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文革”时在辽河的“赤脚医生”
图:电影《红雨》剧照,赤脚医生背着“为人民服务”的箱子
“文革”时在辽河的“赤脚医生”
--作者:阿蒙
小时候母亲一说当年当赤脚医生什么的,我就不自觉的看看母亲的脚--心里想妈妈不是穿着鞋吗?
母亲1965年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姥姥说:“供儿子不供姑娘”。母亲考虑家里孩子多,就靠姥爷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六口人,偷偷的把高中录取通知书藏起来,当时正好大港油田招工,老娘报名去了南大港。姥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这件事说:“那时你妈妈学习那么好,她说没考上我怎么就信了!”很多年过去了语气仍是那么懊悔。老娘后来说当年能考上高中跟现在考上二本的难度差不多,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是真的。
母亲参加工作的时候才16周岁,到大港之后分配母亲学习修理拖拉机。一个姓李的女工程师说:“这个小鬼身子这么单薄,还是去医院吧!”于是母亲就去了大港油田的二号院。刚刚到医院时候,负责维持秩序、清理卫生之类的杂物。两个多月之后,医院多出来很多伤员。当时医院的人手不足,大夫、护士忙不过来。母亲跑过去帮忙,平时看别人打针她看的很仔细,虽然以前没干过,但是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给人扎针、急救还很像那么回事。这一切被当时的大港二号院的院长看到了,这件事过去之后林院长(女)说:“这个小鬼是块搞医的料,让她去卫校学习!”
母亲上卫校没听她说什么考试,但是面试母亲倒是津津乐道。母亲说:“跟我一起上卫校的那个人,就是因为是‘疤瘌眼’,林院长面试没通过。文革时就因为这个,林院长被斗够呛!”母亲年轻时不但长得漂亮,而且人干活非常认真,对待病人态度也非常好。当时不仅林院长,很多人对她都很好,包括当年大港油田的领导张文斌。听母亲说,他们当年的老干部对待她们就像对待自己子侄辈一样。姥姥家人口多,母亲当年一个月挣15块钱,自己留10块给姥姥寄5块。林院长和张文斌局长看见母亲那么省,没事就把妈妈叫到自己家里吃饭,母亲至今还非常感激他们当年对他的关爱。
1966年文革开始了,母亲属于逍遥派。一听有武斗的消息,母亲就跑到静海大姨家。姥姥财迷--母亲回姥姥家吃饭不给钱,姥姥会不高兴。一次在大姨家待的好好的突然公社的大喇叭:“广播,大港油田的某某,听到通知请速回单位,单位叫你抓革命促生产!”回到大港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干的!当时很多人追求她,父亲就是其中之一。父亲先是去母亲单位查姥姥家地址,然后再到天津姥姥家。对姥姥爷说是母亲的单位领导,打听到大姨家的地址,于是那一幕就出现了!
文革时大港有两派。一派叫东风;一派叫大联合。父亲是其中一派的头头。当年斗老干部风最胜的时候,父亲把一个姓曹的老干部藏到屋子里,其吃喝拉撒都在屋子里,母亲每天偷偷的给他送饭。每当要批斗时,父亲就说:“叔,这几天伙食太差了!您领我们去改善一下伙食吧!” 曹姓老干部就明白了,领父亲到天津、北京呆几天。这个人我见过,而且非常熟。
1969年国家准备辽河会战,当年盘锦的条件非常艰苦。母亲单位的人对母亲说:“你对象是打砸抢份子,你把你知道的说了,你就不用去辽河!”来者是个女同志。母亲回答非常干脆:“第一我不了解他。第二如果你想跟他你随便!”父亲后来说:“当年我没手欠,没打人!另外我还保了几个老干部。我保他们也没多想什么回报,只不过看这些干部不错。凭着自己的良心就做了!”虽然父亲是造反派头头,但父亲当年最大的愿望是上学,他当年因为家庭的原因高二就辍学了。他的表弟学习根本不如他还上了南开,毛主席在“文革”时提过要办工农兵大学。我记得九几年的时候,曾经有当年父亲的同事找过他。只听父亲说话的声音很大:“当年我说办学校、办学校,你们谁他妈的都不同意!现在找我了,当时你们谁听我一句话了……”

图:母亲刚到辽河时候住的房子(作者供图)
母亲刚到了辽河的第一天哭,她是大城市来的,而且大港那时候比辽河的条件好了不知多少倍。尤其是刚到辽河吃的都是高粱米,根本吃不惯“烧心”。母亲说:“人有享不到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吃你爸的刮捞,不让我搞医去采油站当采油工。那时候井上有事,女同志和男同志一样背着100斤的水泥跑,路上还要趟过齐腰深的水。来例假也照样,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想象不到!要不现在很多当年参加过辽河会战的女同志,老了身体都有毛病,都是当年落的病根!可现在给我们报的那点药费,这个不能那个不能报的!”
1970年5月的一天,母亲刚刚下班--在坝墙子当采油工,正回家的路上碰到井上一群人抬着一个人来。那个人脑袋上 全是血——用母亲的话讲跟血葫芦似的。母亲二话没说就上去了。“我是大夫,让我看看!”仔细一看脉搏、心跳都有,就是伤得太重了!“怎么弄的?”母亲问。“他是我们刚从农村雇来干活的。没经验我们用钢丝绳吊钻井的油管,也不知道躲着点,钢丝绳崩折了,抽到他头上了”!那几个人回答。母亲从家里取出当赤脚医生时的药箱,简单的处理一下。当时正好有一个从沈阳下放到黄金带卫生所的王大夫,脑外科的专家。王大夫一检查,发现流出几滴脑浆,“伤的太重了,必须送到沈阳陆军总院,小医院医疗条件不行,马上转院!”又问那些钻井工人:“刚才这个人,谁给处理的?!”母亲说:“我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图:母亲的同事给病人包扎伤口(作者供图)
那时去沈阳根本没有什么好路,开车也需要一天而且病人也经不住这么颠簸。当时就黄金带邮局可以打长途,一有广播电话就受干扰,就和队部联系暂停广播。这样电话才通了。油田的领导和石油部联系:“能不能派直升飞机,我们这有一个工人受伤非常严重,必须到沈阳陆军总院治疗!”石油部又和沈阳军区联系,沈阳军区又给油田打电话说:“飞机恐怕不行,现在全都出去执 行任务去了。我们给你们派个脑外科大夫!十点半左右到沟帮子火车站,你们派人去接站。”把人接到地方已经十一点多了。沈阳军区的专家检查后说:“你们前面 的处置还是非常好的,有希望。但还是希望到沈阳治疗。实在不行才在当地做手术。”油田领导又给北京打电话,转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部,电话通了。空军司令部问:“一、降落条件怎么样,有没有着陆地点?二、天气情况怎么样,能否降落?三、病人情况如何?”当时沈阳来的专家也在场,“降落条件没有问题,附近就有一个小学。可以降落在小学操场上!”问清楚油田所属单位后,空军给油田打电话说:“马上报告经纬度!我们从最近的兴城或锦州派飞机过去。”空军决定五点起飞。母亲说:“我们从地里拣柴火、树枝,放了好几个大篝火。不到六点直升飞机就到了。那直升飞机的声音可真大,我们抬病号上飞机,那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我问母亲:“你全程都在场?”“那是,那时我刚满二十,直升飞机我可从来没见过。”母亲二十岁其实也是个大孩子,还是很好奇的。当时处理伤员的全程母亲都在场,因为这件事被当时的油田领导王天儒和一位姓纪的领导知道了。他们说:“人家小鬼是搞医的本来我们就缺大夫,他对象的问题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这两位都是当年石油师的。其中王大爷在八几年就去世了,在世的时候俺娘还带我去过他家。就这样母亲又重返医疗岗位了。
母亲重新回到医疗岗位,最先到钻前卫生所,不仅仅为当时的石油工人和家属做医疗服务,还包括附近的村民。母亲讲,当时给人看病不像现在坐诊,必须到基层, 经常背着一个药箱去人家家里去。白天还好,晚上那时候根本没有路灯。母亲胆子很大的,参加工作之前,也就十三四岁,为了补贴家用,母亲经常在她放假的时候去离姥姥家十几里地外取线,姥姥为了补贴家用给人做针线活。天天早上四点多起床,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母亲说:“我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拿着一把长把的手术刀。肩上背着一个药箱就走了。”现在母亲当年用的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药箱还在家放着,搬了多少次家,母亲也没舍得丢掉。我知道那是母亲青春的一段记忆,记下母亲当年的苦乐酸甜。“那小黄皮子就在坟头,钻来钻去……”黄皮子过去人叫黄大仙,很是神奇, 母亲却照样晚上给病人出诊。
母亲曾经给我讲起当年出诊的事。一个当地的农村妇女临产,他丈夫去找母亲,“张大夫我老婆快生了!”母亲就跟着他到他家给她的妻子接生。到了之后那个农村妇女满抗爬,一边爬一边骂他丈夫。要知道东北已婚妇女骂人是非常难听的,大意就是其夫害得她遭了那么多罪。做丈夫的没什么文化,张口就骂:“你个败家老娘们。 生个孩子就开始得瑟,我娘生那么多也没你这样!”母亲气乐了:“你娘生你的时候好像你看见了,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怎么能这么说话!”因为平时母亲对待病人态度好、没架子,附近的人都非常尊重母亲。男人不做声了,小声的说:“那个老婆子,张大夫都来了。你别爬了。”母亲说:“没事让她接着爬。”那个农村妇女继续……最后等她爬累了孩子也顺利的生出来了,折腾了半宿。回家已经是后半夜了。等他的孩子满月的时候,给母亲送了满满一水桶鸡蛋。鸡蛋收了,母亲回头从家里把姥姥从天津寄过来的奶粉拿了袋送过去。那时候奶粉是稀罕物。
1972年的时候,母亲去营口卫校进修。当时营口卫校的老师不少是当年下放到营口的老专家。母亲说那些老师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知识都教给他们。姥姥半身不遂,母亲回天津经常给姥姥扎针灸就是从那时候学的。母亲讲过一件事让我非常惊讶。母亲说:“一天老师让他们给一些老人检查身体,听心跳什么的。观察和正常人有什么区别。”母亲发现那些老人的心率不正常,还有些不好意思、不情愿,这些都写在她的报告上了。老师对母亲的仔细、认真非常赞赏。后来知道原来那些人是新中国成立后最后一批性病患者!
小时候我的身体不好,经常得病。一次和母亲去医院,母亲不会骑自行父亲不在家,和母亲走着去医院。在路上看见一个女的抱着孩子哭,母亲跑过去:“让我看看,我是钻井医院的。”原来是癫痫发作,怎么急救的我不知道。只见母亲抱着那个孩子就跑向医院,孩子的妈妈在后面跟着。最后急救完了,人家孩子没事了。老爸知道我病了问:“儿子不是病了和你一起来医院吗,哪去啦?”母亲这回才想起原来她还有一个儿子……父亲开着救护车,正准备和母亲找我的时候,发现我正一步一步的挪到医院。
这就是母亲当年当赤脚医生的一些事,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尽到一个医生的本分,母亲也没讲太多的艰苦和困难。我知道的母亲赤脚医生的经历,都是很有意思的,像什么去给黄皮子迷的人看病,解剖室“疑案”等等。
也许,为人民服务的过程,本身就是快乐的。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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