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远:最后的童养媳

1989-06-04 作者: 陈少远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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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童养媳


--作者:陈少远


陈树芬花了三万元,才摆脱婚姻,在她生了一个男孩后。


个头高挑、面庞姣好的外表背后,她的身份是童养媳。陈树芬 16 岁出嫁,丈夫是脑子有些 迟钝 的养家 哥哥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她不知道自己生于 1984 年还是 1985 年,只知道自己属鼠。 7 岁时,生父母离婚,她被生父卖到莆田,价格是 800 元。


我们从被送出去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我们是物品。 陈树芬白净,丰腴,双眼含笑。说这话时,她哭了,眼里晃着两汪水波,亮盈盈的,衬着她泛红的鼻头也闪着光。


我们 是指在莆田数以万计的弃女 阿乐 (参见《莆田弃女》)。她们现在小的年龄二十多岁,大的五十多岁,其中多数是被莆田人买来作童养媳的,有的当时脐带都没掉。


在莆田山区、沿海贫困地区的村庄,这种现象从上世纪 60 年代中期开始,持续了近四十年。这些弃女早期来自福建长乐,因此得名 阿乐 ,尽管后来有来自其他地方的, 阿乐 成了她们在莆田的群体性蔑称。


童养媳长大如果嫁给养家的哥哥,当地称为 留在家里 莆田 阿乐 规模数万,其中 留在家里 的童养媳有多少,目前也没有定论。 留在家里 阿乐 的成长和婚嫁,多有创痛和屈辱记忆,也不乏贫而多艰的现实无奈。


困境在新世纪初渐渐被打破。随着莆田人在全国铺开民营医院、木材贩运和打金铺子等经营网络,财富流入莆田,加之时代变迁,莆田乡土社会也发生改变。有童养媳开始摆脱宿命,可以外嫁他人,或者离婚寻求自由,比如陈树芬。


在莆田逐渐积累财富的光面之下,这是一段不该被遮蔽的历史。


离婚的


陈树芬数了数,迄今 33 年的人生中,她被当作物品交易了三次,才赎得现在的生活。


陈树芬至今记得生父的名字和他给自己取的名字。第一次交易时,她还叫王丽娟(音),被生父王庆林(音)交给朋友,卖到莆田埭头镇一个村庄。加上报户口花的 200 元,养父母在 1992 年一共为她花了 1000 元。


陈淑芬知道,自己比其他 阿乐 更贵,她不像刚出生的女婴可能养不活。养父母起初不想要她,他们想买个童养媳,从小养起来,不容易跑。是她一路跟着养父回了家,扒着井口,嚷着如果他们不买她,她就跳下去。她不愿意继续待在人贩家,他老摸她。


养父见她可怜,带她体检,证明身体正常后,买了。莆田民间尚多子多福,养父有三个男孩,两个女孩。


陈树芬的生父曾在福州开扁食店,还当过学校的保安。离婚后,生父找的女朋友待陈树芬不好。她去生母的新家庭,也不被待见。


莆田的村庄遍地茅草,风吹草低,陈树芬想,自己没人要了。她跟着第一户穿过草浪来买她的人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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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 阿乐


虚岁 16 岁被要求嫁给属蛇的小哥哥时,她第二次觉得自己是物品。


陈树芬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给年长 6 岁的他。她机灵,成绩靠前,但养父母只让她读到了五年级,怕长了见识会跑。而小哥哥幼时高烧烧坏了脑子,长大了不好讨媳妇。


辍学后,陈树芬守着家里几亩田,天没亮就起床,下田种花生地瓜,割麦子豆子,戴月而归。哥哥嫂子出门打工,她又帮着看孩子。婚前,她连埭头镇上都没去过,她想去村里亲戚办的鞋厂打零工,养父母也不让。


等她出落成娉婷的少女,养父母张罗起婚事。她反抗过。她和小哥哥从小吵到大, 在一起生活不会好的 。养父母却数着村里其他人家劝她,谁家两 兄妹 以前也 不好 结婚了就好了 。亲戚们也一个接一个来劝。她争不过他们。


大人说的话必须听。 她眼里水波晃荡,鼻息也起了波澜,想解释自己当时为何挣脱不了, 你根本不懂,反驳也没用


我们从小都没出过门,也没有地方去。 陈树芬把脸埋在手里哭。她结婚的 21 世纪初,村里长大的童养媳逐渐外嫁,只有她 留在家里 ,和成了丈夫的小哥哥大事情闹,小事情吵。她从来没问过他是否愿意和她结婚, 他一点自己的主意也没有


婚是腊月二十七结的,第二年十月,儿子出生,他们还是吵。老老少少住在一个屋檐下,怎么也调和不好。儿子长到七八岁,养父同意他们离婚,条件是她要付三万元抚养费。


这是陈树芬觉得的第三次交易。这次的目标是走向自由。她先拿了一万,搬出束缚了她快二十年的家。


剩余的钱,她陆续给,甚至没有质疑过这笔钱是否该付。儿子哭着告诉她,爸妈离婚了,同学都笑他没妈妈。她心疼。


不离婚的话,孩子是比较幸福,可是自己就会苦。 陈树芬哭着说,鼻头越来越红。


二婚丈夫是她相亲选的,老实厚道,现在在外地工作,他们每天都微信视频聊天。


陈树芬离婚不是孤例。在裁判文书网上,以 莆田 ”“ 童养媳 作关键词搜索,结果显示,从 2014 年至今有超过 60 个离婚民事判决案件。


对此, 阿乐 们各有看法。有人认为,童养媳长大后有了阅历,识破了结婚时的那些谎言。结婚时,养母劝 阿乐 ,嫁出去可能遇到恶婆婆,不如留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很多没读过书的 阿乐 ,繁重的农活从小干怕了,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她们中不少人结婚时还不满 18 岁。上户口时,养父母一般会把孩子年龄多报几岁,为着长大了能早结婚。还有长期 黑户 的,要结婚了,带一张健康证,结婚时随意报个年龄,顺便办身份证。


阿乐 说,少女时期,自己也幻想幸福的婚姻。但她被生父母遗弃,又被养父母 按着 ,扔进了寡味的婚姻里。


童养媳在莆田本地俗称 新妇仔 。《莆田县志》记载,在 1953 年贯彻新婚姻法前,乞养童养媳的行为 城乡均有,农村尤多 。原因种种,有人担忧日后没钱给儿子办婚事;有人因为儿子天生有 危唇、眇目 等生理缺陷;有童养媳被抱养来则是为了补充家庭劳动力不足。


按莆田官方资料记载,在 1953 年前的几年,莆田山区乞养和虐待童养媳现象严重,有的乡童养媳之多,占至全乡男女婚姻关系的 30%—40% 。而上世纪 70 年代以后,抱养童养媳现象又在农村 稍微抬头 这是莆田官方资料对 1949 年后的童养媳群体少有的记录。


阿乐 说,选择离婚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两人没有感情基础,丈夫在外面养人,童养媳在家苦哈哈伺候公婆和拉扯孩子,不如离了。


同在异乡的 阿乐 同命相连,她们互称姐妹。陈树芬的离婚尤其让她们叫好。 自己找的,比大人做主的好。 ”2018 3 月初,陈树芬这样比较自己的两段婚姻,她搂着和现任丈夫所生的 11 岁的小儿子,宠溺地亲他。


逃跑的


二十年后,逃跑的金燕玲给两个养家哥哥盖了两栋房子,事情震动了乡里。


16 岁时,她在一个黑夜里跑了。养母去世后,大哥和两个姐姐要她嫁给二哥。金燕玲不愿意。


二哥 6 岁时发烧,落下了智力障碍。 1982 年,养父母花 280 元钱买入金燕玲时,几个月大的她,已经被转了几手了。她自小聪慧,怕她跑走,养父母没让她读过一天书。


才七八岁,邻里的大人就戏弄她和二哥, 这是你的小老公,这是你的小老婆,你们现在可以一起睡了。 二哥听不懂,呵呵傻笑,金燕玲每次都躲开,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金燕玲要跑。家里一贫如洗,经常没米下锅。贫穷是一点点积累下来的,她一进家门就生病,养父母四处借钱,费了不少劲才救活了她。她 5 岁时,养父死了,第二年奶奶又病逝。养母一人养五个孩子,操劳了十年,在金燕玲十五岁时也走了,留下一屁股债。


逃跑那夜,她一头扎进漫天的黑,跑出待了快十六年的村庄。她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亲生父母,如果可能,请他们帮二哥讨一个老婆。金燕玲心疼二哥,因为弱智,他从小就挨村里其他孩子打。


逃跑后,金燕玲打工之余,花了两三年自学了普通话和识字,跑去长乐寻亲。她在长乐找了工作,攒了点钱,开始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找父母,几乎走遍了长乐的十八个乡镇。为抓住一星半点线索,她心甘情愿掏钱给那些人贩子,前后数年花了十多万。


哪扇门才是我的家? 她在这个可能的出生之地流浪了十年,涉过数次险。 21 岁时,为了赚钱寻亲,她轻信人言,去了阿联酋,想一个月賺三千美金。结果是骗局,经国内的朋友报警营救才回国。还有人给她介绍工作,她一个人去了,被锁进宾馆房间,几个小时后,窗外洗空调的工人救了她。


她是 阿乐 里寻亲最疯狂的一个。找得越狂热,逢年过节 一个人 的孤凄就越分明。金燕玲形容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摇,在找父母的十年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在二十岁出头时的日记里,她记录了自己的心路 ——


花季少女、青春年华可以说是人生最有阳光与快乐的时光,而我却无法感受到快乐。


命运中刻上 童养媳 的称号,好比把我推进绝望的世界。也许离开才能决定一生、改变人生。


27 岁时,她结了婚,和丈夫一起打拼做生意,日子越过越富足。生了孩子,她带着孩子继续找生父母,还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后来,金燕玲放弃了。她带着孩子挤在热闹的寻亲场合,有人提醒她,不要没找着父母却丢了自己的孩子。她才惊觉,快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孩子的妈妈。

2011 年,她回去找了养家的哥哥姐姐。她一直没有忘记他们。她和丈夫辛苦打拼,钱越赚越多,上酒店吃好的,想起哥哥姐姐一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她边吃边哭。


金燕玲帮家里还清了七八万元债,那是养父和奶奶治病欠下的,又还了二哥结婚的欠款。她走后,大哥打欠条,东家借一百,西家凑两百,帮二哥娶了媳妇。


她给两个哥哥各盖了四层小楼,照顾起还挣扎在温饱线的养家哥哥姐姐。他们连鸡不下蛋都来找她。


金燕玲说,养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他们共度艰辛的日子,也是她在童年感受到的仅有的稀薄的亲情。找不到生父母,金燕玲把风筝线牵了一根系在养家身上。她不想再飘了, 我们本身缺乏爱,哪怕给我们一点点爱,都觉得很满足和感动


能像她这样逃跑的童养媳,是少数。 70 后的 阿乐 ,多数 留在家里 了。一个 1974 年生的童养媳,刚十二三岁,就被养父母要求从两个哥哥中选一个。她哭着求他们,嫁她出去吧,她有多少彩礼都拿给哥哥娶老婆。养父母不肯,用手比着脖子,告诉她,如果不选哥哥,就选根绳子或选把刀子。


她选了三年,选了脾气好一点的大哥结了婚。 18 岁时,她生了一个女儿,还要继续生,后来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如今,她 44 岁,已经当了奶奶。丈夫待她很好,可她总觉得怪。提起过往,她眼眶泛红,如果当初可以读书,识了字,她肯定就跑了。现在,她只能说几个普通话的词,孩子大了,孙辈也出生了,她也不可能跑了。


还有一个 70 阿乐 ,被养母从打工的地方喊回来,发现亲戚们热闹地围聚在家里,才知道那天是她和哥哥的婚礼。她嚎啕大哭,亲戚们挨个劝她,把哥哥推进屋子,再把门一关,婚就这样结了。


一个 1988 年生的 阿乐 ,聪明、漂亮,十五六岁就被强迫和有智力障碍的养家哥哥睡在一起。初夜后,她砸了家里的东西,什么都没带就跑出了门。几天后,她跑回来了,就这样嫁在了养家,没有婚礼。


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兄妹, 过夫妻生活都很痛苦 。陈树芬刚结婚时就不让丈夫碰,丈夫碰她一下,她打他一下,两人因此经常吵架。


哥哥变老公,其中的尴尬细节, 阿乐 们不愿多提。这些 70 后、 80 后的女人回忆初嫁时叙述平淡 ——


(睡)在一起,我也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刚开始很尴尬,现在差不多。

有了孩子,现在也挺好的。

渐渐培养了感情。

是尴尬,但没有反对过,因为在莆田这是正常的。


不这样,那又能怎样呢?


离婚前,陈树芬经常哭,想逃,但不知道能去哪儿, 哭也没地方哭,没娘家,去哪儿哭呢? 她认为,如果自己不是 阿乐 ,三十岁前就不会过那样的生活。她验了 DNA ,放入寻亲的 DNA 库。她觉得能找到父母的希望比其他 阿乐 更渺茫,他们现在应该各有家庭。


她哭着提起生父,声音颤抖, 他都狠心把我卖了,我找他干吗? 她离开家乡那天,被牵着坐车离开,生父没有出现。


婚姻不顺的 阿乐 ,很多也不敢离。养母说一句,离了就不要回来了,无家可归的童养媳就被 按住 了。有的童养媳跑走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带去看养父母,想把养家当娘家回,兴冲冲敲开从小长大的家门,门后却是冷言和恶语。金燕玲是鲜有的个例。


被杀的


被杀的童养媳叫朱秀美。 2003 2 月,她丈夫朱世文用板凳打死了她。


1974 年,朱世文出生在东海镇坪洋村。四岁时,父母就抱回了儿子未来的妻子。亲事定下时,朱秀美刚出生四天,从福建闽侯辗转被卖至莆田。


29 岁时,朱世文已经是另一个镇乡村小学的教师骨干。他有了外遇,酒后打死了 25 岁的朱秀美。


因为朱秀美的童养媳身份,这起凶案当时震动舆论。朱世文称,自己和妻子都是 童养媳 这个怪胎的牺牲品。


这个血案,把很多媒体带到了偏僻的坪洋村。他们发现,这个村九百多户逾四千的居民中,有近千名童养媳。仅 1987 年和 1988 年两年,全村就抱养了六百多名童养媳。


2018 3 月初,朱世文被囚十五年后的坪洋村,依旧偏僻,它位于海拔 600 米的坪洋山顶,盘山公路回环,从山脚驱车近半个小时才能抵达。


朱世文父母守着家里敞亮簇新的连排二层楼房,对旧案不愿多提。他们在家务农,抚养朱秀美留下的女儿。在他们口中,儿子杀妻,只是酒喝多了失了手。


乡亲们对杀人者印象模糊,对被杀者也知之甚少。在他们眼中,朱世文一向沉默寡言,不爱说话,而他和朱秀美寡味的婚姻,在村里太正常了,很多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在朱世文的描述里,这样的婚姻 只是为了生活和繁衍后代,没什么感情可言 。婚前,他和妻子以兄妹相称,婚后争吵不断。杀妻前一年,母亲曾劝他,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吧。


坪洋山位于几个城镇群间,像个贫瘠的孤岛,山下的女人不愿嫁上山来,坪洋村 全村到现在还有 108 个光棍


1949 年前,坪洋村人就从山下的村庄乞养童养媳。从外地买童养媳,则是上世纪 60 年代中期开始的事。坪洋村一位老人回忆,从长乐等地买童养媳,是因为 便宜 。当时,一头毛猪值四十六块两毛二,一个女婴才五十元。抱个孩子回来,每户还可以多分些田,家务和农活也有人帮着干了。


上世纪 70 年代,坪洋村男人娶老婆,彩礼要四五百元。村里一户人家一年赚不上几十块,地里种的庄稼只够糊口。漫山遍野的茅草可以割了下山卖,但 100 斤只卖得 8 毛钱,割完一茬,要苦等着草长高才能再割一茬。


沉默的婚嫁像茅草一样,在村里一茬接着一茬长。第一批被买回来的 阿乐 长大了 留在家里 ,也早早买了 阿乐 来做女儿。她们盘算,如果 阿乐 长大了,儿子看不上,当不了童养媳,还可以去其他人家换亲,小姑换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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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洋村。


一位今年 70 岁的坪洋村女人,生父当年用她给儿子换了一个童养媳。她长在坪洋村,又嫁在坪洋村。上世纪 70 年代初,她在莆田市区旧阔口车站附近的贩婴市场,又为儿子买回一个童养媳,花了 62 元。如今,这个 48 岁的童养媳也已经当奶奶了。


一位今年 66 岁的坪洋村童养媳,是 1952 年被从山下被抱进村的。结婚后她不能生育, 1974 年亲自去长乐车站抱回一个女婴, 只花了 70 元钱


和坪洋村一样, 1960 年代后,在莆田贫困地区的其他村庄,获取童养媳的方式从乞养变为买卖,长乐等地的弃女如潮水般被购入,她们的婚姻在襁褓里就定好了。


朱世文杀妻案曝光时,有媒体质疑当地人的童养媳属于 黑收养 ,莆田市民政局社会事务福利科有关负责人则反问来访记者:如果不让他们抱养童养媳,你能帮他们找到老婆吗?


买童养媳的风在坪洋村吹了三十多年。该村一位 90 后大学毕业生透露,在他出生的 1990 年代,他的童养媳母亲还抱着给他或弟弟抱童养媳的意图,从附近村落抱回一个妹妹。而就在前几年,他的一位 90 阿乐 同学,还嫁给了养家哥哥。


三十余年间,村里也出现过抗婚悲剧,却像风吹茅草,起了些声响,又归于岑寂。 曾经有一个 15 岁童养媳和邻家 17 岁男生恋爱,怀了孩子,但养父母坚决不同意。


她喝农药自杀,尸体从楼梯上被拖下来。埋土时,有人大声骂,这种人死得好,不如烧了撒一把灰,以后别投胎了。还有一个执意要外嫁的童养媳,出嫁那天,村里有人背后诅咒她嫁过去怀不了孕。


杀死童养媳妻子的朱世文在十五年前说,如果是自由选择的爱人,他决不会将她打死。他后悔和她结婚,但没有离婚,因为 受传统思想影响,总觉得对不起父母,想维持这个家庭 。朱世文 1993 年毕业于仙游师范学校,杀妻时已是学校教导主任。


也是在那个年代,坪洋村人一个带一个,下山到全国各地做糕饼生意,营生好了起来。之后长大的童养媳,逐渐有人不再 留在家里 ,很多买回来的 阿乐 ,也被当成了女儿养,不再重复上一辈 阿乐 的命运。


自愿的


你觉得什么是爱情? 杨静怡被这个意外的问题问愣了,怔了几秒回答说, 我到现在还不懂。


32 岁,留着精神的短发,面容清丽、身材高瘦,在人群里比较打眼。 1986 年刚出生,她就被卖到莆田。养母之前买了一个童养媳,夭折了,又买来她。杨静怡 19 岁结婚,嫁给养家的三哥,生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大的已经 13 岁了。


她曾有接近爱情的机会,都被自己斩断了。一次是在厦门上技校时,有个兵哥哥约她出去玩,她没有去。一次是同学哥哥的朋友,托人传信到厦门,说找了她三年,想见她。她想到辛劳的养母。养母多病,她不可能把她扔在莆田。 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不容易。


养父在她十岁时过世,留下三个儿子,没有留房子。第二年,她大哥结婚,聘金花了两万三。又过几年,二哥结婚,花了一万二。在上世纪 90 年代末,这是两笔不小的彩礼。两个哥哥务农,没什么积蓄,养母省吃俭用,又四处借亲戚的钱,帮他们讨老婆。


怀三哥时,养母感觉像女孩,打算养大了换亲,解决一个儿子的婚事。杨静怡五六岁时,家里又买了一个童养媳,她帮着带,但养到两三岁,夭折了。


到了三哥要结婚,养母从厦门叫回杨静怡,对她说, 你也看到了,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养母拿不出更多的钱了。杨静怡没有多说什么,三哥也沉默着。她户口簿上和户主的关系是 养女 ,家人到派出所开了她和哥哥非血缘关系的证明,没有办喜酒,他们就这样成了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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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 阿乐


杨静怡知道,谈恋爱的男女有说不完的话。但她和丈夫要聊天,却怎么也聊不起来。进入青春期后,三哥出门打工,他回家的日子,她就躲在学校磨蹭到很晚才回家。养母想让他们亲密起来,常让她喊他吃饭,话头却老抛不出去,抛出了也扔不回来。


不管作为哥哥,还是丈夫,她从来没和他交流过,他是否曾喜欢过什么姑娘,打工期间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尴尬在生了孩子后一点点缓解,波澜却还是兴不起来。当了十多年夫妻,散了饭,他们的消遣仍是他玩手机,她在电脑上处理淘宝生意,彼此无话。


比较有遗憾。 杨静怡说起没有尝过爱情的味道。少女时期她只觉得有人追求是件好玩的事。


等到夫妻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十几年,她又想,如果在厦门多待几年,见了世面,能力也长了些,她就不会听话地 留在家里 了;或者养父没有早逝,哥哥们的婚事有人操持,可能一切都会变。


毕竟在她结婚的年头, 留在家里 阿乐 已经越来越少。


她留在家里属于责任感。 另一位 阿乐 评价杨静怡的心思。杨静怡点头, 是责任 ,她眼里起了一层水雾。她承认, 是为了报恩才嫁的 。童年家里困窘,但养父对她很宠爱。她不知道自己哪天生的,要选一天当生日,她会选户口本上那个日子,因为那是养父选的。


同样因为 责任 选择 留在家里 的,还有 1981 年生的林丽菁。她 17 岁时,养父病重,去世前把她叫到病床边。他要走了,希望她以后 留在家里 。他怕儿子以后到外面讨亲,如果娶到恶媳妇,妻子要挨欺负。


养父哭着求她,林丽菁不忍拒绝。她跟着哭,想着自己的命就这样了。她曾幻想过找一个中意的人,嫁出去。当时村里逐渐有 80 阿乐 外嫁。但养父都这么说了,她很乖,哥哥也很乖,事就定下来了。


很多童养媳婚姻的产生并没有经历激烈的挣扎,选择 留在家里 多和养父母有关,因为 ——


怕老妈伤心

老妈说如果嫁出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妈说以后嫁出去,你婆婆对你不好,你不要回来。我吓怕了,就留在家里了

养父母问我愿意吗,看他们也很期待的样子,糊里糊涂就嫁了

养父养母非常疼我,比自己的子女还要疼,前面也不肯,最终还是松了口

上面的大嫂对她不怎么样,他们不怎么见怪就说让我留在家里,我看他们也是蛮可怜的(就答应了) ”……


新世纪前的莆田,成村成村的 阿乐 都留在了家里,童养媳婚姻成了正常的事。即使是想抗争的 60 后、 70 后,也不敢打外嫁的主意了。如果她们吵和闹,会被骂 没人性 ,她们的命都是被捡回来的,应该对养父母 感恩戴德


确实有 阿乐 为了回报养父母的恩情,留在了家里。这在 2005 年莆田某乡镇党委书记回应《半月谈》采访时,曾有印证 —— 当时的年代,长大的 童养媳 自由恋爱的已经较多,但也有为报答养育之恩和 哥哥 结婚,对此他们没有权力干预, 只要她们口头表示自愿,我们就要给她们办结婚手续


时任福建省妇联权益部副部长郭延同期接受《半月谈》采访则认为, 童养媳 现象严重违反了《婚姻法》关于婚姻自由的有关条款,侵害了妇女儿童权益, 对人性是一种摧残 。基层组织也应加强对 童养媳 尤其是未婚 童养媳 的教育,鼓励她们婚姻自主。 作为 童养媳 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要用一生的幸福来报答养育之恩。


不过,现实残酷的是,就算相亲嫁出去, 阿乐 在莆田也比别人矮一截。 阿乐 要外嫁,就要拿了彩礼给哥哥娶媳妇,但她们在婚姻市场 不值钱 ,想外嫁出去不容易。


随着莆田人在全国把生意越做越远,外出的哥哥赚够了彩礼钱,不愿娶童养媳妹妹了。 80 后、 90 后的 阿乐 外嫁的情况,随年份推移而增多,并呈地区差异。在乡民专务莆田系医院的东庄镇、垄断全国九成木材交易的忠门镇、打金门店包揽全国三分之一零售份额的北高镇, 阿乐 外嫁的情况就开始得较早。


60 后、 70 后的 阿乐 羡慕 80 后、 90 后,时代不一样了,她们的日子过好了,有的选了,可以嫁出去,也可以选嫁给谁。而留在家里的 十对有八对不幸福 ,像是在熬日头, 随便过过就可以,像过家家似的 。童养媳的婆家也是娘家,但没有娘家人撑腰,老公在外面也会 放荡一点


莆田人现在离乡离土的营生方式,比此前的时代更容易 化解尴尬 。女人留在家里带孩子,孝敬既是公婆又是养父母的老人,男人则出门做生意,近年关才回来,过了元宵就出门了。他们一年见不上多少日子,打电话就聊聊孩子和老人,日头一天一天过,孩子大了,老人老了,他们也忘了早年的尴尬。


坪洋村那个有童养媳母亲的大学毕业生,曾把家乡这种婚配方式告诉外省同学。同学惊呼,这不是恶劣的贩人行为吗?但他从小所见,村里这样的家庭遍地都是,生活并不像《盲山》里演的, 拐了外面的女人来,整个村庄都在维护刁民


只能说我能理解,当然现在的年轻人不能接受。 他说,母亲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父亲从小长在村里,思维见识都有局限,他们的婚姻和那个年代的其他农村家庭一样,都是 为了生活 。即使母亲也为他抱回了童养媳,他理解这并非个体的迂腐,而是她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在当时看不到未来,以为村庄还会一直穷下去。


而一位受过不少教育的 阿乐 ,聊起在中国近代史上受尽苦难和轻辱的妇女。她说, 我们和她们一样,也没有人记录我们的历史



转自《谷雨实验室》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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