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我:文革中最活色生香的就是抓“破鞋”

1989-06-04 作者: 陈希我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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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最活色生香的就是抓“破鞋”

--作者:陈希我

我小时候“文革”,最兴奋的事情就是看“破鞋”。那时候有许多运动,上层有种种设计,今天揪刘,明天批林,后天反邓,但底层人是搞不清楚的。比如批林,林彪怎么坏 ? 谁也不清楚,底层人压根就搞不懂高层的事,于是在农村,有人就批:“林彪这家伙真是坏透了,在北京,有洋房住,有肉吃,有自行车骑,还反对毛主席!”

农村人以为有自行车骑就是最了不得的享受了。

据说批刘少奇,批刘坐着飞机到处煽风点火,有人就说他也见过刘坐飞机到村里。问他飞机停哪?“我家谷仓里!”

农村人只望过天上的飞机,那么小,以为可以停在谷仓里。

尽管如此,运动总是要搞的,于是就把“五类”分子拉出来斗。不管什么运动,都斗他们,跟他们毫无关系的,也拉他们出来斗。不然怎么办 ? 在王小波《黄金时代》里,王二和陈清扬几乎成了专业挨斗的,竟可以出“斗争差”了。但斗这些人也没多大意思,无非就是那些政治套话。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活色生香的,比如地主当年娶了多少小老婆,坏分子怎么欺侮妇女。但场场讲,也就那样了,“色”也不“活”了,也“生”不出“香”来了。

永葆活色生香的就是抓“破鞋”。这里有偷窥,正义的说法是侦察。这里有冲进现场饱眼福,正义的说法是逮捕。这里有审讯,再难以启齿都得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让对方自己说,等于让对方在我眼前自淫。这里还有游街示众,这勿宁是把自己享过的东西分给大家尝尝,所以审讯“破鞋”者总是让人景仰。他吃的是肉,民众喝的是汤 ; 他喝的是一道汤,民众喝的是二道汤,甚至只是涮锅水。

尽管如此,百无聊赖中,看“破鞋”仍是吃大餐。“破鞋”是女人,所有的男人都爱搞女人,所有的女人都忌恨女人。我早年小说《又作秀,又作秀》中的“小阿庆嫂”就面临这样的处境,虽然她是宣传队台柱,但“娼”“优”是很近的。

男人本性上喜欢搞“破鞋”。“破鞋”不是妻,妻无滋味,“妻不如妾”。但妾也并非“破鞋”。妾只能给一个人破,且是唯我能破。久而久之,必然蜕化成了妻。所以“妾不如妓”。男人喜欢嫖妓还有一个隐秘的心理:男人喜欢把女人私有化,但又喜欢把非正妻的女人公有化。嫖了妓,喜欢互相交流,那个妓女好,怎么好。男人喜欢炫耀自己玩过的女人,就是嫖妓心理。“破鞋”当然是人皆可搞,是“女体盛”,类似于“群交”,“群交”是为男人摆设的盛宴。

但“破鞋”也并非妓。妓是做生意,妓骨子里是无情的,婊子无情。所谓婊子有情,甚至比良家妇女更讲节操,只是落魄文人的意淫。妓女重情了,吃什么 ? 妓女讲操守,这生意怎么做?而“破鞋”很多时候是有“情”的因素的,还是“偷”之“情”,“情”私密了才是“情”。所以“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情”也叫“通奸”,“通”才是关键,要不,跟“奸淫”何异?

这样,“破鞋”就处在暧昧地带了,或者说是灰色地带。在艺术上,灰是中间色,是美的颜色,就因为其暧昧。暧昧即是丰富,然而是那种幽暗的丰富。这是艺术家的温床。所以福楼拜小说写的就是通奸,通奸就是幽暗之丰富。

我小时候一次次经历揭“通奸”看“破鞋”的艺术洗礼,一到斗“破鞋”,就人山人海,比“样板戏”喜闻乐见多了。人们嘻笑着,“破鞋”的装扮也十分艺术,有剃了“阴阳头”的,有反穿皮袄的,有口红涂得像安迪·沃霍尔之玛丽莲·梦露的,现代艺术创意也不过尔尔。还有把一双破鞋系在绳子两端,挂在“破鞋”胸前的。我最初不知道什么叫“破鞋”,大人们叫“破鞋”“破鞋”,我就看那双破鞋,诧异那破鞋有什么好看的?我脚上的鞋子比那还破。那时候我裆里的东西才有花生米大,搞不明白。只是人家看,我也看;人潮涌,我也像泥鳅一样在人潮中闹腾。看的完全不在点上,听大人们说话也听不懂。

“奶挺大!”大人们说。似懂非懂。

“嘴挺小!”又说。更不懂了。

“打死她!”众人喊。后来才知道,男人是不舍得把女人打死的,打死浪费。所谓“浸猪笼”,不过是谁也抹不开道德的脸,叹然下手。斗“破鞋”时也是如此。男人戴着道德的面具,怜悯,但又残忍。他们恨不得把“破鞋”扒个精光。但这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台上还有吃肉的。于是只能把自己的欲望外化到台上人身上,他动手,你也觉得自己在动手了。当然所谓打也并非打,而是触。可以重起轻落,那就是摸了。这么想着,难以自己了。于是群情振奋,这是盛大的节日。节日的潮水汹涌,每每我成了小鱼虾,被搅得晕头转向,被吞噬,只发现地上有不少丢落的鞋子。

据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后,天安门广场上也落下许多鞋子,还有一些金链条金戒指,据说是抄家来的。看“破鞋”也落下许多鞋子,但跟政治运动无关。但似乎也未必跟政治运动无关。如果对方是官员,诸如女“走资派”。当年斗王光美,也是把她装得胡里花哨的,斗的人一定有更大的快意。瞧这些平时道貌岸然的女官员,现在暴露出了私处,实在刺激!

展览女人早已有之,已成了制度设计的一部分。在古代,一个女人触犯法令了,就判其受笞刑。每当行刑,就会出现节日盛况。人们聚集公堂,呼朋唤友。衙役会使出种种绝招来凌辱受刑女人,比如在县官上堂前,就把女人带到堂前看押,甚至迫其早早脱下裤子候打,谓为“凉臀”。如果县官因别的事不能前来开庭,那么这次就等于白露屁股了,下次还得再露。有的还在哄乱中扯走女人的鞋子、裤子,相传而看。行刑完了,还不让女人穿上裤子,将她拉到门前大街上,称为“卖肉”。在这里,民众满足了私欲,同时也支持了官方的制度,民众在娱乐中声援了政治。私情被公示,私体被公展,私权被公侵,不管人家犯的是不是罪,不管是多大的罪,不管虽彼处有罪但此处只是失德,不管公罪还是私德,都一锅地煮烂了。但民众又觉得自己只关心那被窝里的事。这是最深度的合谋。

有“破鞋”的日子真是好哇,总有“流水宴”吃。

有“破鞋”的社会无可指摘了,什么样的社会没有“破鞋”呢?

有了“破鞋”处理场,就坚韧而自信了。有了问题,就当“破鞋”,往“破鞋”堆里一扔,光荣永远属于咱。

我看“破鞋”已经几十年了,现在仍在看。

中国展示“破鞋”已经几百年了,越展示,越扯蛋。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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