的第一个玩具,平时供在神案上的祖宗牌位左侧,每当父亲要锯木头时,便会把它拿下来。这时的父亲特别恭敬谨慎,仿佛手里捧的不是工具,而是有灵之物。
大哥、二哥或是我会被父亲叫来拉线,站在长长的木头、木片或是木块的另一端,把系着线头的钉子定位。“千万不要动”,父亲这么嘱咐,接着便用手指把沾满墨汁的棉线从木料垂直方向往上一提一放,姿势就像拉弦射箭。“啪”的一声,木料印上清晰、笔直的黑线,我们的手背衣服也溅上了墨渍。
看似简单的动作,父亲做起来却是专注无比,拉的时候未垂直或力道不够,线就会模糊,而墨汁沾得太多,线就会太粗。对节俭的父亲来说,木料的任何部分都不能浪费,裁锯精准才能省料。
那个木制老墨斗,除了底座,整只都是圆圆的,形状介于丝瓜与葫芦之间,突出的部分特别像弥勒佛的肚皮。我总是趁父亲不注意时将它拿来把玩,东抹西擦,盼望让上面的光泽更油更亮。
每天开工之前,父亲会先在我家的客厅兼车间燃上几支香,分别插在观世音菩萨、祖宗牌位前的香炉,以及墨斗匣的线轴格中;因为墨斗是祖师爷鲁班的代表。等年纪稍长,敬天祭祖念鲁班的插香仪式就由大哥、二哥与我轮流负责了,记得每次我都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得到香炉与墨斗。
父亲显然早就盘算着要我们三个继承木匠祖业,然而,大哥从小体弱不堪劳力,我则是仅仅在初二被退学之后干了几个月小木匠,复学之后便溜之大吉。拼命想当水手的二哥硬是被父亲留了下来,在老家干了一辈子木匠,直到几年前才将衣钵传给了儿子。
大约是上高中的时候,那只祖传的老墨斗终于孔松、轴歪,不堪使用了。父亲买了一把听说永远也不会坏的塑料墨斗,形状虽然和原来的类似,但那种毫无生命的廉价质感,让我再也不想去碰它了。
看完那期的《生活月刊》,我立即给编辑夏楠发了信,除了提供读后感,也顺便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墨斗?”没想到,几天后我就收到一个快递来的老墨斗。打开包装便吃了一惊,从小到大,我都以为天下的墨斗长得一样,就像碗是浑圆的,筷子是细长的,没想到这只墨斗竟是长方形,而且有棱有角,雕着驱邪的神兽图案。
墨斗是我心目中的珍物,念着的虽是父亲长年使用的那一只,但握在手里的这一只,却是《生活月刊》同仁共同送给我的礼物。这份情,远比物更重。
阮义忠: 1950 年生于台湾宜兰,早年喜爱美术, 20 岁时在《幼狮文艺》杂志做编辑,后任职《汉声》杂志英文版,开始拍照。 1975 年任《家庭月刊》摄影编辑,撰写、拍摄台湾偏远角落。 1981 年发表《映象之旅》、《户外札记》、《灵巧的手》等 200 多部纪录片。他撰述的《二十位人性见证者—当代摄影大师》《当代摄影新锐》《摄影美学七问》在华人摄影界具启蒙作用。
父亲的讲义
--许江
我的父亲许永锡去世已经二十四年了,留在我身边的是他的一叠讲义,有半人高,这是其中的几本。纸已经碱化了,发黄发脆,不能翻,一翻就断掉了。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生命的分量》,我觉得这讲义像是铜砖,它的截面,只若岩层一般,有一种岁月沉积的感觉。
父亲的一生很坎坷,特别是“文革”,屡遭批斗,后来下放沙县。他曾是福州七中的语文老师, 1960 年代开始已经不能上讲台,当图书馆管理员,就是那时开始像写书一样非常非常认真地写讲义。一个人做一件在那个时候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在为难以实现的事情做精心的准备。后来我每念及此都深深感动。到“文革”时就有厚厚一叠,有一部分“文革”时被抄走了,有一部分被一位年轻老师拿走。后来到了沙县,我读中学,父亲务农。有一天,父亲在田里看到我和同学骑自行车飞驰而过,后来,他和我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给我和我的同学上课,接着他做了个决定,给远在福州的青年老师写信,要求把讲义还给他。那个时候重回讲堂讲课的希望其实更加渺茫,但是他觉得那是他的生命,他痛定思痛要把讲义追回来。
今天留在身边的父亲最重要的遗物,就是这叠讲义。其中包蕴着我父亲做事和为人的基本。我父亲一生做事情认真,小时候,父亲批改作文,我在他旁边一盏油灯写毛笔字,其实不想写,写几下就看他干什么。我看他作文的批语,批语很美,仿佛在和学生交心,三两句能够把要害抓住,循循善诱,打开同学的心扉,我当时觉得父亲的批语是很好的,书写的也很好看。不允许批语有涂改,错了怎么办,就用一个橡皮蘸一点点口水擦,错字就磨掉了。
父亲的讲义里,没有涂改,他写的是汉隶。他写词牌音调 , 平平仄仄 , 编写注音字母,注音序,编页码。红蓝钢笔到红黑钢笔,两种颜色交替。那个时候纸很薄,笔一下就都透下去了。但父亲依然很认真把整套讲义装订好,完整地留存着。
“文革”中的生活似乎总在不停地填表,每次填表对我们这种家庭来说都是心灵的重压,偏偏碰上我父亲认真,每一次都要填得非常正确,我填完了给我父亲看。我小时候练过刻钢板,刻钢板仿宋体字写得能够和印出来的一样,我父亲每次都让我用这种字体来写,每次填表就像大事一样,站在我的背后来监督。重压之下总要写错,一写错就批评。最后就骂我,没少吵架。填表,批评,吵架,不欢而散。
父亲的认真通过填表吵架的方式给我深刻的影响,直至今日,我办事认真,举轻若重。每次学院填表,空格、字体,我都非常严厉。生活让我父亲用这种方式来塑造我,年龄越大越认真,我想现在被我批评的人骂我,多少年后他们会感谢我。遇上要发言讲话,我尽量会花时间,有时晚上,有时是早晨,把要讲的话书写成稿。这种书写的习惯,就是我的父亲传给我的,他塑造了我这个人,虽然他活着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当初只道寻常,今天却受益良深。
从这叠讲义身上,我还感到了“文心”。张载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个“心”就是价值标准,核心价值。一般地说,这个文心就是情怀。父亲的讲义把文人的情怀传递给我。我为什么喜欢象山,这个象山像极了我年少记忆里的一座山。我读的中学,那里也有一座山,像一个倒扣的米仓,于是有名“浮仓山”。因为山脚一圈都是农民,我是在农民中间长大,但是我又不是农民,我在山上野,我很小就开始写诗。我父亲发现我有这个特点,同学有个聚会,让我拟一首小诗,他再改一改,晚上让学生朗诵。我觉得这种文心,这种情怀在今天是至关重要的,实际上,中国美院在西湖边获得的就是湖山的情怀,进而是诗性的情怀。从林风眠、潘天寿、吴大羽,到朱金楼、金冶,他们人生都充满了坎坷,是悲情人生,这种悲情没有让他们沉沦,这种坎坷锤炼着诗人的情怀,锻造着学院的根基,民学的精神。
我把这样一种特征叫做“后文人艺术世界”,今天纯粹的文人没有了,但 大学教授是新文人,他们的艺海生涯有几个特点,一是民学立场,源自民间,源自底层。清代书画名家恽南田所说:“群必求同 , 求同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一个群体三五人,要有相同的地方,相和在哪里?在登览历史、念远怀人的地方。黄宾虹先生, 1948 年回到南方,在上海小住几天,与上海友人讲演《君学与民学》,他说“发扬民学的东西,向世界伸出臂膀,准备着和任何来者握手”。这段话放在今日都如此贴切,让我讶异。我们讲蔡元培先生从洪堡那里获得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实也是民学的思想。
新文人的第二个特点是忧患意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们立身于荒天古木,必要怀古。这是独特的登览,天下的登览。这种忧患意识相伴的往往就是悲悯之怀。“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是一种悲怀;“只为浮云能蔽日,不见长安使人愁”,也是一种悲怀。实际上从林风眠、黄宾虹,到潘天寿,都有这样的悲怀,并让这种悲怀深深地浸润和锤炼着他们自己。
第三个特点是群生活,这点非常重要,“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我们象山都是荒天古木,怀文心雅趣的人就会在这里形成群化的生活。我们讲 Academy ,就是柏拉图的学院,三两人,沐着清风,穿着松袍,走过长廊,共同追赶真理。南怀瑾在二十多岁时,好朋友送他一首诗,“知君两件关心事,天下苍生架上书”,知道他就关心两件事,一个是天下苍生,一个是架上著书。我从父亲讲义当中不断感受、不断激活的就是这种情怀,从这个根源上让我与学院历史上的先师们的情怀接续在一起。
最后,我在我父亲这里还学到一种坚守,坚韧,坚持。他已经不能上讲台了,却坚持着把讲义写好,这是要传递一份家书。在农村最困苦的时候把讲义收回来,也是一种内心的坚守。这种坚持对于我始终都是一种激励。
许江: 1955 年生于福建福州, 1982 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 1988 年赴西德汉堡美术学院自由艺术系研修,现居浙江杭州,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许江长期担任上海双年展艺术委员会主任,并在高等艺术教育中推动了中国艺术教育的改革及推动新媒体艺术发展。
转自《生活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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