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忧:未必囚衣便断肠

1989-06-04 作者: 陈无忧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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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囚衣便断肠

--作者:陈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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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陈海量 (1910 1983), 祖籍浙江天台县,自幼受父母熏陶,督信佛学。 1931 5 月,弘一大师在浙江省慈溪市五磊寺驻锡,他前往参谒,执弟子礼,从此深研教理。抗战胜利后,父亲应沪大法轮书局陈无我居士之邀,赴上海编辑《觉有情月刊》。 1949 年,创办大雄书局,经营各种佛教经典和书刊图像;并与方子藩、郑颂英等居士,主持上海佛教青年会工作,在海内外得到广泛支持和赞扬。可惜新政权上台后,情况便起了变化。

1955 8 月,陈海量与郑颂英、李行孝等,以上海佛教协会代表身分,出席北京中国佛教协会第二届代表大会。他们在北京开会后回到上海,下车即被公安拘捕,上海佛教青年会竟被指為反革命集團,遭到镇压。 1958 年经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审讯,父亲被判徒刑二十年,其它人等也各被判刑十多年,被押往青海服刑。刑满后,仍不获释回家,强被留场就业。

直到 1970 年代末,青海的劳改农场开始清理已无劳动价值的老残,只要有家属亲友愿意收留的都可释放回去。 1979 12 月底,父亲返抵上海,到派出所要求上户口。派出所当即提出必须自己解决生活、住房,家属必须自愿接收,不准把他推向社会,不准找社会要救济,不准要求安排工作等等条件。当场我们家属一一作了保证,父亲的户口才被接收,得以回上海定居。那时他在劳改队服了 25 年的苦役,恶劣的生活环境,使他的身体受到了极度的摧残,已到了风烛残年,疾病缠身的境地。但他自己却豁达自嘲地说:「赵子龙浑身是胆,陈海量一身是病」。那时我哥哥无垢在安徽劳改农场还未获平反,我又远在湖北,父亲只能和母亲在康福里老屋里与妹妹无瑕一家挤在一起,靠着母亲五十多元的退休金相依为命,艰难度日,苦度光阴。

但父亲南归的消息在佛教界不胫而走。得到消息的老故人,新朋友,纷纷上门探望慰问。其中就有湖北沙市的范凤舞老居士,他邀了几位老友特地不远千里赶到上海来看望父亲,他也才知我与他的住处只隔三十多里,后来我得以有缘识荆,多次聆听教诲。父亲回上海的消息也迅速传到海外,香港、美国就不断有人专门前来探望,表示关怀问候。

1980 年夏天,著名的赴美弘法先行者乐渡法师率领,由美国佛教界知名人士组成的佛教代表团,来中国访问,这是第一个高档次访华的佛教团体,受到中央的高规格的接待。他们到上海后,上海统战部更是不敢怠慢,隆重接待,热情非凡。安排宗教局佛教科,上海佛教协会的头头紧盯跟随,贴身服务。乐渡法师比我父亲小十几岁,父亲成名时,他还是一名学僧,只读过父亲的书文和主编的刊物,没有直接交往,不过他对我父亲却心生了仰慕之情,敬佩有加。 49 年他去了台湾,后又去美国弘扬佛法,事业有成,业绩斐然。虽然天各一方,三十多年来,读遍父亲的著作,对父亲的敬意有增无减。乐渡法师到上海后,就提出要见我父亲。八十年代初虽然已经拨乱反正了,极左的阴霾却还是重重地笼罩在人们的头顶。可是毕竟已不是 60 年代初了,那时有一个日本佛教团体来华访问,要求见见陈海量,当局一句假话:「陈海量已经死了」,就堂而皇之地把他们打发了。这次陈海量还活着,宗教局无可奈何,只好马上派人联系上我父亲,父亲的身份是「劳改释放分子」,他们就用「金箍棒」给父亲画了个圈:会见美国客人时必须要有他们的人「陪同」,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准乱说,否则后果自负。

父亲前去锦江饭店,会见乐渡法师。锦江饭店那是当时接待外宾最高级的宾馆。在乐渡法师房间门口侍候着的,是佛教科科长耿女士和上海佛教协会副会长明旸法师。明旸法师小父亲几岁,那时已是圆明讲堂的头头,后来升座为龙华寺的方丈,几十年前他也曾经十分敬仰,崇拜过父亲。科长在午休,明旸法师说不便打扰她,就由他把父亲领进房间。乐渡法师见到父亲十分热情,拉着父亲的手,嘘寒问暖,「几十年了,仰慕已久,今天还能见上一面,真是缘分。」接着便关切地问,身体如何,生活怎样。父亲不知如何开口,说真话,身在圈圈之内,有棒棒高举在头顶,后果要自负。不说真话,绝非本愿,也于心不甘。两难之际,倒是操着闽南口音的明旸法师抢先发话:「蛮好的,蛮好的,身体蛮好的。生活也蛮好的,没得问题。」乐渡法师又问,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又是明旸抢着回答:「没得啥子困难要解决,组织上安排得好好的,一切都很好的 。」乐渡问一句,明旸答一句,他倒成了陈海量的替身,圆满应答--似乎父亲生活在丰衣足食,莺歌燕舞的幸福之中。令父亲觉得不是滋味,实在没有意思。于是当即起身告辞。乐渡法师扶着父亲瘦削的双肩,注视着父亲的眼睛,他也心知肚明,说不出话了。

父亲回家后,把见面的经过告诉家人。大家对他们隐瞒实情,越俎代庖的行径十气愤,一定要把实际现状告诉乐渡法师。于是妹夫景骝便在第二天的中午独闯锦江饭店,去拜会乐渡法师。在乐渡法师房外看门的科长和会长正在午休,门口无人蹲守。景骝轻轻敲门,就进了房间。见到乐渡法师,表明身份,说明来意,他把父亲的坎坷遭遇不幸,含冤流放青海二十五年和当前的实际境况,一一和盘托出。乐渡法师瞪大眼睛,听完后大为吃惊,唏嘘感慨不已。说:「想不到老居士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正是超出我们的想象。怪不得老居士总是欲言又止,当时我从老居士的眼光中隐约感到他当前的处境!」他仔细询问了父亲的政治,身体,医疗等等实情。当即表示,回美国后,一定设法改善老居士的处境。他送景骝出来,看门的科长和会长还在午睡正酣。

随着佛教访问团回到美国,父亲的境遇也在美国佛教徒中流传开来,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他们对父亲深表同情与关切。于是有佛教团体和华侨领袖即向北京提出尽快改善父亲的生活条件的要求,如有困难,请求中方放父亲去美国,由他们负责供养。

时隔不久,父亲就接到赵朴初的邀请,于十月初去北京参加《弘一大师书画金石音乐展》的筹备工作。父亲 40 年代在上海佛教青年会时,曾和赵朴初一起共过事,同为该会的理事。解放初,赵去了北京出任要职,父亲却拒绝了去北京的邀请,自此,二人的命运便截然不同。

该展览十二月开幕,开幕式上廖承志等许多高官前来参观,赵朴初邀父亲一起陪同。中央电视台播这条新闻时,父亲的身影也在屏幕上晃了一下,大约有二分之一秒时间。展览为期一个月,结束后,赵朴初把父亲安排在中国佛教协会内的中国佛教文物图书馆工作,每月发给 50 元津贴。看起来这是好事,但事与愿违,父亲从青海返沪后,经母亲和妹妹悉心照料,病体逐渐有些了起色好转。可在北京,法源寺的生活比较艰苦,身边无人照料,饮食又不正常,本来就体弱多病,于是旧病复发了。于八一年四月不得不独自抱病返回上海。一进门母亲和妹妹都吓了一跳,人怎么会羸弱到这步田地!尽管母亲,妹妹和小娘舅精心护理,他的生命也只延续了两年。但在这两年中倒完成了他最后的文字因缘,为美国华侨领袖应行九和金玉堂伉俪,编撰了《美东佛教协会成立二十周年纪念专刊》。

在北京父亲在佛教文物图书馆工作时认识了张范中老居士,他们一见如故,非常投缘。张是赵朴初的贴心助手,知道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后经过,他都逐一告诉父亲。说来也巧,张先生是湖北松滋人,他的亲家,是我所在农场一个分场的场长,他来农场探望亲家时,倒先来找我,然后一起去和他的亲家见面。他向我讲述了许多父亲的往事,令我对父亲的经历有更深的了解。

1960 年代初大饥荒时期 , 父亲在困境中曾作《北草荒》的七律古诗明志,诗云--

楚辞衰怨百千章,落叶飘零野草荒。 萧寺未闻归紫柏,人间何处觅冯唐。 岂嫌破笠遮衰鬓,未必囚衣便断肠。 夜雨西羌寒欲绝,孤灯心事半疏茫。

「未必囚衣便断肠」,可见父亲的从容和豁达。文革期间,劳改队也开展大批判,坚持信佛的父亲自然首当其冲,成为被批斗的对象,也因而迟迟不获准释放回家。尽管经历了廿多年牢狱之苦,父亲一直没有放弃信仰,在劳改队里依然念佛不辍,坚持素食,情愿挨饿也不沾荤腥。他见证了苦难的岁月 , 也活现了信仰的真谛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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