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先:一位百岁老人的中学前后

1989-06-04 作者: 陈亚先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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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百岁老人的中学前后

--作者:陈亚先

编者按:这是一位百岁老人的来稿,作者陈亚先, 1916 年生于杭州。老家浙江诸暨店口镇。现居南京。父亲曾任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南昌分行经理。 1932 年考入杭州省立女子中学; 1938 年就读于上海大同大学商学院。抗战期间,先后在农民银行衡阳分行、总行、南昌分行工作。 1949 年后,在华东军事政治大学任临时教员,不久即进入南京市政府财政经济委员会工作。 1965 年因病提前退休。读书写作,经年不辍。在《老照片》、《温故》、《江南》、《西湖》等刊物发表多文,回忆录《此生此家--大时代的小叙事》分别在商务印书馆、台湾秀威出版。

一、紫北小学

杭州的小学不收住校生。我一直随大姐住在行素女子中学的宿舍,两人同睡一张大床。大姐殇后,无处可住,便回到了店口乡下。下学期开始,我进入紫北小学(今诸暨店口镇第一小学)读五年级。

紫北小学创建于清光绪三十年( 1904 ),其前身是诸暨名噪一时的“明诚学堂”,由“南社”社员陈子韶、陈子弁兄弟等捐田产、延教席而首创。店口位居绍兴、萧山、诸暨三县交界之地,附近凡有志少年,纷纷负笈明诚学堂,求读养性益智以图成材。民国十八年( 1929 ),明诚乃以乡命名,改称为紫北小学。

班上十七个男生,只有我一个女生。我要是到得早,就坐教室的前面。男生则远远坐在后面,与我保持一定距离。要是到得比他们迟,见他们坐在前面,怯怯地亦不敢靠近。班主任姓杨,名少逸,都叫他小杨先生。校长也姓杨,就叫大杨先生。

一天,小杨先生对全班同学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你们用这种态度对待一位新来的女同学,问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说得过去吗?现在我给你们排班,按个子高矮排队,定坐位,排好后不能擅自改动。

我个子小,被排在了第二,与一位同样较矮名的叫茂康的男生坐在了第一张课桌。两人一直相安无事。后来他借给我看王统照的《黄昏》一书,这是我看到的第一部新小说。

我由此认定小杨先生是一位好老师。他的课讲得也不错。自那以后,同学们非但对我不歧视,还很友好。只是他们有个习惯,喜欢开玩笑,给同学起绰号。我常穿自由布做的衣服,那是用几种颜色的细棉纱织在一起,远看有花纹的一种棉布,时谓“自由布”。他们就叫我“自由布衫”。班长陈德林同学父名宝奎,就叫他“大阿宝”;茂康同学头大,被叫成了“大头”;另一位思揆同学,绰号“老鼠”,何故?我一直不知。有时早上到校,黑板上画着一只元宝是指德林,画一只老鼠是影射思揆。对我,则是画一棵大树,周围画个圆圈,因为我父名树周。我把这种玩笑当成一种游戏,知道并无恶意。回到家,还讲给娘听。娘也感到好笑,说这些孩子真会寻乐。

第二年六年级,来了一位新老师。据说是从国民党教养院出来的,姓孟,名舍我。教养院在当时实际上是反省的地方。孟老师应当是一个左翼青年。孟的个子不高,人长得不错,五官端正,教书有激情,但不如小杨先生那样对学生关切。班上茂康、思揆二人的功课比较拔尖,常到他宿舍去。我与班长德林的成绩并不比他们差,却从不去他的宿舍。

有一次,他在我瘦削的肩头突然捏了一把,有点莫明其妙,从此对他敬而远之。这位孟老师对同学讲的一些话,不像是老师该说的。比如他对一位同学说,男人上身与女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下身才有所不同……当时小学尚未有生理卫生课,不知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后来被传出,让人觉得这位老师少了点师道尊严。

思揆从他房中拿来两本书,给我看。一本是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高语罕的《白话书信》,另一本是蒋光慈的遗著。前一种完全是另一种格调,给父亲写信,谓之仁兄大人,内容先是批判“男尊女卑”,“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后面的内容是提倡“男女平等”,“科学民主”,“自由平等”,“自强不息”的新潮观念,还有许多内容是赞扬俄国十月革命的。

这本书是高语罕在芜湖商业夜校上课时的讲义。后来才知道高氏是共产党陈独秀的同道,与蒋光慈也是革命的朋友。难怪会这样。至于蒋光慈的遗著,内容早已忘了。只是记得国民党在审讯他时,一听说他是湖南人氏,说只凭这一点就可知道你是共产党了。所以后来,我一听到谁是湖南人,就以为是共产党。

我想把书借给茂康同学看,他却说“不看”,乃把书归还给了思揆。

1932 年小学毕业。小杨先生也要走了。我去为他送行,他对我说:好好读书,认真做人。态度特别诚恳,如同自己的尊长一样。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别人所不具备的品质,与孟老师不同。不由胡乱猜想他一定是位隐身的特殊人物。小杨先生不肯把地址给我。从此一别,再无音讯!

连我在内,班上有八人赴杭州投考。班长德林成绩很好,但不去,据说家中不同意(听说 1949 年后曾任紫北小学校长)。对于我是否继续读书,父亲的原则是,如能考上省立或市立中学就继续读,考不上则回家,决不上私立学校。到杭州第二天一早,先去省立第一中考场。考试为期一天。笔试考完即面试。下午五点考完结束,岱云伯来接我,第二天还要考市立中学。

岱云伯姓傅,是伯的同乡好友,时任杭州市警察局长。他家是一排平房,让我暂住的一间房间,墙角横七竖八放着一堆书,据说都是收来的禁书,让我不要看。他随身带一根手杖,内藏一支利剑。对我言谈态度尚属温和。他家有很大的一个院落,种满一种开小红喇叭花的“茑萝”,电灯装在茑萝丛中。天热在院子里吃饭、乘凉说话,很有一番情趣,也没有蚊子。

次日他租了一只船,因市立中学在里西湖。乘船比乘车舒服,还可以休息。岱云伯送我到了考场,自己回船休息。中午接我船上用餐。下午考完返回时,岱云伯说自己过了一天神仙似的生活,观看湖光山色,远山近水。

回到家,娘告诉我,送我们八个考生去杭州考试的人回来说,阿义(我行二,家乡人念“二”音即“义”)一定考不取!原来他看到参加考试的女生个子都比我高,也比我茁壮,由此断定考我不上。

开学之前,我收到两份通知书,省立第一中学和市立第一中学同时录取。相比之下,市立第一中学不但路远,而且男女同校。父亲决定让我上省立第一中学,当住校生。思揆、茂康、茂才等人也考取了省立一中。他们在一部(男生部),我在二部(女生部),校址不在一起。

进入中学,开始一切顺利。两个月之后,有同学反映,说我每天下午面颊泛红,口中有异味。经校医检查,说我得了肺病二期。检查报告由校方寄给家长。父亲来信叫我勿急,并说要送我去西湖疗养院住院治疗。

不日,父亲从沪来杭州。偏偏此时姑母的独子传培哥,在汉口也染上肺病,奄奄一息,已被接来杭州。因其财力不济,父亲只把传培哥一人送进了西湖疗养院。至于我,他与民生药厂的堂兄商量之后,认为可以回乡下店口治疗。独处一室,饮食单开,不与两弟在一起,便不会传染。我听了很高兴,回家可以看到母亲了。父亲走后,我把学校退还的七十五元,留下三十元,准备回家交娘。其余的到书店买了屠格涅夫、巴金等人的著作。还为两弟买了夏衣布料。

我告诉母亲说,父亲请医生为我诊病,拍了 X 光胸透,称肺部并无大碍,只是心脏有些扩大,已开了许多瓶罗氏大补药回来。我一人住在西边的楼上,漱洗、饮食都在楼上房内。每天待两弟上学,才下楼一次,到前庭左右两园看看走走,然后回楼看书。这一段日子确实无忧无虑,暂时把肩上的担子也放在了一边。父母对大姐的希望我是知道的。现在大姐不在了,他们虽然没明说,但我知道自己应该把担子挑起来。

经过一年精心调理,同时乡下空气新鲜,身体逐渐康复。杭州医生为我开了复学证明, 1933 年下学期,我重返学校。

二、子海与彬良哥

子海与彬良哥,从北京经杭州回乡下过暑假,为省去杭州的住宿费用,星夜搭本村人的夜航船回店口。我在杭州上中学,与他们一同返回。

彬良哥与子海是叔侄关系。我与彬良哥是同辈。彬良哥在北京大学读化学系,子海小他几岁,在燕京大学也是化学系。夜航船下午五点起航,沿着钱塘江的支流浦阳江缓缓而行。叔侄俩躺在船上,相互交流这一学期的考试成绩,不是一百分,就是九十五分以上。我躺在他们的一侧,一边听船底潺潺江水的流淌,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心中暗自羡慕,读书就要像他们一样……

店口有千户人家,一条四五米宽的小街,有十几家店铺,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同昌南货店。同昌已故老掌柜有六个儿子,子海是长子马良的孩子,彬良哥是四子。我家与同昌是同族,关系不错,父亲每月汇来的家用均由同昌收转,家中若有什么事,也是由子海的父亲马良哥前来帮忙。

店口只有一所小学,即紫北小学。由于暑期比较长,彬良哥与子海串联几位在外上学的同村人,把我也带上,开办本村暑假补习班,参加者可以是在校学生,也可以是失学在家的孩子。不收任何费用,纯属乡情与义务。时间只限上午,每次四小时,下午和星期天不上课。分班、排课、内容等由彬良哥负责。开始时,我只是帮助刻钢板,印讲义,后来也参与上课,教低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这样的暑假,在乡间过得有声有色,对我来说,教学相长,很有意义。

我家新屋建在老屋旁,与子海家靠得近。下午无事时,子海喜欢来我家玩。子海虽是大学生,但什么事情都听他母亲的,可见孝顺。子海夏天穿的是中装短衫裤,几天才换一次。常常发现他的裤子前面很脏,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后面穿脏了,他就把前面换到了后面去,以为这样就干净了。大家都笑他。

杭女中同班同学蒋丽芬是下街头大房阿金的女儿。她不参与补习班的事,下午也经常来我家玩,主要是与子海聊天,两人谈得很开心。我与她只是同学关系,两家也没有什么来往,所以交谈不多。蒋丽芬的父亲蒋伯诚是国民党军政要员,与蒋介石、顾祝同等人是莫逆之交, 1928 年代理浙江省政府主席。

暑期结束,要开学了,中学比大学早几天。去杭州的那天清晨,同昌的长工满生哥送我去金浦桥上船。在路上,他对我说,今天本来是子海与阿金家的女儿订婚的日子,酒席都准备好了,一早忽来通知,订婚取消,大家都感到莫明其妙。又说,同昌还从未遇到过这样倒霉的事情呢……我才知道子海有这么一段挫折。之后,子海从未对我说起过,我也没问。若干年后,蒋丽芬嫁给本镇留美博士陈望隆,听说是中央银行副总裁陈行先生夫人作的媒。

彬良哥清华毕业,考取庚款留学。赴英国之前,回家做准备,加强口语训练。不过,也学会了抽烟喝酒,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彬良哥时已成家,妻子玲香姐,没有多少文化,他们有一个两三岁的女儿。而子海,在大二时,即 1938 年,日军侵略华北,各大学纷纷内迁,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决定该校留在沦陷区,子海不愿在沦陷区求读,乃转学西南联大,一切从头学起,师从诸暨同乡、著名化学教育家邱宗岳先生。毕业后,留做邱先生的助教; 1946 年,子海离开昆明赴美国留学,是公费抑或自费,不得而知。

子海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大学主修有机化学,副修数学,获博士学位。毕业后在哥罗拉多大学研究院任研究员。彬良哥在国外学的是什么专业,我不太清楚。好像是纺织印染,也是博士学位。 1950 年前后,叔侄俩相继回国,彬良哥在杭州的纺织局工作,子海在天津南开大学化学系任教,后为系主任。当时同昌已分家,子海一回国,就把所分得的家产全部捐给了国家,自己分文未留。

1959 年,南开大学创办元素有机化学研究所,子海兼任所长。他从事有机磷合成的研究,直接应用到生产第一线,合成出农业需要的“敌百虫”,并设小型车间生产。这一年,毛泽东赴南开视察,子海陪同参观了敌百虫车间。据说毛很高兴,对他说:科研要与生产结合,教学要面向生产。在全国高校创办化工厂南开为首创者,子海功莫大焉。

1964 年,子海出差南京,与南京大学化学系搞教改,住在五台山宾馆。有一日,来公教一村市政府宿舍看我。二十多年未见,除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之外,还是当年笑呵呵毫无脾气的样子,没有丝毫教授或系主任的架子。他告诉我说,早与邻村王家埠母亲远房亲戚家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家庭十分美满。

只是言及家乡亲人的情况时,不禁看他神色黯然,掠过一阵悲凉。他的二叔,就是云良哥,是当年店口唯一的中医,为人厚道,医德很好,颇得口碑。那年我患伤寒症,发烧四十九天,就是云良哥治好的。 1950 年土改,云良哥死在了县上的牢里。又有一说,是被共产党枪决的。他的四叔,即彬良哥,业余时间为私人设计纺织产品,收取报酬,这在国外是天经地义的事,三反五反时,却屡遭批判,受尽折磨,当年的倜傥俊杰,从此锋芒尽失,意志消沉。

1968 年冬天,文革中,从北京同乡那里传来子海自杀的消息,我不敢相信,暗自流泪。据说前一天,叫他参加批斗会,说是“反动学术权威”,又诬他“特务”,“里通外国”,平日里朝夕与共的一些同事,在批斗会上一反常态,争先恐后,出言刻薄,攻击不遗余力。子海痛苦至极,一言不发。第二天,通知他再去批斗会,发现已在厕所里上吊自尽!未见任何留言,可见哀莫大于心死!子海,学名陈天池。

诸暨店口同族中,子海与彬良哥,是我少女时代最敬慕的两个人。他们的不幸结局,让我始料未及,常常想起他们。

三、杭女中老师

浙江省立一中二部,这时已独立出去,改为浙江省立杭州女子中学。

初中而高中,最后一年尚未读完,日本人来了。学校初移桐庐,继迁淳安。不久,与七所省立学校在丽水碧湖联合组成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我随部分老师和同学疏散回诸暨老家。从此,与杭女中战火中告别。

杭女中的老师,在我眼中,绝大多数是精英。其言传与身教,造就不少后起之秀。他们既有学问,更具人品。不仅教知识,还教做人。不幸抗战烽火四起,各奔天涯,音讯隔绝,徒唤奈何!茫茫世事,一晃八十多年矣。当年的毛头姑娘亦已耄耋老人。师恩难忘,魂牵梦绕,记下一鳞半爪,遥寄天涯海角。

曾先生,曾季肃。江苏常熟人。民国二十年,毕业于金陵女大中文系。其父曾之撰清光绪元年举人,其长兄即近代名人曾朴,《孽海花》、《鲁男子》之作者。金陵女大不收已婚学生。曾先生报考时已三十岁,生有两子。遂上书校长吴贻芳,被破格录取。曾先生在杭女中讲授语文并担任教导主任。讲课时声情并茂。讲《石豪吏》、《卖炭翁》催人泪下;讲《琵琶行》、《长恨歌》悱恻缠绵。讲《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作者张继,屡试不中,回乡在姑苏城外枫桥夜泊时赋得此诗,古来状元多多少,惟有张继留后名……曾先生边讲边咏,抑扬顿挫,非常优美动听。我至今还能学咏她的调子。

我的日记由两个半圈加为三个半圈(代表打分),作文圈点更多,由三个圈增加为三个半圈或四个圈。曾先生对我说过,你要是好好学习会成为丁玲一样的作家。高中一年级时,省教育厅把本来的月考改为期考,七门功课原在一月内考完,现在则要三天内考完。我为此写了一篇作文《期考之后》,以切身体会认为期考对于求知无益,且有损健康。曾先生看完后在周会上(每周一全校学生大会)说,我班有一个学生写了一篇作文,建议把期考仍改回月考。还说,她准备把这篇作文送往省教育厅申述,当场赢得学生的掌声。事实上,三天考完七门功课,绝大多数同学开夜车(前后半夜轮流不睡),抢记硬背,考过即忘,不能达到效果。我身体本不能开夜车,却也不能不抢记硬背了。

高二分文理班时,我不假思索,报了理科班。出乎曾先生之意料,在办公室说,她该上文科。代数老师则说,她不上理科,谁上理科?我之所以未报文科,自然是想当然。因为家中经济条件有限,即使当上了作家,作品卖不出去,家人养不起我。我当时更愿意将来是做一名教师,学理科比较有把握。同学们纷纷与家里商量文理之分,我也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不料他连来三信,表示反对。并列举实例“某某矿业学院毕业找他介绍进银行工作”,“某某铁道学院毕业又怎样怎样”……我无奈改上文科。这学期的品行评语是“再求果敢”。我不懂其意,反正知道不是好评。

顾先生,顾味真。金陵女大外文系毕业。教我们高中英文,时间较短。她第一次进教室时,随身带有一块硬板,上写 Be honest 。对我们说,为人必须诚实。体现在读书时最好的表现就是考试不作弊。有了这样一个开端,同学们对她肃然起敬。顾先生戴一副金丝眼镜,头发自然卷曲,后梳一髻。衣着入时,颇为洋气,但又平易近人。曾先生讲课不紧不慢,还教我们学会了威勃氏拼音。与曾先生一样,监考时坐在后面的空位上改作业,从不走来走去,同学中也无人作弊。

顾先生与曾先生同住一个宿舍,常见她带着曾先生的子女外出购物。至于她是何方人士,已婚抑或未婚,我们都不知道。中日全面战争后,日军集结八十多艘舰艇 , 三个师团兵力,在杭州湾金山卫一带登陆。杭州遭敌机轰炸,学校迁离杭州。我离开桐庐俞赵村后,再也没有顾先生的消息。

唐先生,唐世兰。省立第一中学校长唐世芳的胞妹。四川大学数学系毕业。担任杭女中训育主任兼数学老师,教我们高一几何。唐先生教几何速度较慢,我则早已做完该课的所有习题。自从知道杭高(杭州省立高级中学)用的课本是温德华氏,就借了一本,有时间就做,解不出的,就去唐先生办公室求助。她让我坐在她后面,让我自己也再想想。等我解出来,给她看,若是对了才回教室。那时我对几何很有兴趣,不知天高地厚。听说世界有三大几何难题尚未解出,竟跃跃欲试,希望知道是什么题目。

“西安事变”之后,学校发给同学人手一册蒋委员长的《西安蒙难记》,让大家写读后感。我收齐之后送到了训育处。稍后,唐先生又把我叫去,把我写的那份掷还,用四川话对我说:“你想想看,这个你能交给我,我能交到教育厅去吗?”其实,我也没写什么,只是认为“西安事变”固有隐情,但究竟真相如何,单凭一方之言作出结论,或许永远解不开其中之谜。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写得不对,一时又转不过弯,只好看其他同学怎么写,又重新写了一份。时务主任宋先生(父亲托他照顾我)出面替我缓颊,说小孩子不知深浅,不可太认真了!并说党部现在抓得很紧,让学生写读后无非是查一查他们的思想状态。经过这件事,我很少再到唐先生的办公室。

春天到了,从宿舍到学校那条小路,沿路有卖桑叶和春蚕的。若不是等父亲的来信,我中午一般不回宿舍,是害怕看到这些东西。有调皮的同学知道了,就在我的抽屉板上画了几条蚕。我打开抽屉拿东西,吓得惊跳起来!唐老师知道后,说“以后不许这样吓她,她在这方面有心理障碍”。那天夜里,我做梦,哭了。唐先生特意来问有什么伤心事?我说梦见床上都是那些桑叶和蚕虫。之后,同学们不再吓唬我,反正住在凤起桥下,我不愿意过春天的。

一次发疟疾,去唐先生办公室借体温表。回到宿舍,打开体温表小盒子发现是碎的,便让同学拿着六角钱,再去借一支(学校有规定,弄坏公物要赔的)。同学回来把钱还给我,说唐先生不收。因为不知是谁弄坏的,不能让我来赔。可见对我还是信任的。

陈先生,陈稹。浙江平湖人,日本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化学系毕业。初二化学老师。陈先生很年轻,当时还没有结婚。齐耳际的短发,略带黄色,不用发夹,用一个淡玳瑁的梳子,将头发左右分开,再用梳子插在头发多的右边。头发松了,就用梳子梳一下,动作很快,不影响讲课。陈先生讲课生动形象,喜欢与日常生活相联系,同学们易懂易记。比如讲钠钾元素,她说细盐含的是钠元素,粗盐含的是钾。讲到克的分量时,我问十克有多少?她抓一簇粉笔灰放在手上,“大概就这么多”。

陈先生对我们讲留学日本时的艰苦。她不习惯日本的饮食,只有吃自带的咸鱼与咸萝卜条。带菜的盒子,像我们平常放注射器那样一个窄窄的铝盒子,里面放两条细小的咸鱼和一些咸萝卜,就是中午的菜了。晚上回到宿舍,如说加菜,只是在汤里打一个鸡蛋,宿舍里十几个人一起分享。陈先生在日本得过肺结核,可见营养不够。

陈先生与唐先生同住一室。唐先生身体不好,每天早上五点,她就陪着唐先生到招庆寺一带跑步。我们起床时,正好看到她们回来。她平时饭后喜欢与高二的一位同学在操场上散步,我们自修课前也去那里散步,经常遇上她们。陈先生有一个男朋友,在上海,星期天来看她。两人在健身房里打乒乓球。

有一天忽然听说,陈先生要结婚了,却不是上海的那个年轻人。据说是安徽教育厅的一个厅长,与胡适是老乡,绩溪人。等我赶去为她送行,人已走。陪她去上海的那个高二同学回来说,陈先生在上海国际饭店的房间里昏倒,但不是身体的原因。

后来,我奉母离开店口避难上海,得知陈先生在租界教书,就去找她。我大学毕业时,还是陈先生为我抄的毕业论文。

蒋先生,蒋君章。崇明人。中央大学史地系毕业。地理老师。

蒋先生深度近视,穿一身长袍或长衫。同学们给他起一绰号“酱瓜儿”,我非杭州本土人,不解其意,正如我不懂杭州人看不起外乡人或欺侮外乡人叫他们“饱黄瓜儿”一样。蒋先生是一位不太受同学欢迎的老师。何之故?并非没有学问,也不是书教得不好。相反,他学识渊博,写作勤奋。教学之余,撰写出版《帝国主义侵略世界史》一书。又用十五天时间,写出十五万字的《中外地理大纲》,在当时颇有影响。同学们不喜欢他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抽烟太多,一身烟味,前排的同学难以忍受;二是上课提问,有的同学吱吱唔唔答不出来,人还站着,他就会说“请坐”,其口吻使同学感到很难堪,认为是有心让人下不来台。蒋先生上课,从不照本宣科,讲的都是书本上没有的,如当地物产、矿藏、交通、贸易等经济状况,提问往往也都是这些。若不认真听讲就答不出来。我是很怕他最后叫到我,因为我能答出来,不用他说“请坐”,可会遭到一些同学的嫉妒。

一次,蒋先生讲东北三省爱国人士组织请愿团回内地请委员长抗日,以解救东北三省的同胞。这些人看到了国旗,激动得痛哭失声。讲到这里,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自己也是泪流满面。我当时以为他也是东北流亡的学生。 1937 年底,杭女中辗转迁至桐庐,蒋先生还在学校教书。第二年春天,蒋先生进入政界,随陈布雷在委员长侍从室第二处服务。据闻蒋先生深得布雷先生的信任,重要文告由陈氏亲自撰写,其余大都交由蒋先生代拟。

那年在重庆,有一天,我与凤君(后成为我的丈夫)在某餐厅与他不期而遇,他非常高兴。把我们的单车放在他汽车后面,带我们去他的住处。大大的一间房,书柜林立,作为隔间屏障,他在靠左边的一间工作。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透过书柜看到右边一间的沙发上,正坐着我的高中同学严某某。蒋先生不作说明,我也没有问,那位同学也未起身过来打招呼。知道蒋先生是离过婚的人。严某某后来嫁给了一位地质学家。之后,蒋先生请我与凤君看过一部电影,肖邦的《一曲难忘》,印象深刻。抗战结束后,我从南京调南昌工作,凤君送我上火车就是向蒋先生借的汽车。

陈布雷先生自杀身亡,后事均交由蒋先生具体负责处理。这是我女婿后来告诉我的,他与陶希圣之三公子恒生先生是忘年交。恒生先生来家见过我。他曾经撰文披露其父在陈布雷自杀当天之日记,其中云:“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上午十时半,陈修平兄正在寓谈时局,蒋君章电话,请立即往湖南路。……见遗书致余等三人者,皆哭。遗君章书命注意发表消息,勿为反动派所利用,乃商发一新闻,谓系心脏衰弱及失眠症,心脏突发致死……”从中可知蒋君章先生确为陈布雷的心腹。大陆失守时,蒋先生只身移居台湾。行前给我一信,问去不去台湾?路费包括今后的生活费均可由他来承担。我已成家,乃婉言谢绝。

抗战时期,蒋先生写过《我的母亲》一文,一字一泪,感人至深。蒋先生一生著作甚丰,出版百册之多,在台湾被评为十大作家之一。这是后话了。

四、写信的寿乃芳

这件往事,尘封半个多世纪,当时只有子海一人知道,现在此人早已作古。

杭女中校舍在西大街铜元路,宿舍在凤起桥河下。一天三餐都是在校本部食堂,同学都是早出晚归。中午饭后,也可以回宿舍休息。插信的口袋挂在门口,来信在那里可以取到。

杭州春天好下雨。凤起桥河下的这条羊肠小道,更是泥泞不堪。我之所以这些天中午回来,因为父亲在上海已多日无信。那天回宿舍,收到一封字迹生疏的来信。拆开看,抬头是我的名字,下面具名寿乃芳。

此君何许人也?我虽未见过,但也不是未听说过。一是听我表叔的新婚妻子陈国英说过,她的《婚后日记》在杭州刊物小说月刊上发表,是由寿乃芳推荐的;二是老家店口,唯一的南货店店主马良哥的内兄寿锡九在县教育局工作(寿乃芳是子海母亲的内侄),兼任我们紫北小学学监,他的儿子在杭州省立一中上学,就是寿乃芳。

来信写道,他是通过我的同班同学得知我家以及我的一些情况的:你们新屋门外通道上长长的葡萄架上一定萌发了许多新芽,我们的友谊也应该从此开始……同时开了许多书名,介绍我看。作家均非我所看过的苏俄人,多为法国如雨果等所著,甚至一本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所著。我都没看过。还说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将带同我走向伟大。信是用毛笔书写的。既流利又老练,文字有一定的深度,决非一般中学生可与伦比,但感觉未免过于自高自大。而且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成长与成就,靠的是本人的努力与奋斗,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一个伟大人物。我只想像陶行知先生所说,靠自己的脑子与双手,自立立人,自助助人,成为一个普通的教育工作者。

我决定不写回信,因为不想交这个朋友。这倒不是由于父亲的训戒,“求学期间勿交异性朋友”,而是在志趣上有所差异。可是想不到他还是来信,谈他自己的志向与爱好,以及对我的友谊和爱慕,甚至提及看过我小学毕业会考时的作文,说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每次来信,文笔生动,情绪饱满,总会使我连看几遍,但并未动心,仍然未写回信。直至第五封信,流露出些伤感的情绪,说从初懂人事以来,从未受到过任何人对他这样长时间的冷落,这种冷漠的态度,使他受到了打击。

我这才感到有点不安。拿了这一束信,去找住在西湖边上的阿庆姐姐。在我小的时候,她在头发巷一号住过几个月,停学养病。她看完信后,对我说可以给他写个回信,就说现在功课忙,要通信等暑假时再说。我理会这只是一个托辞。回校后照此意给他去了一信,自此就不再来信了。

暑假回乡,我把这五封信收入一个大的信封,放在楼上客房的天花板上,我不想让家里人看到,但也不想丢弃,人有时就是这样的奇怪。有天晚上正在乘凉,有人给我送来一张字条。想不到是他写来的。条内写道:你有孜孜不倦的学业精神,我有翻云覆雨的志趣。你说暑假通信,现已不及,因为我要走了……不知为什么,我看完后有点不高兴。认为他处事颇为率性,不尊重人,连个信封都不加。先时自己连来五信,亦不顾别人愿不愿意,现在要远走他乡,就这样随便送个条子,岂不让人以为是我想与他通信?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娘问我条子上写的什么事?我说是同昌子海家送来的,没什么事,娘也就不问了。我心中忖度,他说自己要走了,会去哪呢,是上海,还是更远的延安?

大姐死后我回乡住过一阵。看到乡间妇女的实际生活和精神状态,不论贫富贵贱,皆让人感到有所不堪,我想长大后自己决不为人之妇,必须自立谋生。但乡里人早婚,总有人上门说亲,我要娘别理他们。娘也知道,听听而已。不过,我也曾想过,真要找对象,论学识要像同昌的彬良哥与子海,他们一个在清华,一个在燕京,都是高材生,而且出国深造;论思想则要像寿乃芳,因为无论如何,他的五封来信,已让我认定他是一个有志之人。

1937 年逃难将要离家前,我去客房天花板上取信,却怎么也找不到。心想娘与金花是不会拿的,两弟好像也不会。我不敢提,也不敢问,这束信也就从此失落,而且无由可索!因为家中别无他人。

1949 年以后,去延安的人先后回来。不见有寿乃芳其人,我还猜想是不是何其芳?直至文革时子海自缢身亡,从北京其妹春燕处得知,他们的表兄寿乃芳后来改名为吴江。从那以后,署名吴江的文章或著作见到都会留心一下。他写的《十年的路--和胡耀邦相处的日子》,还有那本《政治沧桑六十年--冷石斋忆旧》,其中谈及对许多问题要“重新认识”。身居高位,有这样的反思,已不简单。当年认为其人狂妄,其实是他对自己的人生早具信心。

我曾写过一篇《子海之死》,因其详情不悉,内容不足,敏弟为此想去找吴江了解一些情况,我叮嘱他:见面时切勿提我是你的姐姐。不过,后来敏弟并未去找他……

转自《历史百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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