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畏:父执赵俪生先生

1989-06-04 作者: 陈无畏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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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执赵俪生先生

--作者:陈无畏

惊悉著名历史学家赵俪生先生已于2007年11月27日因肺部弥漫性感染,导致呼吸困难,最终引发缺氧性休克去世的噩耗。顿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就像失去了亲人一般。赵先生是我的父执。家尊陈赓平先生在兰州大学任教期间,要数知己朋友,当然是赵俪生先生了。

1959年8月的一天,在西北师大家尊寓所我初次与先生谋面。记得当时他才四十出头,正值盛年,气宇轩昂。先生身着白色衬衫,魁梧的身材、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脸庞,隆准上架着副无色晶体框架眼镜,透着智慧的光芒。典型的学者风度,令我眼前一亮。当时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正受大众热捧。话头便从二十多年前的“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说起。十八岁的先生正在清华大学外文系就读,当属热血青年,风华正茂。1935年12月9日,北风凛冽,天寒地冻。身材高大的先生打着门旗,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同学们喊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离开清华园。在西直门外,请愿学生与妄图拦阻的军警发生正面冲突。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挥舞皮鞭,手持枪柄木棍殴打学生;还打开水龙,冷彻的水柱横射在学生身上,棉袍顿时凝结成冰。年轻人一面同军警展开英勇搏斗,一面散发爱国抗日传单,得到了广大市民的鼓掌支持……先生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年少的我如身临其境,难以忘怀。

待来客告别家尊后,我从老人家的言谈中获悉,先生是个右派分子。这使我大吃一惊。作为涉世未深的毛头小伙,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洋溢着政治热情的学者,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划上等号。1957年不平凡的春天,上级号召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帮助共产党整风。赵先生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将几年来的积怨全都倾诉了出来。先生是个直性子,说起话来锋芒毕露,当然得罪了许多人。同年八月,先生从青岛山东大学调到兰州大学;立足未稳,灾难便降临到赵先生身上。九月学校开学后,反右派运动已趋尾声。哪知山东大学方面仍揪住他不放,便派专人将赵先生押送回原校接受批斗。在山大门口,赵先生遇到了刚戴上右派帽子的陆侃如先生。他睁大双眼惊呼:“赵老弟,你也来了!”那句很有份量的话,印证了不祥的预兆:这顶政治帽子也落到了赵先生的头上,而且一戴就是二十余年!

再踏进这座地处黄河之滨的学校,赵先生的处境就大不相同了。原先,人们路遇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皆是点头哈腰、笑脸相迎;现在成了阶下囚,相熟者即使打照面也避之三舍,好像碰见了瘟神。在严酷的政治氛围中,唯独家尊显得特别迂钝,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他老人家依旧去赵家作客。那里不管春夏秋冬,总有茶水款待。先生虽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口无遮拦的习惯却未丝毫改变。他们之间无所不谈,毫无戒备。其中有深思熟虑的真知灼见,有兰大校园的奇闻逸事,有未见报端的学界内幕,有道听途说的天方夜谭……家尊好追根刨底,娓娓道来;而同样话题,一经先生之口,便妙趣横生、回味无穷。家尊曾多次对我表示:“去赵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是一种惬意的事。” 令赵先生放心的是,家尊一向守口如瓶,从不将他人的片言只语当作政治运动的炮弹。要知道,阶级斗争是六亲不认的。即便夫妻父子之间,将平素不介意的闲聊,当作整肃把柄者绝非罕见。正因为家尊的秉性,他们的情谊在风云变幻的岁月中经受了考验。

到了1959年春,兰大文科下马,中文系和历史系被合并到西北师大。赵先生已褫革教授头衔,工资降了一半。右派照例是不能发表文章的,稿费就无从谈起。1960年,饥饿悄悄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鸠形鹄面的灾民在兰州街头抢食,已是屡见不鲜。当时师大的农场在河西走廊的山丹。被打入另册的教师,便发配到那里接受劳动改造。赵先生是个右派分子,当然漏不掉。农场里个个饥肠辘辘,还得从事繁重的劳作。于是,非正常死亡接踵而来。我师叶明恕先生,年仅三十的北师大研究生,就这样悄然倒毙在农场的田埂旁。而作为阶级敌人的赵先生身体已极度虚弱,仍遭受非人的虐待,有时甚至三天不让吃饭,还要求一班不落,照常参加劳动。挨打、挨骂、罚跪更是家常便饭。场员们不知从何处搞到一只黄羊,偷偷放在火炉里煮熟分食。他们死活不给先生一口,以示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当赵先生深表不满时,有人竟对他大打出手,还有一个在旁借用鲁迅小说《药》中的对白奚落他:“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赵先生只能忍气吞声而已。

1961年2月2日,素质卓异的二女儿赵纪爬上皋兰山采摘地衣(一种可食菌类),不慎滑下山崖殒命。到任不久的江隆基校长,通过省委发急电通知赵先生返回兰州。当时他折损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刚好从浙江老家带回一些食品。家尊二话没说,取出两听罐头登门送给了奄奄一息的赵先生。经此磨难,先生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四十五岁的人,头发花白,牙齿全部脱落。有一回,他取下义牙笑着对我说:“无畏,你看我像不像汉俑?”在此期间,先生动手翻译了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小说《道廉·格雷的画像》。他将译稿送给家尊看。我也阅读了译文,深被先生信达雅的译笔所折服。到了1962年,赵先生的身体才慢慢得以康复 。在赵纪周年祭的一首五言诗中,赵先生写道:“不忍见谷口,去岁绝命时。思父兴陟岵,念母拾地衣。蒙茸雪盖地,盘屈径绕坡。失足惊呼处,掉头不忍思。”字字血,句句泪,父女深情毕现。

1961年9月,中文系历史系又回到兰大。著名历史学家王家范先生称:“解放前,中国高等学府历史课讲得最好的是钱穆,解放后,则首推赵俪生。”江校长顶住各方压力,亲自将赵先生推上了中国通史的讲坛。赵先生在课堂上讲述条理清晰、剖析透彻、抑扬顿挫、妙语连珠,学生皆大欢喜。1966年6月,文革伊始,江隆基党内外一切职务被撤消。赵先生曾夸口,江是全国大学里最好的校长,当然成了众矢之的。接着“阶级敌人”通通关进了“牛棚”,实行法西斯专政。造反派的小头目一声令下:“立正!”“牛鬼蛇神”就得齐刷刷站起应声:“只准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小头目又喊:“向后转!”“牛鬼蛇神”就得一百八十度调头回答:“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牛鬼蛇神”动作稍有迟缓,应答稍嫌低沉,便有钢鞭伺候。文革搞武斗,乃是家常便饭;搞精神折磨,兰大造反派也屡出新招。他们将“牛鬼蛇神”的所谓“罪状”画成漫画,勒令他们自己在漫画前做讲解员。因兰大此类人员实在太多,司空见惯,听众寥寥;唯独赵先生那里,人头攒动,围了一大堆。只见赵先生手执一根竹鞭道:“那个太阳就是毛泽东思想,这只张嘴的小狗就是我赵俪生。此画的意思就是——狂犬吠日。”表面看来,赵先生的讲解活灵活现,十分生动;其实他酸楚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到了1970年,家尊六十八岁,办理了退休手续,打算回浙江老家。赵先生五十四岁,兰大当政者让他退职。在与赵先生告别时,家尊考虑生计,劝他别办手续。赵先生说:“不行啊,如果不退职,就得天天挨斗!”于是他只好离开兰州,大女儿赵绛工作地点--贵州息烽成了赵先生的栖身之所。临行前,先生将一部分珍贵的藏书卖给了兰大图书馆,以暂济家庭生活之窘迫。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先生仍坚持从事学术活动。他写信给家尊道:“小弟日无所事事。上午赶场买菜,中午造饭,仅下午作中国思想史之研究。”1973年经过几番周折,赵先生又回到兰大,成了历史系的编外人员。记得1974年暑假我到他家时,赵先生住在一处狭小的平房里,书籍都堆在地上。我送他一包夹心奶糖。赵先生不无感慨地说:“我已好几年没有尝过这种食品了!”

1976年清明节,北京发生了“四·五”天安门祭奠周总理的活动。四人帮一伙将“四·五”定性为反革命事件。许多人在这关键时刻,对祖国的前途深感迷惘。没过几天,我赶到赵先生家讨教高见。他非常坦诚地对我说:“作为历史学家,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此次事件是中国当代历史进程中的转捩点,可与双十二事件(西安事变)相提并论。”没过多久,不可一世的四人帮土崩瓦解,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赵先生当时正着手西域史研究,让我将他的长篇论文《穆天子传中的一些部落的方位考实》的手稿捎给家尊看看。已是花甲之年的先生,还日以继夜自学维吾尔文。他非常明白,漫长的政治迫害行将结束,学术界的春天就要降临,抡起膀子大干的时光已来到了。先生深有感触地说:“国内搞这方面研究的人已屈指可数,且皆已年迈。我再不努力去拚搏一番,有愧后学啊!”

记得1978年夏天,我准备调回浙江老家,与赵先生道别。他送我两条幅。其中一幅抄录李太白诗“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表示浓浓的惜别之情。另一幅引用柳耆卿《雨霖铃》中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还特别写明:“赓平先生哲嗣无畏同志旅居陇右,今将东归,书此为赠。”同时,又对我谈起正在招收研究生的事。其中说到历史学家杨宽的儿子杨善群有报考的意愿。特别提及一个叫秦晖的广西学生,虽仅有小学毕业文凭,但才华出众,将来可能又是一个陈寅恪。可惜视力欠佳,校方不大同意。先生斩钉截铁表示:“非他一个都不要!”在先生强烈要求下,校方只好妥协,录取了这名特殊学生。赵先生慧眼识英才,果然秦晖也没有辜负恩师的期望,研究生毕业后,不久就成为中国学术界的一颗耀眼的新星。

1982年4月11日家尊去世,赵先生最先发来了唁电。电报云:“惊悉赓平先生仙逝,小弟不胜悲痛。特电吊唁,尚请节哀。后死者俪生。”赵先生将自己称之为“后死者”,足见先生与家尊之间心心相通,毫无阴阳两界之别。嗣后,赵先生来信提及先父,深表感叹:“令尊大人之学术水平,兰大中文系直至目前,无出其右。我建议学报辟一专栏纪念,但杳无回音,不了了之。”1997年夏天,获悉《赵俪生先生八十寿辰纪念论文集》出版,我致信索求。赵先生当即寄来大作,扉页上写道:“无畏世兄惠存。祝令尊大人赓平先生地下平安!”并有先生夫妇的签名钤印。接到赠书后,我写七律一首,以表心迹:“胆气文章出大家,滋兰树惠遍天涯。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着花。抱叶寒蝉蒙朗照,归山独鸟避喧哗。无眠子夜书床冷,泼墨挥毫听煮茶。”

2002年2月,当我将家尊的遗著《金城集》整理完毕时,准备找一位既了解家尊为人为学之道、又有相当学术造诣的长者题签作序。自己经过再三掂量,唯赵先生莫属;只是怕他年事已高,难以挑此重任。于是我拨通了先生兰大住所的电话。他问我是哪一位?我有意拉长语调对他说:“陈--无--畏。”先生不到一秒钟就反应过来了:“噢,是赓平先生的儿子。”老人家思维如此敏捷,大出意料。我们已有二十四年天隔一方、无缘相遇了,而且老人家高龄八十有六。听到先生判断准确的答话,我知道此事八字有一撇,便将宿愿告诉了他。老先生说:“我年岁大了,其他人有这种要求,都一概谢绝了。唯独赓平先生的事,我非完成不可。--请问什么时候交卷?”我回答:“老先生年纪大了,什么时候都行。”赵先生在电话的那一头爽快地回应:“一个礼拜。”果然不到六天,他就将序言和题签寄来了。书序称家尊是“纯而又纯的学者”,的确是先生肺腑之言;题签笔力遒劲,绝非耄耋之年所能为。同时,老人家还给我送来了手书墨宝。内容是辛稼轩的一首《清平乐》。其中有“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几句,先生借辛词描述我的经历与感受。犹如拨亮了一盏灯,不禁使我豁然开朗,更有自信了。

如今,享年九十一的赵俪生先生终于走完了漫长而崎岖的生命之路。让我感到释怀的是,过了二十五年,魂归道山的两位老人,终于久别重逢,又可以坐在一起,品茗抒发聚首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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