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渭熊:吃忆苦饭的回忆

1989-06-04 作者: 陶渭熊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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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忆苦餐的回忆

陶渭熊

吃忆苦餐没什么稀罕,凡文革过来人,大约都经历过。

吃忆苦餐大约盛行于 1968 年秋冬季节。那时,省地县区乃至公社,各级“新生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先后成立。但是在一些基层单位,特别是学校,武斗中尖锐对立的两派积怨甚深,很难抛弃前嫌实现“革命大联合”。于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就想到用吃忆苦餐的办法来忆万恶的旧社会之苦,思新社会之甜,促进两派联合。

那时我正在大巴山下一所农村中学教书,长期的武斗不仅使学校桌椅板凳损坏,门窗无一幸存,而且两派学生戒备森严,几乎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于是县革委派来了联络员(不敢称为工作组,因为文革初期刘少奇派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工作组从此粘上了臭名声),区革委派出了贫宣队——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 30 多人进驻学校,再加上两派头头,组成校革命委员会筹备会——简称校革筹主持学校工作。校革筹决定吃一次忆苦餐来消融两派的对立。

问苦

大约是 11 月下旬的一天,校革筹把老师组成几个组去农村采集野菜。出发前那个县革委派来的蒋联络员再三交待,采集野菜时一是要访贫问苦,了解贫下中农解放前如何受地主残酷剥削,食不果腹,不得不用野菜充饥的悲惨生活;二是要向贫下中农请教,哪些可以吃哪些能不能吃,不能把有毒的野菜采回来拿给大家吃,这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我们一行五六人在还没有解放的原校长廖玉成带领下,沿南河两岸采集野菜,行走十多里,于十二点按时返回。

什么野菜可吃什么有毒?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作为生物教师,我当然十分清楚;其他老师其实也知道,但都不说话,都虚心听从贫下中农的教导。可是贫下中农却给我们上了一堂另一种更真切的“阶级教育”课。

当我们问:“这种野菜吃得吗?”他(她)们几乎都有相同的答案:“吃得!这叫 x x x ,61 2 年我们吃得多。”“公共食堂时期我们就吃这些东西,不然的话,早就饿死了。”

有一个姓杜的老大爷说:“ 61 年正月还没过完,公共食堂就没吃的了。食堂里安排几个妇女采野菜。她们来问我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我说媳妇们,你们打过猪草吗?她们说打过呀,咱没打过?过去准许私人养猪时我们天天打。我说这就好,你们就像打猪草一样,只要猪吃得的东西人就不会闹死!……哎,那年头,饿死人。我婆娘没活出来,就饿死了。”

一个姓岳的中年妇女指着我们背篼里的一种野草说:“这个是鹅儿肠,它救了我娃儿的命。那个时候从食堂打回来的清汤汤哪够吃?娃儿饿得精叫唤。我就到地里扯鹅儿肠,淘干净,在锅里燎一下,捞出来,放点盐,大把大把地抓起吃!哎,没办法啊。但是他老汉(父亲)还是没活出来,饿死了……”

这样的“阶级教育”,他们诉谁的苦啊?廖校长感觉到不对头,赶紧引导说:“解放前呢?你们解放前吃的苦怕还要多吧?”

没想到岁数大一些的社员竟然说:“解放前谁吃这些!猪都比这个吃得好。现在快到冬月间了,正是催肥猪的时候,哪家不是红苕包谷堆起喂?”还有人说:“除非你懒,不干活。勤快人哪个挨饿?”

廖校长说:“难道不向地主交租子?”

还是那位杜大爷说:“虽说要交租了,但交租后剩下的全是你的了,哪个不愿意多做多得嘛?不像现在,现在给集体干活,干多干少差不多,哪个认真干?”

没想到访贫问苦的结果竟是如此!今不如昔,还不如给地主种地;公共食堂饿死人;集体干活没有积极性。这些话如果从我们嘴里说出来,不知要闯多大的祸!

我们不敢再访贫问苦了,这样的苦再访下去,不啻是搜集“三面红旗”和大救星的“黑材料”。我们赶紧回校把野菜交到厨房。

忆苦

十二点钟,全体师生在礼堂集合,听忆苦思甜报告。本来是吃午饭的时候,但校革筹决定这个时候开会,正是要大家体验解放前贫下中农遭受饥饿的感觉,下午三点才吃饭。

大家都以为是请某一位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来作报告。或者就地取材在进校的 30 多位贫宣队员中找人诉苦;因为这些贫宣队员都是三、四十岁甚至 50 岁的人,那时才解放 19 年,他们在旧社会最小的已生活了一二十年,亲历过地主的剥削和压迫,应该有苦水可以倾倒。如果这些人都不诉苦,都倒不出苦水,那么在万恶的旧社会受尽剥削和压迫又何从谈起?现在诉苦,用来教育后代,正是他们应尽的职责。可是大出所料,竟然是蒋联络员坐在讲台上一字一句地念材料。

蒋联络员的诵读水平不怎么样。坐在半导体扩音器前声嘶力竭,下面的学生开始小声说话,后来大声嚷嚷,再后来就打闹嘻戏,会场一片混乱,没人听讲。那材料据说是某报社统一印发的,说是“非常典型”,什么农民被地主捉去强迫做苦工啦,不给饭吃不准睡觉通宵磨面啦,被无情鞭打啦,关水牢啦……,基本上是《收租院》的翻版。如果稍微动脑筋想一想,假设这是一个非常心狠刻薄的地主,想尽量多地榨取农民的血汗,该叫农民吃饱睡足多干些活呢,还是不给吃不准睡无力做事?是地主愚蠢还是编造材料的人愚蠢?这样随意编造出来的东西有几分真实?有几人相信?忆苦的效果可想而知。

蒋联络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念完材料。他走下讲台时,一边擦汗一边说:“不像话不像话,现在的学生不像话!”

后来我听另一个学校的老师讲,他们那里早吃了忆苦餐。请的是附近一个老贫农作忆苦报告,那个老贫农讲着讲着,就谈到大跃进时期公共食堂上面去了。说公共食堂没吃的,生产队饿死了多少人。会场主持人赶忙上前想把话题引开,但是那位报告人说:“我讲的是事实,哪个龟儿说假话!不信你到我们生产队去问。”惹得全堂大笑不止。

据说这种情况在全国都很普遍。本想忆旧社会的苦,却忆到了自己的头上了。有鉴于此,才由某报社赶忙编制了一份材料发往全国,统一忆苦。这就是蒋联络员宣读的那份材料。

吃苦本来是个体的生活经历,现在却要全国统一“塑苦”。中国人造假的本领真的是“融化到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

吃苦

好不容易才等到开“饭”,肚子都饿扁了。端上桌子的是几大碗野菜:芭蕉头、侧耳根、苦荬菜、鹅儿肠……

为了督促大家吃忆苦餐,师生混编桌席,每桌一位贫宣队员。

贫宣队员带头吃了几口,我也跟着吃。这是态度问题,不敢不虼。学生们却不吃,几哩咕噜地埋怨。

同桌的一位叫张毕志的学生,一口都不吃,却将筷子在野菜中乱挑,说:“谁吃这猪草。”那个贫宣队员大概是他同一个生产队的熟人,叫着他的绰号说:“张鼻子!你好挑嘴。你老汉如果像你这样子, 61 2 年早饿死求了。”

又是 61 2 年!明明叫忆旧社会的苦,怎么又揭本朝的伤疤?

张毕志说:“喊你忆旧社会的苦呢,你偏要说 61 2 年。 61 2 年是谁领导?”

那位贫宣队员说:“我说的是真话。不信你回去问你老汉。”

就是这句话,又把大家的话匣子打开了。困为来吃忆苦餐的,都是早该毕业的 66 67 68 级老三届的学生,他们还留在学校“干革命”,其实是等着拿一张毕业证。虽说是初中生,但山区学生入学晚,都 18 9 岁了,公共食堂时期已有 10 来岁,公共食堂的苦难经历,他们还记忆犹新,所以又七觜八舌谈起了公共食堂饿饭的事……

看来,大饥荒不管如何掩盖,如何强迫遗忘,但是早已铭刻在每个人记忆里,记载在民间无形的档案里,就像一股化脓的血水一样,随时随地都会从那个难于愈合的伤口流露出来,想遮盖也遮盖不了。

忆苦餐终于“吃”过了,剩下一桌子猪草,由饲养员来打点。

一场劳民伤财的闹剧算是结束了。但是两派群众受到多少教育,提高了多少觉悟,鬼才知道!

忆苦本来是记忆的一个方面。记忆的最大特点是具有选择性,即首先选择那些最深刻、最牢固的记忆。解放前大家未必没有吃过苦,但是61、62年人为的大饥荒比较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所以一旦忆苦的时候,大家首先选择的,不是地主剥削给予的苦,而是大饥荒的灾难;即使强令大家闭嘴,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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