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渭熊:荒唐岁月里的故事

1989-06-04 作者: 陶渭熊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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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岁月里的故事

--作者:陶渭熊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荒唐的政治闹剧,早被中共中央的决议所否定。可是有人却为文革招魂,一些人也跟着鼓噪。但是文革到底是什么样子?恐怕许多人都不大清楚。下面讲述几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四川某地。从这些故事之中,可见文革之一斑。

一句不慎话,两条活人命

1968年4月中旬,清明节过后。农谚说“清明后,好种豆”。社员们正在田边地角草坡荒地上点“满山清”,即在山坡上用锄头打个窝窝,丢几粒豆种,再盖一把灰,过不多久,豆苗长起来,满山遍野就青悠悠一片。

此时文化革命毒焰如火,领袖崇拜登峰造极。山岩上,土坡上,到处都是“毛主席万岁”的巨幅标语,一个字就占地十多平方米。社员王某在一幅巨大的标语面前犯了难。他想,不种吧,几十平方米的土地就浪费了;种吧,一锄头下去,可能……他想到那些因不小心污染、损毁领袖像而被判刑劳改的“反革命”。这种事情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实在太多太多。他犹豫再三不敢自作主张,就大声地说:“这里打不打窝窝?”在几十米外的生产队长回答:“打呀,咋个不打!点满山青嘛。”王某说:“要打噻就打到‘毛主席’了哟!……”

这句话本来不难理解。就是说,一锄挖下去,就会打到“毛主席万岁”那几个字了。可是他表达不清,而且四川话“到”和“倒”有时同音。听起来就是“打倒毛主席”。这还了得!

社员们并未在意。可是民兵连长刘某过高的阶级觉悟,使他像一只下儿母狗一样变得十分警惕和凶恶。他气势汹汹地说:“大家听见没有,刚才王x说什么?他呼反动口号!他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现形反革命啊!”经他这么一说,势态就扩大升级了。

这种情况下,社员们既不敢否认也不愿作证,大家沉默,不要多管闲事。这是那个时代平民百姓的心理常态,也是他们苟活于乱世的生存之道。这就助长和纵容了民兵连长扭曲的灵魂。因为他有“保卫领袖”的“革命理由”,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为所欲为。就像红卫兵打着“破四旧”的旗号就可以任意打砸抢,甚至把人打死;就像王、薄在重庆,只要高唱“红歌”,就可“黑打”一样。他就命令两个民兵不由分说一索子把王某捆翻……

王某万万没有想到一句不慎话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急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我不是……”社员们眼睁睁看着民兵连长把他押走。

刘某把王某押到区公所。此时区政府早被夺了权,盘踞在这里的是武斗司令肖某某。时间已是中午,肖司令正要吃午饭,草草问一问,就对刘某说:“你把他拴到隔壁屋里,等我吃饭过后再来理抹他。”

肖司令和造反派朋友共进午餐,喝酒吃肉,猜拳行令,直喝到下午三点,酩酊大醉之后被人扶回寝室酣睡如泥。第二天早晨才想起隔壁捆着一个人,他推开门一看,顿时吓呆了:经过20小时的惊吓、捆绑、滴水未喝、粒米未进的王某,已是一具僵尸!……

事情马上炸开了!由枪杆子支撑起来的肖司令本来就根底浅薄,此时便成为众矢之的,围剿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向肖某某讨还血债!

此时,风云突变。肖司令依托的“红派”在武斗中败北,“革派”掌权。肖司令自知罪责难逃,落到“革派”手里,不是被枪毙就是被乱棒打死!不等来人捉拿,他就悬梁自尽了……

一句表达不完整的话,竟葬送了两条鲜活的生命!世道荒唐,有胜是者!

谁是凶手?能不深思!

“流脓鲜”上课

文化革命中,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大中小学都派了军宣队、工宣队、贫宣队--分别是解放军、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简称。

刘某是贫宣队中一员。他被派往某农村小学领导斗批改。本来该称他“刘贫宣”,但大家却称他“刘农宣”--意喻“流脓鲜”。

此人年近40,解放前读过几天“鸡婆学”(私塾),能说会道;是那种认得几个字但又妒恨知识和知识分子的人。他来学校,老师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斗争走资派,校长、主任遭殃;斗牛鬼蛇神打击一大片;批判地主资产阶级老爷太太少爷小姐更多人挨整。学校里20多个教师就被他批斗了十几个,剩下的也被他骂为臭知识分子。在他眼里,所有老师就没有一个好人。

“流脓鲜”的所作所为虽然荒谬,但正适应了文化革命毁灭知识,仇恨、迫害知识分子的社会潮流,因而能够得逞。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只敢在背后骂他“流脓鲜”。

“流脓鲜”是一个极会钻营的人。他打听到全区贫宣队中有一个名额可以转为正式职工,于是施展全身解数,把他家里生产的鸡鸭猪肉,以及儿子在西藏当兵弄到的药材皮货四处行贿,到处烧香拜福作揖叩头,寡廉鲜耻伪造篡改。年已过了40岁,儿子都到西藏当兵的他,变成了30岁的青年;只读过《百家姓》《三字经》《增广贤文》的半文盲,居然与初中同等学历。于是这唯一的转正名额就落到他头上!他成为正式教师。

“停课闹革命”折腾了几年之后,学校终于“复课闹革命”了。“流脓鲜”被分去教一年级。教导主任拿来书和备课本。他接过书本却退回了备课本,说:“备什么课?我们贫下中农不懂那些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那会读书,就是老师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读背得了,就会了。”在他眼里,凡是“我们贫下中农”不懂的,都是“资产阶级的”。这是那时的“时代用语”。

他读私塾的时候,是不学算术的。因此他对数学完全无知,甚至写不来阿拉伯数字,把1234……等阿拉伯数字和“1十2”这样的横式都写成竖行,更闹不懂课本上的“横式”和“竖式”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人教书,只能误人子弟!课堂秩序一塌糊涂,说话的、离位的、追逐奔跑的、吵嘴的、打架的,闹得不可开交。面对6、7岁的小孩,他束手无策。他只有用训斥、威胁、大声叫喊来维持纪律。他把黑板刷在讲台上重重地一拍--就像古代县官审案时拍惊堂板一样,大吼一声:

“住嘴!你们闹什么闹?老实点!我告诉你,你的问题我清楚,坦白交待!”

如果是“黑五类”子女,他就说:“狗崽子敢翻天!看我把你和你老汉一起拉来斗!”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搞阶级斗争的料啊。斗了老师,现在斗学生了!

这几句“经典”话语,使他在当地“声名远扬”!好个“流脓鲜”!

没有办法,学校只好安排他去伙食团煮饭。他强烈抗议:“我们贫下中农来管理学校,就是服侍地主资产阶级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吗?”出身硬梆梆,思想红彤彤,谁管得了?

后来,通过各种关系,他如愿以偿地去某供销社当售货员。

专制需要仇恨,仇恨巩固专制。“流脓鲜”是时代的产儿,也是时代的基石。正是千万个“流脓鲜”,文革的荒唐,才能延续十年之久。

王大学“七发入字”

1976年10月下旬的一天,某县革委会李主任接到地革委电话:“工农兵大学生王x x 毕业后分回你县工作,已于今天一早出发。该生为共青团省委委员,全国学雷锋标兵、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先进分子。希做好接待安置工作,并安排一次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报告会。”

李主任不敢怠慢,马上安排人员接待,随后,亲自主持“活学活用”报告会。

报告一开始,王xx--大家叫他王大学--就说,本来地革委要派小车送他,但是他谢绝了。他说“要做一个彻底的革命派,就要永远高兴造反大旗破除资产阶级法权。”按说,对这种高唱的革命口号应该有热烈的掌声,但台下几乎没什么反应。接下来他就谈在大学里,如何熄灯以后还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偷偷学“毛选”;如何在上课时发问,问得资产阶级反动教授张口结舌;如何在大学里进行斗批改,造走资派的反……

那个时候,离大救星驾崩已经20来天。虽然大家并不知道朝廷内暗流涌动正酝酿一次社会巨变,但在表面平静之下都感到文革已是强弩之末,对于十年来的不断折腾已经由厌倦而厌恶。所以大家对于王大学的自我标榜自吹自擂,和他的假话大话空话都不以为然,甚至非常反感。报纸上不是说“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种资本主义的苗”吗?你那么革命,当然就应该“宁啃社会主义的窝窝头,不吃资本主义的面包”;“宁挤社会主义的公共汽车,不坐资本主义的乌龟壳”了。学“毛选”还要偷偷摸摸,你是在国统区搞地下工作怕特务跟踪?反动权威还在上课,还没被打倒,你文化革命怎么搞的?你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孩随意哄骗是不是?谁相信你的鬼话!……报告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会场一片混乱,讲话的、看报的、打毛线的、随意走动的,有如茶馆酒店。

几天后县里想把他分到县中学。县中校长要他先写一份自传再说。

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写自传本是小菜一碟。可是王大学整整坐了一个上午,写了改,改了写,草稿用了一大堆。抄好后,胡豆大的字只写了一张半。校长接过来一看傻了眼:字迹潦草,涂鸦难辨,横不直,竖不端,歪歪斜斜,就像鸡脚二神画的鬼画符;错别字连篇,内容更不忍卒读。那第一句话就叫人发闷,始终看不懂。大家叫校长念出来听听。不料这一念,就念出了一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

“我,七发入字,十二发必业,……”

这是什么话?这是天书!

经过大家费力“解读”,终于明白了。原来他说:“我七岁入学,十二岁(小学)毕业”!

且不说标点符号正确与否,就说他把“发”与“岁”、“字”与“学”、“必”与“毕”都划了等到号,就堪称文字改革的“革命派”。仅仅十个字,就被他“革命”了四个!

高!实在是高!很快,王大学就全县闻名。

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久大家就知道了他的根底。原来,1966年文化革命开始时他才读小学三年级,以后就在“停课闹革命”中“读完了”小学,又“读完了”初中。然后下乡当知青。好在家长有本事,没两年就被“推荐”到某师范专科学校读书。如果两年大学认真读书,他也可以学到许多知识。可是能吗?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批林、批孔,批三项指示为纲,反击右倾翻案风,走五七道路学大寨“反修防修”……哪能让你安安心心读书走“白专”道路复辟资本主义?两年大学一晃就过了,人长大了,知识仍然与小学三年级差不多。正如那时的民谣:“大学生的牌子,中学生的课本,小学生的水平。”正是王大学们的真实写照。但是,紧跟形势,高喊口号,看风转向的本事倒学了不少。因此政治十分突出,大有腾达之势。可是文化?……

其实王大学是值得同情的。因为他也是文革受害者。他生在一个不幸的年代,虚度了年华,浪费了青春,成为被毁灭的一代。文化革命毁灭了整整一代人!

有人还想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难道还要再毁灭一代?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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