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正:人间孤愤最难平——我所知道的李杨之争

1989-06-04 作者: 陈方正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科学家, 美籍华人

人间孤愤最难平 —— 我所知道的李杨之争


作者:陈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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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杨先生多年了,但说来奇怪,和他的事情沾上一点边,却是从李政道开始。那是 1970 年的夏天,我从研究院出来不久,很幸运得了机会参加艾利齐( Erice )暑期工作营。那是有意大利物理学教父之称的齐切奇( Antonino Zichichi )在西西里岛山上一个小镇所办的讲习班,它名家荟萃,气氛热烈,更有山林清幽,风光如画之胜,所以年轻学者趋之若鹜。六十年代是黑洞物理学的大发展时期,记得初次听到许多这方面的惊人成果,就是在这班上。但讲习班的重心是李政道,他为人随和,谈笑不拘,记得讲题是 弱作用的历史 ,核心就是宇称不守恒的发现,当时大家都屏息以待,凝神聆听。然而,一个多小时的报告结束后,我们却很纳闷,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不就是在简单重复大家熟知的事实吗,要点到底何在?更何况,讲得好像也缺少了一块--怎么从头到尾好像连杨振宁的名字都没有提到过呢?这小小谜团一直要到十几年后方才解开。


1979 年底在广州召开的粒子物理学大会是空前盛事,海内外所有中国和华裔的有关学者都来了,台上名家各擅胜场,台下旧雨新知杯酒言欢,热闹非凡,只有两位主角杨、李分坐主席周培源两旁,不相搭理,显得颇为尴尬。当时他们不和的消息流传已久,大家心中有数,只不过到此刻真相方才暴露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而已。后来一天晚上,海外回国学者忽然接到李的便条,邀请去 讨论物理学问题 。这自不可能拒绝,到会的有六七十人,李夫人亲自在门口招呼来宾,使我们受宠若惊。会中李先生作了简单讲话,呼吁在中国推动高能物理实验,然后拿出敦促领导人建造对撞机的公开信请大家支持,这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我们都签了名。过两天,杨先生也发公开信,说明他不赞成此事的理由。大会结束后,我们被招待去北京见最高领导人邓小平,充分显示当局对此会的重视。李先生的愿望没有落空:四年后,北京的正负电子对撞机就正式动工了。


会议之后后不久,意想不到,杨先生主动提议到中文大学来访问。校方自是喜出望外,当时我刚从物理系转到大学秘书处工作,接待事宜顺理成章,就交由我负责。此后与杨先生来往频繁,开始相熟。到了 1983 年,他为庆祝六十生日隆重出版《杨振宁论文选集 1945—1980 》,我也蒙题款相赠一册,欣喜之余,也不免有些意外和惊讶。此书每篇文章都附有 题记 ,追溯其来龙去脉,或谈论相关人物,读起来趣味盎然。令人吃惊的是,李、杨 1956 年论宇称守恒的那篇得奖文章的 题记 还附有注释,在一个颇长的注释中,我终于发现了十三年前李先生在艾利齐那趟演讲的秘密。在题记正文中,杨先生根据记忆和笔记详细追述了他们两人作出那个大发现的经过,特别是他本人的主导作用。在注释中他解释:除了至亲以外,他本来对这一切都准备永远保持缄默,但在 1979 年(亦即上述广州会议那年)他无意中见到 1970 年李在艾利齐那趟演讲的文本,从而意识到李是有意 歪曲 那段历史( “implied and insinuated various things” ),因此觉得有必要把真相说出来。在物理学界,这注释不啻一枚重磅炸弹,李政道自不可能闷声不响。三年后,他以预印本( preprint )形式发表了一篇 对称的破缺 “Broken Symmetry” ,此文后来收入他在 1986 年出版的论文选集),复述了他们合作发现弱作用宇称不守恒的经过,那和在艾利齐的说法已经出现重点转移,但和杨的说法仍然大相径庭。他承认自己的看法 完全是个人的,它是从我个人的回忆里找出来的。 …… 这不是那种能让大家共享的回忆录范本 ,却又直率地说 他(指杨振宁)对所发生事件的叙述和事实上(衍字,原文如此)很不相同 。(原文是英文,译文根据季承等在 2003 4 月编印的复印本《宇称不守恒发现之争论解谜》资料集, 264 页)。这样,在李杨中止合作( 1962 年)之后二十年,两人的冲突终于从微妙到直接,从无声到有声,从私下到公开,那样地爆发出来。


这爆发部分释放了过去二十年逐渐累积起来的压力。在此后二十年间,冲突则转以其它形式出现。最明显的是,台湾是否应该参加美国高能粒子对撞机( SSC )计划的争论。李政道力主参加,杨振宁强烈反对,各有理据,也各自动员了不少力量,正方如李在中央研究院担任副院长的兄长李崇道,反方如李远哲、丁肇中、中时记者江才健等,最后结果则是反方胜利。这事件可以视为广州会议上中国对撞机建议的扩大版,但结果却相反。不过,以事后诸葛的眼光看,争论的意义其实不大,因为至终美国自己也否定了计划。


然后,在 2002 年,即李杨分手之后整四十年,江才健出版了《杨振宁传》作为杨先生八十大寿的贺礼。它没有回避李杨之争,而且,由于李先生拒绝接受访问,对将近半个世纪之前那段历史采取了杨的说法,而且比 1983 年《选集》中的 题记注释 更为全面和详细。这无可避免再次触动了极为敏感的神经。比诸 1986 年那篇语调客气、略带伤感,而姗姗来迟的文章,李这一趟的反应是猛烈、迅速、牵连广泛得多。在短短半年后即 2003 4 3 日,他接受北京《科学时报》记者杨虚杰的访问,直斥 杨振宁是想通过此书重写历史,通过对我进行诬蔑和贬低来索取根本不属于他的荣誉 这都是杨振宁和传记作者共同谋划的 ,宣称 事实是,宇称不守恒思想的突破是我在 1956 4 月上旬独立地做出的,与杨振宁无关 。(见前引季承等的《解谜》资料集, 10 11 页)。这篇访谈事实上是对两人合作与分手历史的一个整体回顾,它不仅谈到弱作用的宇称不守恒问题之发现,更牵涉到他们的恩师吴大猷和费米,乃至杨先生的父亲杨武之,甚至对杨振宁最重要(而与李政道无关)的物理学贡献即规范场理论,也作了令人惊讶的评论。所以,无可讳言,八十年代中古骑士式的交锋此时上升为全面战争了。这长篇访问连同多篇相关文献随即由季承、柳怀祖、滕丽等人编成资料集,以复印本形式发行,在 2004 年更分别由甘肃科学技术出版社和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在许多亲友的劝阻下,杨先生没有对这篇访问和相关出版作响应。但去年季承又出版了《诺贝尔奖中华风云:李政道传》(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其中有大量涉及杨振宁的情节和评论。这样,杨先生终于也无法再保持缄默,被迫同年三四月间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二十一世纪》双月刊和北京《中华读书报》 瞭望 版上同时发表了一篇文章《关于季承的〈李政道传〉及〈宇称不守恒发现之争论解谜〉》,用大量文献资料来驳斥和澄清那两本书中的若干说法。对一般人来说,这篇以胪列和分析细节为主的文章恐怕意义不大,但对未来的科学史家而言,则无疑会成为研究这个大争论的重要根据之一。


杨李失和大致是从伯恩斯坦( JeremyBernstein )那篇描述李杨合作的《纽约客》文章开始,那已经是将近整半个世纪之前的事情,文章中风华正茂的那两位年青才俊如今都已经久居殿堂,年登耄耋了。可是,当年似乎极其细微的裂痕却并没有随着岁月推移而弥合,反而一再由于各种原因而扩大、恶化,乃至发展成为全面冲突。这令许多人深感惋惜和大惑不解。其实,这在科学史上并不独特,牛顿和莱布尼兹对微积分学的发明权之争就是颇为相似的例子。它以发明权之争为核心,但无可避免地牵涉了许多其它问题(例如莱布尼兹某篇文章的原创性),也卷入了英国与欧陆两大阵营的几乎所有重要数理科学家,而其核心问题的是非曲直,直到二三百年之后亦即上世纪才有定论。贺尔( A. Rupert Hall )在此问题上的专书以 争战的哲学家 Philosophers at War )为标题,真是再恰当没有了!


虽然李杨之争在规模与复杂性上远远不能够与那场大战相比,其旷日持久却不遑多让,甚或过之。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牛顿与莱布尼兹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是很友善,可谓惺惺相惜的; 1684 年莱布尼兹发表微积分学的奠基性论文,牛顿也没有任何被 抢先 的不愉快反应。但此后十多年两人之间虽然能够保持相互尊重的态度,却由于各种非常复杂原因,包括学说上的分歧、出版上的竞争、门人间的冲突和煽动等等,而出现了微妙和不断扩大的裂痕,直至二十五年之后( 1710 年)它终于无可压制地爆发为全面 战争 。重温这段历史,我们不能不感到,无论牛顿和莱布尼兹当初关系如何,个人品格、意愿如何,至终的猛烈冲突似乎都不可避免,那可能是两个巨人相遇的必然后果。李杨之争是否亦可作如是观呢?我不敢说,我想他们两位恐怕不见得会同意。无论如何,宇称不守恒是划时代的大发现,李杨是两位不世出的奇才,他们的争执旁人绝难置喙,也不可能以息事宁人的和稀泥方式解决,至终还是必须断一个是非曲直。但那很可能是事过情迁,一切都再无所谓的时候之事,恐怕不是我们所能够见及的了。对于他们两位,这只能够说是历史的无奈吧。思念至此,我们不免会想起王国维那首《虞美人》的下半阕来: 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须臾误。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


本文原载作者著《用庐忆旧》,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转自《吾庐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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