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读书无禁区》触碰“禁区”

1989-06-04 作者: 陈晓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读书》杂志社, 1970年代至1980年代, 刊物


《读书无禁区》触碰 禁区


--作者:陈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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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创刊号和李洪林《读书无禁区》手稿第一页


我们重申我们赞成 读书无禁区 的主张。在我们的当代史中,人人尽知,确实发生过史无前例的禁书狂飙。 四人帮 垮台后,风沙虽然已过,不敢重开书禁的还大有人在。当时我们针对时弊,喊出 读书无禁区 ,深受读者欢迎,我们非常感激。 -- 1981 4 月《读书》杂志《两周年告读者》


1978 年底,李洪林正在国家历史博物馆筹备将于第二年 10 月举办的中国共产党党史展览。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党史陈列已经准备多年,但需要随着政治形势的改变不断修改, 老也改不完。 李洪林接手筹备工作的时候,看到博物馆的文物多应 阶级斗争为纲 的形势做了修改。比如,一面彭德怀奖给在朝鲜战场作战的某指战员的锦旗,因颁奖者政治失势, 彭德怀 ”3 个字已被拆掉,但线痕却历历在目。此类残缺不全的文物还很多。身为党史研究室主任,针对此种情况,李洪林上任之初就做了一个《打破党史禁区》的长篇讲话,力求破除政治路线的左右,还文物原貌,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


1978 年的中国政坛刚于十一届三中全会肯定了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但意识形态领域依然禁区重重。 1978 年底已接近展览筹备的审查期限,李洪林和同伴核对展品,编写说明, 每件文物的条目,一个字都不能错。


此时,李洪林还兼任中央文件起草小组成员,负责为 1979 1 月举办的理论务虚会起草闭幕报告。这次理论务虚会的规格以及开放度都堪称建国以来少有的。邓小平指示会议 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 ,胡耀邦在开幕致词中也号召大家 冲破一切禁区,打碎一切精神枷锁 。多年后,李洪林回想当年,认为是他一生中 精神上最为痛快 的时光。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三联书店董秀玉的电话,邀请他为《读书》创刊写一篇文章。


书禁初开,《读书》创刊


早在 1970 年,被打成 陈范集团 的陈翰伯、陈原和范用在湖北咸宁干校谈起办刊物,设想待日后海晏河清,要办一本读书杂志。 8 年后,他们的理想初现曙光。


1978 年,王匡主持国家出版局工作,宣布 35 种图书 开禁 。书禁初开的背后还有段插曲。王匡的女儿王晓吟后来回忆: 当时印那些中外古典名著还有一个困难就是没有印书的纸。纸都在汪兴东同志手里,是准备用来印 *** 全集的。我父亲连夜赶到中南海去请示吴德同志,要求动用印 *** 全集的纸印中国和世界文学名著。这是一个技术问题,在当时更是一个路线问题。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可是要被打倒的。


王匡的冒险成功了。经批准后,每种开禁名著印刷 30 万到 50 万册,共 1500 万册,向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分发。


书禁初开, 二陈一范 也分别入主出版界几大机构。其中陈翰伯任文化部新闻出版局代局长,陈原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范用则是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范用提出由他任总经理的三联书店主办《读书》杂志,当时三联书店隶属人民出版社。


《读书》杂志结构有些 古怪 :名义上属于人民出版社,由范用领导,可是,机构名义却归属国家出版局,主编又是跟国家出版局毫无关系的陈原。《读书》就处在了几个机构管理的缝隙,为当时在各禁区间打 擦边球 留出了余地。即使这样,因为担忧因言获罪的惯性尚在,人民出版社党组还是让范用立了军令状:万一出了问题,责任全部由范用一人承担。


在《读书》第一期策划案里,第一篇文章名为《开卷有益》,要求把十余年来林彪四人帮的反动谬论给推翻 ,因为 我党历来提倡读书,学习。 在策划案的左边栏,主编陈原写了一列补充意见:可否即约李洪林写篇《读书无禁区》,切中时弊,大胆些,得罪些小人无妨。


字字推敲 读书无禁区


李洪林自称前半生是一位 理论工作者 ,早期著书立说的目的就是 全心全意为党的政策做理论上的说明 ,当时他所在单位是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李洪林 最尖端 的作品是 1959 年给中共中央权威刊物《红旗》杂志写的社论《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 1958 大跃进 席卷山河,李洪林这篇文章将中央定出的 钢铁产量翻一番 的可行性论证得头头是道。 文革 中高层文人间各成派系,相互倾轧,李洪林不幸成为被打倒的一派,下放农村改造。


多年农村改造的经历,让他对民生疾苦有了切实了解。但此后据农村实情写出的调查报告,却触怒当时高层。自此,李洪林写文章字斟句酌。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很多人看我的文章说流畅,其实我写文章是很费劲的。都是三遍五遍地改,甚至重写。写完还从反面看,看人家怎么来反对。我写文章的原则是:自己找漏洞,自己抓辫子。那时候禁区重重,总有卫兵把守,不让你冲,而我的文章是摔不倒的。


此次为《读书》创刊写作更是字字推敲。文中提出了一个原则问题: 人民有没有读书的自由? 李洪林为读书自由理出宪法依据: 我们没有制定过限制人民读书自由的法律。相反,我们的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出版自由,有从事文化活动的自由。读书总算是文化活动吧。 说的虽然是常识, 却是要把当时的东西翻一个个儿


李洪林为文章取名《打破读书的禁区》, 这个题目很周严,反对给读书设置禁区,反对把禁书作为一种政策。


1979 4 月,《读书》创刊号面市。第一篇就是李洪林的文章。正文一字未改,但标题由范用改为了《读书无禁区》,简洁、坚定,像发刊词一样,举起了一面读书人的旗帜。


争议


《读书》创刊号印刷 5 万册,几天内就发完了,马上加印 5 万册也销光。开篇宏文《读书无禁区》激起无数回响。当时沈昌文还赋闲在人民出版社资料室。作为读者读到《读书无禁区》,也不禁吓了一跳。 我当时就对范用说,这篇文章太大胆,肯定要惹麻烦了。 沈昌文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果然,《读书》编辑部接到大量反对的来信。反对的言论大致分为两种:一是担忧没人把关,思想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将会被垃圾文学污染;二是担忧是禁门大开,封资修将从此占领我们的文化舞台。


类似的论辩也在党的思想中枢中宣部内进行。李洪林办完党史展览后就被胡耀邦调入中宣部,任理论局副局长。有同事当着他的面争论,小学生能看《金瓶梅》吗?


《读书》杂志第二期发表了《图书馆应该四门大开》。沈昌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篇文章是《读书无禁区》的延续。作者署名范玉名,实际是人民出版社社长曾彦修。


旧时对 图书馆 三个字有一个简写, 内一个繁体的 。图书馆四门大开,寓意开放囚禁图书的所有桎梏。因此,《读书无禁区》从理论逻辑上阐释了一个原则问题:人民有读书自由,《图书馆应该四门大开》一文则指明除善本、孤本等特藏书,以及一些诲淫诲盗之作和歪曲事实的特务文学外,所有书都应该对民开放。而对后两类书的界定,决定权不应掌握在高层一些 诸葛亮 手里,应请一批 有经验、有威望、有见识的中小学老师来鉴识。这个问题,民主比官主好得多。


1980 年,沈昌文任《读书》主编,《读书无禁区》激起的波澜仍未平息。 我几乎天天要同这一件事打交道,这也才知道它真正的分量。


1981 年,沈昌文两次代表《读书》杂志就《读书无禁区》做检讨去出版管理局做检查。 主持批判检讨会的杜导正先生,是新闻出版署首任署长,很可爱的广东人。每次我去参加会议,看见他在会上言辞激烈,但是轮到《读书》检讨的时候,他都说时间不够了。最后一次都排到《读书》上台检查了,他突然又说,《新华文摘》犯了个错误,让它先做检查。等《新华文摘》检查完,他就说时间到了,会议结束。 沈昌文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现在想起来,他是明罚暗保,算放了我一马。


1981 4 月,《读书》两周年,陈翰伯要写一篇社论表明杂志立场,约沈昌文看初稿。沈昌文向陈翰伯报告了《读书无禁区》发表后的反应。 我说,反响太厉害,似乎有的反响来自很有影响的人,我怕自己扛不住,希望他能就此文表个态。 沈昌文说。


陈翰伯听后,沉吟不语。随后,他交来的《两周年告读者》定稿中却赫然加上这么一段话: 我们重申我们赞成 读书无禁区 的主张。在我们的当代史中,人人尽知,确实发生过史无前例的禁书狂飙。 四人帮 垮台后,风沙虽然已过,不敢重开书禁的还大有人在。当时我们针对时弊,喊出 读书无禁区 ,深受读者欢迎,我们非常感激。


上世纪 70 年代末 80 年代初,思想界甚为复杂,文化界某些领导人公开讲话时有摇摆,思想界也一日三变,开放和收紧两股力量处于拉锯状态。 1983 清理精神污染 ,民间再现收书运动。李洪林也于当年被免去了中宣部理论局副局长,此后不久,李洪林在时任福建省委书记项南的邀请下,赴福建省任社科院院长。


30 年过去了,李洪林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偶尔上网搜索 读书无禁区 ,百度搜出一万三千条, Google 搜出二万七千条。很多条目的标题都是《犹记〈读书无禁区〉》。这让历经荣辱的老人觉得很大安慰。他说,在流行风尚转瞬即逝的今天,还有什么能比被人犹记更加珍贵呢?(本文参考了宋木文的《亲历出版三十年》、沈昌文的《知道》和《最后的晚餐》,以及《读书》)



转自《老衲读史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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