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讀李春陽白話文運動史話

1989-06-04 作者: 陳丹青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新文化运动, 语言文字


讀李春陽白話文運動史話


--作者:陳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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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國之語言文字,其語文亡者,則其國亡,其語文存者,則其國存。語言文字者,國界種界之鴻溝,而保國保種之金城湯池也。


以上這番話,是晚清官員鄧實所說,文言句式,不難懂。逾百年後,中國沒有亡,而且正在崛起;漢字迄未廢除,由繁體而簡體,仍在使用。中國的 語文 則發生空前鉅變:文言文早經廢棄,現代語文一律是白話文,能讀古文者,固然有,但恐怕沒人再如鄧實輩這般思維而說話了。


這樣的 中國語文 是怎樣一種語文?由這語文而言說的中國,是怎樣一箇中國?


語言亡失繼而亡國的古例,並非沒有。鄧實說這話,時在國難逼近之際,朝野救國,議論滔滔,他獨取 語文 一節而發此危言,不知當初獲致怎樣的應和。百年迄今,救國強國的無數實踐多半奏效,或在試圖奏效的路途,其中,始於民初的白話文運動及其後果,則要比其他革命 國體、政治、經濟、科技、文藝 所付出的巨大代價,來得更為深刻、更為久長、更難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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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陽女士《白話文運動的危機》,似在迴應鄧實以上這番話。昔鄧實以五十六字出之,本書逾六十萬字 前年、今年,我居然逐字通讀了兩遍,其中佈滿許許多多我所不知道的掌故與識見,更有我大欠明白的道理在。我願以這篇序言感謝李春陽。


白話文運動、文化激進主義、五四啟蒙的政治化、文言傳統的喪失 …… 這些詞語,我平時隨口說、隨手寫,自以為歷史的是非早已清曉。讀過這篇詳詳細細的賬,這才知道我於白話文運動,及其今日白話文的種種來歷,根本不知道。


零碎的例,太多了。譬如,白話刊物的初起,遠自清末,主事者大抵是洋人傳教士,並非始於民國初年那場白話文運動;一九二〇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即訓令全國初級小學改 國文 國語 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 ,雖說形同空令,究竟是官府的文告,並非一班書生鬧運動;白話文運動的目標是 言文一致 ,首倡者,想當然耳,胡適之、陳獨秀,其實有言在先的卻是晚清的黃遵憲;而在魯迅提議年輕人 少讀,或不讀中國書 之前 至少早了近半個世紀吧 吳汝綸就扔出更為決絕的話,說是除了一冊《古文辭類纂》,中國的古書一概不必讀 ……


這等事情,我從來不知道。


除了陳述白話文運動的原委,本書持續接引語言學觀點,與白話文運動的史料時相穿插,層層揭示運動的內因、外因、遠因和近因。如古代開科取士與文言文的關係,近世廢除科舉與白話文的關係,孫中山的立國 五權 何以特設 考試權 ,周作人為什麼以 十二分的誠意 提請給大學生排幾課 八股文 ,這些,我都不知道 當章太炎為漢語漢字嚴正辯護,同期,結構主義語言學祖宗索緒爾在巴黎開課,章太炎也完全不知道 至於什麼是漢語的 字本位 ,什麼是印歐語系的 音本位 ,什麼是漢語書寫的 ,什麼是八股文的 破題 束股 ,什麼是 義理 考據 詞章 ,什麼是唐宋八大家,什麼是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 …… 我原本不知道,略微知道的,也不甚瞭然,現在由作者領著一路讀下去,這才望見白話文運動鬧起來,或故意、或無意,處處和語言學發生大錯位。當初,新舊文人對文言文的辯護有理有據有遠見,從胡適陳獨秀魯迅那邊看過去,莫不是強詞奪理的混賬話,如今遠隔是非,始得看清強詞奪理之輩,反倒是五四運動的健將和大佬。


李春陽是要來質疑啟蒙前輩麼?不是;是為清末舊黨抱屈麼?也不是。通篇讀下來,李春陽的工作,就是方方面面一五一十告訴你:白話文運動的前前後後,哪些關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哪些人物當時說了什麼話,哪些文字針對什麼問題,哪些問題被什麼緣故或支離、或利用、或完全掩蓋了 …… 所有這一切,據實說,我一概不知道。


我樂意公佈我的不知道。我亟願確信:當今若干文學教授、語言學家和歷史學者,應該知道;眼下的密密麻麻的文科研究生,也該大約知道的:但以上細故,僅僅關乎知識?白話文運動,只是語言專業的學術課題嗎?


我對本書的深度認同,大約以下幾點:一,材料的看法與用法,超越學術。二,大規模犯難,難度可驚,勇氣尤為可驚。三,對傳統中國語文,耿耿摯愛 沒有這份摯愛,僅著眼於史料與學術,不可能有這部書。


先說第一點。


本書成稿,歷時五年,初稿二〇〇九年通過博士論文答辯。我初讀,即有感於作者對中國語文的命途與是非,異常敏感,且於歷來研究白話文運動的文字,顯然早經追究;而茲事體大,論者累累,倘非長期浸淫大量史料,反覆辨讀,不可能是這等審慎而富野心:此是書寫論文最可寶貴的狀態。


白話文運動的起止,大致是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按論文通例,此一時期的重要材料均被收入,鮮有遺漏 包括部分啟動的所謂大眾語、世界語、拉丁化新文字等等改革,及這一過程中的著名論爭--幾乎是運動史料的一覽表。但這份一覽表僅佔全篇史料十之二三:作者的史識遠過於此。就我二度閱讀的記憶,不斷不斷使我開眼而此前無緣一見的文字,遠比民初白話文運動的已知史料,更具歷時感與說服力。


撮要說來,大幅擴增的材料是:


(一)官方文字。包括北洋政府、民國政府和新中國政府的明令、文告、社論、專著、辭典、批判稿、會議檔案、政策條款等等。


(二)一改相關研究歷來聚焦民國的舊例,一九四九年後涉及語言改革的大事記,包括重要文獻、釋出年份、執行機構,從事研究或制定語言政策的人物等,多所記存。


(三)議論白話文問題的人物身份,大幅擴充,包括革命家、哲學家、史學家、美學家、翻譯家、官員、詩人、書畫家、文藝評論家,甚至烈士遺屬、中小學生、老百姓。至此, 白話文運動 的主角與焦距,易為 白話文 本身。


(四)國家,及國家首腦對語言改革的強度介入、長期掌控,可能首次被納入白話文運動研究,時段跨越七十多年,歷經延安時期、內戰時期、新中國成立後、文革、後文革迄今。其中以毛澤東及中共高層的相關指示與宣傳,為最重要。


(五)白話文運動著名文字之外,百餘年來的大量白話文文字,包括晚清、民國、共和國迄今的各種公文、作文、小說、詩歌、發言、辯論、通訊、雜談、俚語、方言、網民語言 …… 總之,以往同類研究僅限於文字學、語言學與文學創作的材料範圍,至此擴充到白話文被及的幾乎所有層面。


至此,李春陽打通學科,串聯古今,將白話文運動被長期支離的歷時性與影響面,完整還給了白話文,白話文運動的語言問題和歷史問題,終告合流;白話文研究的方法、觀念,為之一變,白話文研究的歷史視野,為之大開,白話文運動被一舉帶出五四語境 同時,也被全方位置入長期支配這一運動的歷時情境 進入遠為龐大的領域。在被白話文全面覆蓋滲透的所有領域中,白話文運動漫長遍在的後果(包括無法預估的前景),可能首次 至少,以此前未便點破的要點 被置於權力的景觀。


這是一篇不憚其繁,事事處處以材料組構敘述的論文。所有擴增的材料,為白話文一案展開全新的證據,其說服力,即在揭示了中國現代政治與白話文運動的關係。這一關係的公然呈示,終於在白話文史料與中國現代史之間,清理出一整條錯綜複雜而清晰可辨的因果鏈。自白話文運動大面積失控到深度質變的全過程,初告揭示:當年這場語言運動設定的種種話頭,日後,幾乎全部坐實為不折不扣的政治命題 換言之,迴避政治,無以談論白話文運動。


在已知的白話文運動研究中, 政治 ,以及政治的歷史作用,照例被審慎帶入,作為背景,作為曖昧的補充,和語言問題區隔處理,以安全的距離織入理論性評述;但在本書中,每一份材料呈現為政治的,同時是語言的自供狀,閱讀全篇的過程,即是語言如何作為政治、政治如何成為語言的呈示過程:以遞進的,漸強的方式,李春陽使擴增的材料源源提供了一組又一組政治真相:這些政治真相的每一部分,每一個面,體現為語言 就是語言。


是故李春陽的材料不再只是材料,而是白話文運動政治性格的自行敘述。經審慎調理後,各種文字的政治性或從語言表層凸顯,或使語言的真問題從政治話語中被剝離,而後,同步植入本書的多聲部結構,甚至,成為主唱:論文的章節,由此清晰,並予確立。


譬如,據材料的類別與類比,劃分專章(如 破除文言白話之執 漢語歐化問題 新舊白話問題 等等);追蹤材料的要義和疑點,焦距專題(如 白話偏至論與兒童八股 現代翻譯問題對白話的影響 從張恨水到張愛玲與趙樹理 魯迅與毛澤東文體的差別 等等);利用材料的對立或關聯,顯示異同(論及翻譯問題一節,《天演論》的嚴復文言版與後世的白話譯文,兩相對照;論及 毛文體 一節,毛澤東二十六歲、三十三歲、五十多歲的文言稿件和白話文,前後對照;文革後以文革語言批判文革的材料等等)。如此,白話文與白話文運動,該運動與政治、歷史、語言學等等過於複雜、專業或非專業的種種關係,被所有材料的語言效能,彼此照亮 此前,這種語言效能未被髮掘、未予彰顯 並躍出材料,與本書形成交相辨識、彼此辯難的互文關係,所有材料於言事之際,同時便在說理。


論文的材料部分,通常枯燥乏味,以我有限的閱讀,此前鮮少在論文中遭遇如此富有活力的材料:在其他命題的論文中,本書與材料大致處於從屬關係,在李春陽這裡,材料就是語言,作者的見解和材料中的見解,彼此出入,與本書不相區隔。我不願說,這是一種敘述的策略 任何策略不免傾向選擇的偏見 毋寧是紛繁的材料導引李春陽步步窺見白話文運動的驚人的輕率,在在觸探政治和語言、語言和政治的雙重陷阱:經由大量史料的反方向跋涉,李春陽詳細清理了白話文運動的斑斑後事,以一種並非意在理論的論辨方式,詳實估算白話文影響的是非凶吉:理論不可能凌越語言,理論就是語言,是語言政治之一。面對理論的語言和語言的理論,李春陽的警策與細察,近乎張愛玲發掘人性瑣屑的文學敏感:材料,特別是語言改革的官方權威史料,處處給她看出無所不在的似是而非,包括逾半世紀之久被置若罔聞的大錯大謬 如政治和語言、語言和政治的同一性 論文開篇,李春陽即擷取國家辭典關於白話文運動的大段明文,從容拆卸,分段究詰。此後,本書與材料的關係難分難解,形同語言和語言的辯論。


然而白話文運動的政治性格,並非本書的要旨,而是期使語言問題歸位,或者說,作者試圖揭示:白話文運動的語言問題為什麼始終無法歸位 其間,語言問題的 正位 ,於焉顯示:作為以上材料的遙遠對比,李春陽持續接引先秦至清末的中國文論,連同歐美語言學觀點,在擴增材料中穿插並置,將白話文佔據的現代史與前白話文運動的漫長語言史,縱向銜接,兼以西方語言學理論的橫向比照,展開多維的縱深與對話 準確地說,將之交付語言的對決 白話文運動的政治性格,以及,這場運動本應針對的問題,因此獲致必要的分殊、有效的平衡。


這時,良性的悖論出現了:我不敢判斷年輕的作者是否古典語文的飽學之士,而我無學,僅讀懂小半。但是,極度荒謬而親切地,在我不能懂得的古典引文中,我從每一字句(包括不識不解的字詞)獲得漢語的歸屬感:一種不再為我所屬的歸屬感。我不得不由此確認,自己是白話文運動的隔代子民。


所有書稿期待辯難。對於本書,則今後的辯難者恐怕先要面對的是官方材料與國家文字。換言之,僅就李春陽目前所能收攬歸置的新舊史料,這篇文論即難以撼動。即便剔除文中全部觀點 如上述,其中逾半觀點已在材料與材料的關係中自行呈示 我們(至少,就我而言)對白話文運動,對白話文的認知,足以被這些材料有效地照亮、變更,以至顛覆。


我所感到最為窘迫而富有興味的是 這興味,處處來自真相的豁然 我從此不再信任白話文及其種種權威論述。但是,我屬於白話文,就是白話文。我與本應歸屬的中國傳統語文(包括上溯宋代的舊白話)以及這份遺產所能蘊藉的全部文化,早經中斷線索 除了簡體漢字,還有,喧譁至今的現代白話文 我相信,五四前輩奮然爭得的所謂白話文,根本不記得李春陽攤開的這些舊材料,一如這場大獲全勝的語言革命,成功取消了古典漢語的漫長記憶:到今天,中國語文只剩了白話文。


現在可以理解本書的冒犯與危險:它針對今日人人使用的語言。當李春陽決意走出學術,即越出了安全線 議論這份犯難,也很難。


五四及今,九十二年過去了。從鴉片戰爭算起,文化轉型、國家轉型則過去一百六十多年。其間多少大事,如所周知,在當今的學術語境中,一面,亟待史料見光,重作評估;一面,做不得,太難做,便是做了,也做不深透,做不開。若干曾經犯忌的題目,如北洋史研究、民國研究、抗戰研究,兩黨兩岸關係研究,包括延安整風研究,反右運動研究,文革研究 …… 早在做,正在做,有人做。當援引資料、觸探問題時,學者們所能把握的政治尺度,主動囿於學界、位於邊緣,求取大致的安全,可就學術的名義自我維護,並獲得維護。時間的長距離已向當今學術研究展開逐漸可為的空間:要之,這類富含當代價值的歷史研究畢竟是在處理過去的是非,多少享有學術的超然。


唯獨追究白話文運動,無可超然 白話文運動,是歷史舊案,白話文不是:涉及所有人、佔據所有文字,白話文的書寫言說,自動處於歷時狀態,既指向問題的起始與根源,也自動處於現在時。


明面上,白話文運動研究無關政治禁區(雖然處處照見權力的淵藪),也不是歷史與思想史(雖則在在觸動思想與歷史);看內裡,則白話文再怎麼弄,漢語還是漢語,漢字仍是漢字,是惟中國才有的語言和文字,有這語言文字,於是中國叫做 中國 ”— 李春陽的冒犯,是追究漢語便即牽動中國的一切。前引清末鄧實的那段話,或可視為嚴重的警告:不論今人是否同意、是否明白,無妨放下權力的傲慢 即,白話文一統天下的當然傲慢 冷靜想一想。五四一代的激忿、焦慮,早經遠隔,如今再來想想前清士子的話(那些話,亦曾被視為舊勢力的傲慢),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民初的白話文運動,是本書的主線,但不是主旨。白話文運動的研究專著,層層疊疊,今李春陽弄這數十萬言,攤一大堆材料,其實並非與學界辯難、對學者說話:我是讀到後來,後來再細讀,這才看清書稿的這股清正與蠻勁,指向所有人的精神處境,這處境,難有別種指歸,具體說,便是實實在在的語言處境 猶如檢視細胞而非病的診斷,李春陽試圖清點而究詰的問題,涵蓋文化與文明的基本單元,佔有每一位言說的個體,直指今天。易言之,但凡歷史研究因遠隔歷史而被天然賦予的安全感,被這份書稿撤除了。


白話文運動之於傳統中國(亦即文言)的威脅,也早經撤除了:它的勝利,被公認是新文化的奠定,其對應,猶如新中國的建立 當年運動的肇事者,胡適、陳獨秀,即便不再是共和國名冊中的前世罪人,也被新修的國史唾棄很久了 繁體字,豎排本,悉數移去港臺及海外,新中國不再有一份書刊承襲完整如昔的漢語形態,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明令禁止任何出版物使用繁體字。今天,所有再版的古文著作,嚴格說,不是原典,而是由簡體字排版、白話文譯註的讀物,今之所謂國學教育,則形同外語教育。總之,當年白話文運動的仇敵:萬惡的古文 出於半真實、半假想 從現代中國的語言譜系中,全面剷除了,一如抗戰、內戰、土改、文革 …… 悉數成為歷史名詞。我們有理由認為,白話文運動竭力撲滅的舊勢力,白話文運動惡毒描述中國語文的噩夢般的過去,統統消失了。


是這樣嗎?是的,除了白話文。近百年來,可能沒有一份革命的覆蓋面、有效性、滲透力 不論是災難抑或福祉 如白話文運動那樣,在中國形成具體而微的歷時性後果,恆久生效,人人有份。爭戰、暴力、運動、鎮壓 …… 那些顛覆歷史的現代往事,固然改造社會,改造人,然其侵蝕毀壞(或曰除舊佈新)的深巨與久長,均難和語言革命相詰抗:現代白話文,一種被極度人為所改變的語言,字字句句,反過來塑造人,置人的種種可能與不可能,於言辭、書寫和思維之間,遍佈國民教育的每一階段、每一層面、每一角落,形同語言的水土與空氣。


這是五四文化激進主義最富活力的一份遺產嗎?它超規模繁殖,無可計量,你開口說話,下筆寫字,你就是影響與被影響的一環,證據是:你習焉不察,同時,別無選擇。


當今古典語文讀本及所謂 國學教育 ,對白話文既不構成絲毫威脅,也無能襄助:足以平衡語言生態、行使語言辨識的大統:中國古典語文(包括上溯北宋的白話文),不復存在。現代白話文,自然而然,鑄成每一位使用者的日常獨裁,並被獨裁:沒有監督,不受制約,無須檢測,自行關閉了語言的出入與生機,如白話文運動詛咒攻擊的千年古文,停在超穩定形態,雖生猶死,然而空前肆虐,如問題百出而運轉如儀的國家機器。


在可見而難以預估的未來,現代白話文看不到語言及語言之外的任何出路與挑戰 此書題曰《白話文運動的危機》,事實是,現代白話文的真正危機,是沒有危機。


但在白話文運動時代,語言危機不但顯在,且因其顯在,而被過度醒覺、肆意誇大了。迎對清末民初種種危亡意識,胡適一群新黨獨取語言文字的大關節,相率造反;而魯迅試以 最黑最黑的毒誓 詛咒文言文,又是何其怨懟 現在,百年後,卻有李春陽單獨一個,沒有契機,沒有同志,除了冷卻遺散的歷史文字,不具任何可資藉助的時勢,居然在白話文運動九十多年後,放膽抖開運動的舊案,死命咬住,百般糾纏:她與胡適一樣,意在掀動當年文化叛徒群相標舉的命題嗎?


我願貿然斷定:這份孤膽遠遠超乎五四前輩的集體勇敢。猶如觸動歷史的鐵案,李春陽在做一件不可能之事。


百年前做同一件事,則非但可能,而且聚眾,標舉國家民族的大蠹,其勢洶洶,匯通後續不止的其他革命與其他勢力,果然將兩千年以上的語言大統,合力扳倒了 被這洪流無情玷汙的名字,包括白話文運動的所有主事者 白話文運動贏了,傳統漢語的降伏、衰竭而敗亡,是中國語文的新生,抑或歷史終結?相比今日李春陽這篇孤零零的文論,胡適們當年實在有福了:白話文運動曾經悍然招致無數舊黨與之辯難,辯難雙方,乃成全一場角色相當而聲色齊全的大革命 百年後,漢語生態毀損殆盡,白話文勢力,已經強大到不必稱之為勢力了。


一九四九年迄今的白話文,不是學術問題,而是霸權問題,這霸權,猶勝於五四一代攻擊的中國古文所曾佔據者。當白話文運動展開之際、推進之時,如魏晉、唐宋、明清文人之於時文的痛詆或反撥,有沒有呢?自一九一七年至一九四九年,有,如語絲派、論語派、學衡派,及梅光迪、胡先驌、周作人、吳宓、廢名、李長之(更不必說章太炎、嚴復)等人,均在胡適派之外,先後給出豐富的見解,魯迅之於古文的姿態,則呼來喚去,情狀奢侈而複雜 …… 一九四九年至八十年代末,白話文進入文化的昏厥期、凝固期,整整四十年,白話文未聞一句拂逆之言;迄至九十年代,知識界略微醒覺,始有若干學者有感於時文的荒敗,歷史的疑點,乃吶吶為文,有所辨析,是為白話文運動半個世紀之後,稀散零星的質疑之聲。


就李春陽的材料所提示,九十年代以來,內陸學界先後曾有鄭敏議論文學寫作與母語問題、許明議論語言革命與意識形態關係、郜元寶檢視文學語言的古今之別與精粗之別、陳方競延展張灝關於 承續和斷裂 的論說、陳平原追述嚴復、王國維、章太炎在古語和新學間的貢獻、陳來揭示文白之爭與文化激進主義的淵源 …… 這些議論,或此或彼,點到白話文運動的若干疑點及區域性遺患。


此外,老一輩語言學家如呂叔湘、徐通鏘等,則以相對超然的立場,冷靜研析白話文:前者的重要觀點是將現代漢語歸入近代漢語範疇, 近代漢語 ,係指唐五代以來書面漢語的連續體;後者,乃對應西方語言的 音本位 ,整合國內語言學前輩(包括趙元任、王力、陳望道、張志公、朱德熙、陳承澤)的相關見解,平實申明漢語的 字本位 概念。


較五四前後的言論空間與爭鳴維度,今日的學術言動雖難項背而望,但上述觀點畢竟是書稿史料中時段切近、猶富理性的部分。可嘆如今學界既是有限的議論空間,也是有效的消音系統,以上議論雖無全般質疑白話文的意思,然亦應者寥寥,刊行之初,略有小議,旋即歸於默然,便在圈內也難發生響動 漫無邊際的白話文,當然,無動於衷:覆蓋一切而喪失生態,現代白話文問題早經越出學術與文學,當代小說、詩歌、理論、學術,只是被白話文全面統轄、深度支配的漢語文字之一小部分。


是故文白之爭的餘緒、文學創作的語言、歷史人物的再評價、激進主義的舊是非 …… 不是本書的焦點。作者的視野與關切,是在現代中國的語文 亦即白話文運動的總後果 所能涵蓋輻射的全息景觀。在這景觀中,李春陽的大面積追究,既針對五四前輩與新中國語言革命,自亦囊括當代學者和她自己在內的所有寫作及其語言 書稿題旨的所謂 危機 ,非指五四那場運動,而分明說的是今天,一如九十多年前的語言革命,指向歷代群儒、朝廷群臣和所有讀書人。


話無須說白,也說不下去。總之,一九一七年,有來自美國康奈爾大學中國留學生的一篇短文《文學改良芻議》;二〇〇九年,有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的一篇長文《白話文運動的危機》;易言之,一個瀕臨崩解的文言文的舊中國,是白話文運動的總背景;一個日益富強的白話文的新中國,是本書的總背景 由時間此端遙看彼端,今李春陽的文化劣勢,無可對應,因而,無可同情。有如強大的敵陣,當年,是文言文成全了白話文運動;現代白話文,則自我滅絕了任何異端,它的敵方,它的病灶,它的致命的根源,是白話文自身。目下,國中學術的權力網路,準確地說,權力網路中的所謂中國學術 其編織與肌理,全部是白話文 會如九十四年前新黨舊黨群相虎視《文學改良芻議》那般,正視本書麼?


此所以我願斗膽指明李春陽的這份勇敢:它不是堂吉訶德式的勇敢,而是萬分真實之事。


《周易》與先秦諸子的 修辭 ,為後世建立了 文教 。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前,這 修辭 文教 在當時整體文化語境中仍然存在,也仍然有效 白話、文言不過是語體的差別,二者使用的漢字,幾乎每一個同樣古老。


這段話,引自書稿尾章《修辭思維與寫作倫理》。我不想依從今時的濫調,將這份題旨說成全篇書稿的 關鍵詞 ,但李春陽所以有此書,便在這末一章的矜矜告白。其中若干段落,理致平正,語氣則慨然沉痛。以下摘錄的段落不為說理 以為不值一駁者,想必勢眾;有誠意的讀者,自當閱讀全文 意在正視李春陽摯愛漢語的耿耿之心,我深度認同本書的理由,不全在文論的理致,而是這份摯愛。


此下且看李春陽對漢字與白話文的關係,如何陳述:


即便白話文運動為了新時代而蓄意造成文化斷裂,白話文所使用的每一字依然是漢字,凝鑄於漢字的所有文化符碼和資訊作用,不可能在同一個字裡被支解、被排除。沒有漢字,我們無法說話作文,每一漢字會自動堅守其意指及其界限,換言之,當白話文試圖重組漢字,猶如車道脫軌,被錯置、或被濫用的一系列漢字(歐化,以及外來的語法加劇了這種錯置和濫用)會拒絕執行清晰正確的文句 不幸的是,無數白話文正以災難性的錯誤,書寫大量不堪卒讀的文章,在表達、溝通、教育、傳播中留下無可估量的連鎖後果 …… 白話文意圖擺脫文言,或誤以為與文言了無干係,是一種語言的錯覺,同時,成為一種充滿錯覺的語言。


現代白話文乃是 充滿錯覺的語言 ?好大膽的說話,但我無能反駁。倘若我們多少讀過幾句古文,又指望以白話文寫出清通的文句,並被清通地閱讀,則作者指稱當今市面上 大量不堪卒讀的文章 ,便是一句平實的話 細想,則萬分乖謬:


今天,我們要拿漢語漢字的一字一句完全當漢語漢字對待,已很難做到。絕大多數人既沒學過語法也不通外文,卻用 印歐語的眼光 或一種莫名其妙的語言觀看待漢語,一邊使用漢語,一邊又不把漢語當作漢語,這種現象每日每時在發生,我們不必出門,開啟電視看看聽聽,漢語就是這種狀況 ……


一邊使用漢語,一邊又不把漢語當作漢語 ,哪位當代白話文作者願意坦然承認不尊敬漢語、不懂得修辭麼?


修辭思維絕不僅僅是文句詞章之事,所謂思想的重估、道德的重建,終究歸結為語言、歸結為修辭!《周易》曰: 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 諸如文風、格調、觀念,甚至包括全球化、經濟危機,人權狀況,個體權利意識,法治,政治制度等等命題,能否獲致精確而豐富的闡述,在在取決於修辭思維,脫離修辭思維,什麼問題都難免於空論與誤談 …… 近來 普世價值 之類話語,惟修辭之善,可得超越,因 普世 云云,原亦不過修辭而已。


是的: 不過修辭而已 ,這是致命的話 到了本章,李春陽取 修辭 發難,對白話文運動,對當代白話文,開始凜然側視:


或許白話文字身就是一個被無限放大的修辭,假設它的巨集願是另立文教 其實亦屬妄想 漢語的詞彙還是那些,漢字的絕大部分是傳承字,簡化字不過是繁體字拙劣的替代品 …… 新興白話文批判文言文,急於宣佈舊文化崩潰了,為白話之必然取代文言,預先設定了意識形態神話 …… 白話文運動的嚴重失誤,是使白話寫作與文言和舊白話為敵,不肯植根於漢語的字詞和語源,久而久之,既喪失修辭思維,也不知有修辭思維。出離漢語規律的白話文,唯委身於政治。


莫說 文教 ”—“ 文教 一詞,久已失落,今幾人識得、幾人在乎? 委身於政治 的白話文(即 意識形態神話 ),經此劫持而催眠、復由催眠而發昏,乃大規模 出離漢語的規則 。這是白話文運動的正果嗎?這就是今日的漢語和寫作: 既喪失修辭思維,也不知有修辭思維。 後一句,更為可悲 以歷史的立場看待語言,曾為白話文運動所標舉;以語言的立場看待歷史,即本書的要害:為等待這份語言的立場,九十多年過去了。


歷史 一詞,或也出於 修辭 吧:在五四以來的語境中, 歷史 其實意指政治。不是麼?自來白話文的倡導者辯護者,撮其要,莫不出於歷史的大立場:所有現代中國的大事件,包括白話文運動,從來被要求 歷史地看待 ”— 西語的說法,即以賽亞 · 柏林痛詆的所謂 歷史必然性 ”— 讀李春陽排列的 正面材料 ,當初白話文悍將的大道理,說來頭頭是道,萬般確當:歷史到了危亡關頭,豈可死抱著萬無一用的古文!


連當年舊黨為古文辯護,也多出以歷史的名義 其間秉承理性者,則於歷史考量之外,一再返顧語言的立場,如昔時的章太炎、梅光迪及近時的徐通鏘輩。他們親歷歷史的脅迫,歷史再嚴峻,國事再切迫,他們仍然試圖申說:語言終究是語言,語言從歷史中來,語言就是歷史 這裡所說的 歷史 ,則是 歷史 一詞的本意了。


現在,李春陽試以語言的立場所針對者,既是白話文運動全盤否定的中國語言史,也包括白話文運動裹挾其間的歷史--不論白話文如何、古文又如何,漢語自身的歷史,理應置於其上。


白話、文言不過是語體的差別,二者使用的漢字,幾乎每一個同樣古老。 換言之,白話文、文言文,都為做文章,都能做文章。李春陽苦苦提醒、反覆舉證:清末的語言舊黨如林紓章太炎梁啟超,俱為思想的新黨,是中國第一代傳播域外新學問、新觀念、新文學的革命家;而通行未久的白話文,照樣速速演成語言的八股、文章的套路,喋喋不休,織成意識形態的大羅網,其負面,尤甚於古文所曾被詆譭者。


這便是語言的悖論 也是語言的能量:


從一開始,白話文運動就與晚清傳統白話刻意區別,其實出於漢語的自為性質,舊白話會自動跟進並融入新白話,因為漢字原本深具調節功能,舊白話之脫胎於文言,即是古例。毛澤東文體由文言而舊白話而新白話的如意轉換,也是一例。舊白話因遠離主流話語形態而獲晚清文士如梁啟超等青睞,也是今日之所以出現非政治化語言環境的內在原因。如果白話文試圖擺脫危機,第一步,就是放棄文白劃分,把白話文納入漢語修辭的正途,以語言的整體立場看待漢語、整合漢語。


晚清的白話傳統 ,上溯北宋,淵源久長,民初一代不是不知道。刻意抹殺文白的對立,已不是語言的立場。一九四九年後的所謂 語言的整體立場 ”— 倘若曾經有過這立場的話 則如前述,無非政治意圖,政治立場。其大門面,或曰大修辭,即是歷史:時當清末民初,誰敢逆歷史而動?以歷史的名義,五四運動及其後續革命所要中國捐棄的大代價,首推中國的語言。


如今要來 放棄文白劃分 ,可能嗎?文言沒有了,何來劃分。當初的理由,視語言為工具,白話文易學易懂,自然用白話文。但語言僅僅是工具麼?


哲學、科學、政治、學術、教育、文學,字字句句離不開語言,並取決於語言,但在哲學史、科學史、政治史、學術思想史、教育史和文學史的研究中,語言的位置是次要的、曖昧的,彷彿這些研究不使用、也可以不考量語言,然而每一領域的學術文字 知識系統、理論闡述、概念的界定等等 自始至終形諸語言和文字,遍佈修辭的期待與介入。任何一篇科學的或者政治文論,其對錯高下,難道僅僅事關科學學理或政治是非,難道無關乎語言,無關乎理知被如何表達,如何呈現麼?


這等明白的道理,久已為各學科所摒棄而相忘 近年花樣百出的所謂 國學熱 ,迄無道及語言。今日的童子初讀國學原典,但凡識得字詞,朗聲一讀,道理未必懂,已得修辭之善,領受語言的美感: 道可道、非常道 ,是理,也是語言;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是理,也是語言:不是這樣的語言,何來國學 ?


修辭之為修辭,必慎待語體,計較文體,孜孜於句式的營造,字詞的錘鍊,咬文嚼字,換取風格,最終落實為一種得體的、優美的、有尊嚴的書面語 …… 五四一代寫文章,白話正當創生途中,不論修辭功夫如何,以他們的舊學底線,尚能在文白之間作出選擇和調理。今時絕大多數寫家則惟餘白話一途。以如今的白話文而談論語體和文體,進而追究修辭思維,不禁起荒涼之嘆。


其實何必 語體 文體 ,尋常交談,何嘗不涉修辭。此刻無端想起明人話本的四句話,是西門慶、潘金蓮被假定初會於宋代的問答:


不敢動問娘子青春。


奴才虛度二十一載。


小人痴長七歲。


大人將天比地。


這是白話還是文言文?是書面語還是口語?是俚語、大眾語還是國語?何必追究。直到我記事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滬上里巷、窮鄉僻壤,還常親耳聽得長輩用了幾乎同樣的詞語和機鋒,一問一答、一去一來,知進退,守分寸,暗示明說,閃爍語言的活潑與狡黠。在市井村野未被現代白話滲透的二十世紀,甚至文革初年,這類日常話語仍未根絕:在南方,在我落戶的山鄉,目不識丁的婦孺一開口,分明是前朝的舊白話:稱青年為 後生 、稱俊美為 標緻 ,稱可憐為 作孽 ”……


語言文字兼具天然的保守性與活躍性,保守,是因一民族的語言必與這民族的歷史同樣長久,不可率爾更動;活躍,是因語言永遠繁忙,渴望被使用,人人用,時時用,無一事不用,又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理由使用。當語言的保守性與活躍度被強行改變、強行抑制,語言進入既被動又任意的狀態:它不再聰明,不再主動尋求語言的機會,修辭變得多餘;它又被輕率地,有時幾乎是無羞恥地濫用,無視語法,或者,夾雜太多外來的語法,不忍卒讀 這正是新白話日益貧薄荒敗的根源。


這段描述,準確而緊要。荒敗貧薄的寫作,不忍卒讀,粗暴乖張的說話,不忍卒聽,而今時的寫家讀者、說者聽者,不覺有異。是的, 不再主動尋求語言的機會 ,語言必定失去知覺, 不再聰明 ”— 更糟的是,自作聰明, 輕率地 無羞恥地濫用 語言。對應《水滸》那對妖男魔女的初見,今時北大清華若干教授私下與同行打照面, 語體 如何:


你哪兒的?我的書讀過沒有?


這甚至難說是一句 問話 ,聽來與今時任何門房、保安、信訪辦科員的說話,沒有兩樣。某位學者初來京城,飽受學界日常話語的侮辱性 洗禮 ,向我訴苦。但他怎樣表達自己的反感呢: 你不知道啊,都這麼說話,牛著呢,一個個都很牛! ”—“ ,也是 活躍而繁忙 的語言之一例吧,而今忙著活著的,是隻剩偉大的白話與白話文:


過去百年來,白話文運動成功地使今日絕大部分中國人不識文言,也不會使用文言,識了白話,也未見得寫好白話。文言、白話,曾經並存千年,主從尊卑,自然而然。文言依憑豐富的字形彌補字音的相對貧乏,與此相應,中國人的認知經驗,目治重於耳治。歷史演進,白話趨時,是情理中事,晚清白話文運動是此一趨勢的加速,到了五四文化激進主義,整套意義系統驟然更替,白話文運動的震盪,至今猶在。白話的絕對優勢,已不可逆轉,文言作為漢語的精華與有效性,除了古文專業而外,幾蕩然無存。


據李春陽告知,今日極少數專研古文的中青年學者,深藏古籍之內,不讀五四文章,更不讀時文。但這不是語言的生態,而是白話文帝國的微型孤島,是古文尚未死絕的微喘餘息,雖非 無存 ,卻已 蕩然 ,決不是活的語言場,猶難滋生精美的語言,更未推出高明的寫家。


白話文勝利了。今若干喜好文墨、追慕經典的青年書生,倒也試著寫那麼幾句文白摻雜的詞語,全篇文言的短章,也未絕跡:前些年南京高考狀元的 文言作文 即是盛傳一時、旋即忘卻的個例;而八零後記者的手機簡訊,也常以連連 頓首 收句,引以為雅,雖 得可憐,渾然不知其錯 自宋及清,及民國,識文言而用白話,乃平常事,用得精彩而怡然,便是上引潘金蓮西門慶的問答;今天,會用且用對文言者,即便心誠意正,也落得一個奇怪的異類,不免做作之態、乖張之嫌。這類形跡可疑的語言 返祖 現象,並不能視作語言的機會,半點無助於語言傳統的起死而回生,惟反證一件事:白話文勝利了。


自從革命以其粗暴性格闖入漢語,強求漢語,漢語從此失去斯文,又在失去規範的同時,被剝奪自為的餘地 …… 寫作倫理在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中國,幾乎不是問題:它消失了。多少以作家自居的人口口聲聲要為社會承擔責任,卻對文字極端不負責任,下筆之輕率、粗暴,趣味之粗鄙、平庸,從文字開始即取消了他所宣稱的價值。難以想象,一個造成文字災難的人,如何造福於社會。顧彬說 中國作家語言水平太低 ,這話初聽荒唐,然而任何國家,作家都是指那些善用語言,精通語言的人。倘若一國的作家而語言水平太低,豈非惡夢。


豈是漢語失去斯文,便是 斯文 一詞,也已失落,億萬人口行事說話而閃過 斯文 一念者幾稀。域外文人如德國顧彬的批評,其實要算斯文的,記得此言一出,本土文壇的愕然與驚怒,即大欠斯文,而回應此說的文章,我約略一讀:何談修辭。


凡是成功的修辭,必定能夠適合內容複雜的題旨,內容複雜的情境,極盡語言文字的可能性,使人覺得無可移易,至少寫說者自己以為無可移易。 (語出陳望道《修辭學發凡》)此 無可移易 一句,正是修辭學要害,修辭之所以是修辭,一如字詞之所以是字詞。白話文的大病與通病,即不知一字一詞須得不可移易。


其實當今漢語 不可移易 之辭,並非沒有,而且多得很,惟其 不可移易 ,而成大病久病,以至無望治癒的頑症 拿起報紙,開啟電視: 各級領導必須重視起來 進一步加強落實各項基本工作 等等等等,就都是 如何移易?豈容移易?於是天天講、年年講,倏忽六十年過去,無可移易。清末鄧實憂心忡忡在茲念茲的 中國語文 ,如今便是這樣一種語文,誰敢說,這不是 保國保種的金城湯池 ?是故李春陽以下數語,也可句句反證今時的語文和中國人:


人的思考的密碼,乃是語言,語言,豈能離開字詞。知識系統、價值系統,不但和言語密切相關,而且起於語言,體現為語言。


是的: 各級領導 的話語,正是當今中國人的首要 知識系統 乃至 思考密碼 進一步加強落實 云云,則是政權竭力守護的 價值系統 。這一切,在在 起於語言,體現為語言 。固然,李春陽的意思,不是這意思:


人的創造活動,俱皆歸因於如何使用言語,或者說,莫不以言語求得理知,求得闡釋,最後,語言作為現象,行使觀察,也被觀察。教育,意味著從無量的書面語獲得無數資源,豐富言說,擴大存在的幅度、維度,以及,人性的深度。


而當今白話文的 創造活動 是在求得權力,求得控制。控制既久,早已塑成當代中國語文的 幅度 維度 ,更兼受惠於 各級領導 年復一年的 加強落實 ,今遍中國的知識結構與思考模式,早經層層圈定,形成國人的另一層 深度 ,或曰 淺度 ,年深月久,已如文言文和舊白話的幅度與維度,塑造了那個消失的舊中國。


白話文運動作為中國二十世紀最為龐大的修辭意圖 這意圖本身早已實現為龐大的事實 既是知識建構,又以此建構新的權力。一九四九年之前的毛文體,確曾致力於新興知識的建構 …… 這一時期,毛話語的訴求之一是民主,與五四價值和共和理想相呼應 …… 一九四九年,新的權力結構終告達成,長於說理而擅於攻心的毛文體,一變而為權力話語,政令與批判成為毛文體的大規模修辭實驗 …… 權力話語猶如怪獸般脫胎於知識,實施知識的否定。文革,乃是權力踐踏知識的狂歡 ……


讀解毛時代的毛文體,今已不算太難 雖說仍未解、仍待解 難的是下文提及的語言現狀:這現狀,很難說是毛文體的 形變 泛化 加強落實 之類,論文采,論修辭,論蠱惑力,遠不及毛文體,然其陳腐之狀、氾濫之姿、流佈之廣、統御之效,則為昔時的毛文體所遠不及。


在今天的語言現實中,要麼是以知識制衡權力,要麼是持續毛文體的形變與泛化,以權力掌控知識;前者是知識權力,後者是權力知識,欲求知識與權力的良性互動,端看我們對二者的認知,以及,能否將權力還給知識,將修辭還給語言。


是的。今時中國的語文 不論何種型別的寫作,不論為何而寫、為誰而寫 多麼需要新的修辭,然而沒有;多麼需要知識的權力,然而不能。知識應有的權力,眾人得不到,於是無權無勢的人滿口權力語言;語言應有的修辭,眾人不會,亦且不知,於是文理不通的文章勢成語言的泥漿。古文所曾富有的修辭,隨古文的消失,消失了。梁啟超輩及五四一代寫手之於文白之間的餘裕,今人更是休想 —“ 喪失修辭思維,不知有修辭思維 的漢語,於是 委身於政治 :這是當今漢語難以展望的未來,也是現代白話文進退失據的語言現實。


白話文運動可能要對我們至今幼稚的理解力 也即可悲的語言狀態 負有責任。無所感應於西方文字的修辭手腕,其結果,只能是輕信與盲從,同時,流於淺薄的認知。時下國內主流話語的昧於修辭,大量體現為意識形態宣傳而遭遇心理抵制。昧於修辭者而被認作知識分子,是當今社會的常態,一如貧薄蕪雜的白話文,早已見怪不怪了。


輕信與盲從 對應 幼稚的理解力 社會的常態 對應 貧薄蕪雜的白話文 。白話文運動曾經抱有偉大的責任感,如今的白話與白話文,承擔什麼責任?怎樣承擔?靠什麼承擔?除了權力性格,莫說責任,白話文作為一種語言、語體,可曾贏得當然的敬愛、起碼的護惜?


九十多年前,白話文運動惡毒攻擊文言文,然昔時的文士便知古文總得革除,語言不免革新,也還摯愛文言文、惜護文言文:那是歷史的遺贈,成熟的語言,但知善用,古文便玉成書寫古文的人。魯迅痛詆古文,算得激越,偶或弄幾段,文辭間難掩享受之狀;胡適儼然新派,老來讀古書、參古經,他已憬悟,並且說出:白話文運動後來成了一場禍 今世,人人都說白話文,誰人摯愛誰人敬、誰人知惜護?倘若愛敬惜護白話文,白話文便不會是今日的白話文。


人不愛自己的語言,語言便不肯施惠於使用語言的人。當代的書寫不再聰敏,市面的言說漸失生機,莫說西門慶潘金蓮的潑辣而斯文,如今撞見個會說話的人,已是稀有的福分,稍一辨聽,也不過黃段子或江湖語,惟較 加強落實 之類,略有人間味。據說,古語舊說而有所沿用、仍然奏效者,眼下流在中醫界、佛學界、書畫圈 雖佛界早經行政化,書畫圈更是分餅奪利之地--文界、學界,敢說精通而愛敬白話文者,大約有誰?能有誰?寫著白話文,不愛白話文,早已是文界的常態,讀到本書的觀點,倒會昂然起身,為白話文辯護吧。我讀到書稿材料中那些為白話文嚴正辯護、慨然說項的種種腔調,不禁想:很好,你主張白話文,你愛不愛白話文?你愛白話文,你想必懂得、應該懂得,倒來說說白話文的好,怎樣的好法,文章寫來,又該如何有招有式使用白話文


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掇關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鍊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


各極 其度 其致 其造 ,白話文怎麼說? 開闔奇正 百尺之錦 ,白話文又怎麼說?注而釋之,說得像了,好看好聽、可感可用麼?讀李春陽上引王世貞《藝苑卮言》的段落,我竟起可笑可憐之嘆。我笑這腐儒的眉飛色舞得意洋洋,讀來如聞夢囈:今白話文蟻民誰曉得這一套?誰吃這一套!我猶可憐李春陽四顧時語的大荒涼,搬出這死滅的文言文,聊以為寄,據以辯難,其說夢之感,尤甚於搖頭晃腦的王世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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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喪失,不獨漢語的意義鏈斷失,語言的聲色,便即消褪,人和語言的關係、語言和文章的關係,隨之亡失。這關係不失,於是人對自己創造的語言、語言對創造自己的人,彼此有愛,往來有靈犀。精彩的文白相間、上好的白話文章,自有新的聲色,新的意義鏈,新的可能性,新的好辭章。可是那樣一種新語言,好語言,惟在清末民初那一代,如梁任公的恣肆雄辯,如周氏兄弟的潔淨而沉穩 …… 彼時,白話文運動雖已鬧起來,文白固有的血脈,尚且交融,文白間的往還,猶如姻親--事到如今,選來選去反覆讀,近百年的好文章、好寫家,還是清末民初那些篇、那幾個人。此後半個多世紀,失去愛敬的白話文降得住幾篇好文章?


此所以李春陽要來披頭散髮,成六十萬字,由白話文運動從頭說起吧。其發難的勇氣,只因摯愛漢語:這大愛,表之於頑強的質詢,寫到本章,忽而轉為近乎母性的,準確地說,對母親般的,那樣一種愛:不容褻瀆,義無反顧,又如失母的孤雛,無可寄。此是稀奇之事,同時,極度嚴肅 怎樣才叫做愛國?你愛這國家的什麼?倘若愛國而不知愛這國家的語言,愛國一說便是大欠誠實的修辭,如氾濫無際的白話文,成一句空談,等同謊言。


也巧,近日收到如下一份過時的網路短訊:


二〇一〇年六月七日,教育部前發言人王旭明在微博呼籲設立 語文節 。他說,年年高考,先考語文,可見其重要。建議將每年這一天定為語文節,每個中國人想想自己會寫文章會說話嗎?尤其當下五種人該想,該以反思的形式過語文節:一是語文工作者包括教師記者編輯等,二是各級各類官員,三是各級各類所謂發言人,四是翻譯,五是為人父母者。我感覺這五類人中會語、會文者少!


卸任官員的 呼籲 ,本不必認真,網友讀過,頃刻忘記。而急不擇言,慌不擇路,竟給出這份藥方,也算中國當代語文抽樣之一吧: 語文工作者 ,標準四九年後的白話官腔;語文的重要居然因 年年高考,先考語文 ,則對照清末鄧實 語文文字關乎國之存亡 ,簡直霄壤之別。稍可認真者,是所謂 五類人 語文不行,如此,今遍中國的語文是何等語文?


九十二年前,北洋政府明令禁止文言文教學,尚有決斷與自信在,此後,文言文果真到了末路 直到被白話文活活弄死 九十二年後,有政府教育部前官員弄出這不倫不類的 語文節 動議,則白話文之途窮,昭然若揭。


這就是漢語的命運。一紙禁令,千年文言; 語文節 動議,百年白話文。前者迫於國難,雖粗暴,尚有文化轉型的痛感在,後者徒託空言,跡近玩笑,想要嚴肅,無從嚴肅起。以下李春陽的感喟,是屬懇切:


白話取代文言,是極其複雜的精神、社會事件,深涵中國近代以來,甚至千年以來的文化矛盾。精英主義與民粹主義的對決,改良和革命的消長,啟蒙與救亡的衝突,保守與激進的起伏,全盤西化和儲存國粹的對立 單一角度、單一學科的析評,不足於解讀這一事件的全部複雜性及其影響。


這番話,確是議論白話文是非的大難。何止單一學科無以應對,單一國度的事相,也須持論審慎:白話取代古文,非僅中國的語言官司。全球範圍現代化、工業化、大眾化、商業化,語言興替的需求,語言變異之疾速,各國皆然。拉丁文、古英語之在歐陸與英美,歷史典籍之在中亞、印度、日本,境遇類似。亞洲地區,則各國國粹與西化、保守與激進、民粹主義和精英主義的種種語言劇情,其性質、緣由,程度的輕重、後果的大小,各相類似,各存差異,要來比較,怕要有另一篇大論。


上百年前,文言文被虛擬的絕境尚能從白話文窺見廣大的出路,於是起語言運動,今時,白話文若欲振作,靠什麼破局?向哪裡求生 在紐約,我長期旁看各族裔移民如何與母國的傳統相周旋,久而久之,未曾見任一民族如中國人這般,冥頑抱守民族主義,同時,怡然自安於文化的失據而無根,證之於語言,則種種民族主義的叫囂,無有一句是民族的語言。


原因無他:白話文,已是一種失憶的語言。這失憶,非指所謂國學 冷落典籍,非惟中國,不懂古文,無關巨集旨 要害是,當今荒敗不堪的語文課只是識字,不再能稱之為語文教育:在絕大部分中國人、年輕人及未來一代代 炎黃子孫 那裡,這樣一種失憶的白話文,是沒有未來的語言。


但億萬人惟餘白話文,白話文不會死 三十多年來,國正當崛起,黨、政府、公司企業、各行各業、各色人等,語言需求空前切迫,語言市場無可限量。而經濟銳意前行,社會日夕變異,人心不復既往。明面上,惟體制事事掣肘,步步滯後;向內看,則語文實與體制同病,在超速鉅變的時勢與國勢間,梗橫阻滯,呈大脫節而大錯位。更大的錯位是,億萬人已然適應了體制,在這近乎鈣化的漫長過程中 因其漫長,事屬被迫抑或主動,已難分清 中國人所適應的另一巨大之事,無過於白話文:這一失去記憶的超級語言聯盟,經久釀成億萬國民的集體人格,這集體人格的單面性、平面感、空心化,無可挽回地趨向語言的枯竭,因其枯竭而加劇語言的耗損。每一箇中國人蔘與了這場語言的災變式狂歡:初起,緣自革命年代的白話文,終於,實現為芸芸眾口的白話文。


人受困於語言,併為語言所反制,若欲掙扎逃出,求助者,仍是語言:反之亦然。毛澤東那代人所曾侵潤的漢語資源,大可排程,大可選擇。今我黨拋棄了毛語言,自亦連帶失去漢語的一大資源,縱有話說,卻沒有語言,遂迴圈咬嚼另一路陳腔、另一套濫調 此亦或可解作黨語言對毛語言的全盤失憶 這語言的絕境,除了政治的形格勢禁,內裡 有誰想到過嗎 其實是白話文運動的世紀報應。


這不是語言的危機、語言的歧路,而是,實實在在的窮途。這窮途,如何對應前路昭昭、大有餘地的國勢?媒體娛樂語言、商業廣告語言、學界文論語言、世俗人情語言、網路流行語言 …… 看似喧騰,花樣百出,蓋同出於長期黨化的單一白話文,為敷衍各各殊異的語言需求,惟支離挪騰,攪拌兌水,兌水而復攪拌,使白話文語體腫大起泡、狀若汪洋而已。這樣的白話文,實在連 語體 也難成立。即便零星異議的語言,無一例外,源自早經用濫而仍在濫用的白話文。


五四一代,曾將古文與文言文罵得一文不值,百般不堪。今李春陽獨自給白話文做此龐大的診視,通篇用的是政治正確的白話文 白話文可有迎對詛咒的氣量?我不很相信本書書稿果然能夠全文發表,便是發表了,今群起捍衛白話文的學術徒眾與權力陣容,可比清末的士子強大太多了。讀李春陽引述世紀以來有關白話文的種種辯詞,在在剛愎而強橫,但我仍願領教,白話文的辯士們還能吐納什麼新的大道理。


沒有用的。當初清人為古文苦苦辯護,是為徒勞 百年前,更大的是非,更大的命運,不肯停下來聽取文言的辯護 今天,福兮禍兮:白話文不存在自守自辯的語境,因白話文的植被和疆域,遠遠甚於古文:失去記憶的語言,勢必規則蕩然,無所謂自為自證,正因此,白話文空前頑健恣肆,休想有別種語體給它挑釁、威脅,或予襄助而制衡。放眼看去,日益潰散而同質的白話文,不具任何語言的層級、派別、質地、表徵 所有人只會說白話文,但白話文不屬於任何人。它甚至不再是語言,而是無關尊嚴和美感的低階工具,全然交付權力,演繹為不同權勢的簡陋副本。


本書的要義,即白話文運動是由語言的權力蛻變為權力語言的歷史。眼下,如果白話文仍然形同政權,不容絲毫質詢,如果李春陽的觀點將被某一方(這某方其實並不存在,除了白話文)指為一組錯謬,則必定不會來自語言的說服力 即便假以學術還是別的什麼名義 而是,取決於言說它的權勢。這類權勢大抵是臨時的,輪替的,但不必更換、也不可能的更換的工具,是白話文。它保證權勢執行,卻無需保證語言的效能。語言的效能,在白話文那裡早經去勢了。


然而這篇文論難道不存有問題或錯失麼?或許有,但我不在乎。一如我不在乎本篇序言涉嫌無知而偏激:我願高聲說:當年白話文運動的大問題、大過失,何止百千倍--我們,包括 語文節 的動議人,倘若早經不安於當今的語言困境(說是 困境 ,仍屬客氣的修辭)--李春陽的功績就在告訴我們:白話文運動究竟是怎樣一場革命,堂堂漢語,何以一至於此。


最後,我對本書的唯一意見,是嫌篇幅過於冗長--包括這份序--此即白話文。古文與文言,不曾,也不必周旋於這等長篇的官司:時代到底不同了。揭示歷史的 全部複雜性 ,需要太多篇幅,太多篇幅,需要太多新的語言:漢語的能量、幅度、詞語、文類,確乎因白話文運動而大大拓展了。新的漢語的可能性(這可能性,其實大半來自百年以來的翻譯之功),空前豐富了漢語的言說與寫作--是的,被改造、被豐富的現代漢語,可以被稱之為 白話文 ,但絕不僅僅歸因於五四前後啟動的白話文。白話文的歷史,遠及宋代,白話文的能量,原本就是漢語的能量,漢語的千年檔案,從來葆有完滿自適的語言邏輯,只是料不到自己的命。


白話文運動的初衷,是消滅古文,解放漢語;但白話文運動所矚望的語言未來,是不是今天這種白話文--凡同情歷史而敏感語言的人,可能會抱著兩種難以調和的心理:白話文運動是一場語言的災變,抑或救贖?今天,當我們下筆開口,理應對白話文心存警惕,抑或,對當初白話文運動的興起,保留一份有所保留的同情和敬意?


我因此贊同李春陽在完篇之際二〇〇九年未曾定奪的副標題,即,獻給五四運動一百週年。



转自《《詩書畫》雜誌 2016 年第 1 期總第 1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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