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颐:知青述事:“青春梦魇”如何成为“青春梦想”
知青述事: “ 青春梦魇 ” 如何成为 “ 青春梦想 ”
--作者:雷颐
“ 青春无悔 ” ,是现在广泛流行的一句关于知青的概括,对绝大多数知青而言,此话根本不能成立。
29
只有对自己主动选择的事情,才有 “ 悔 ” 与 “ 不悔 ” 的权利;对自己根本无权选择、被迫接受的事实,也就根本没有 “ 悔 ” 与 “ 不悔 ” 的权利。
然而,在主流话语的形塑过程中,一代知青被迫接受的的事实,却变成是一代知青的主动选择。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包含着集体记忆的形成、国家话语的控制。
米兰 . 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一段名言,深刻揭示了人类道德堕落的基本根源之一就是遗忘、即回归的不存在:
这样, “ 对希特勒的仇恨终于淡薄消解,这暴露了一个世界道德上深刻的堕落。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 ”
30
国家的力量是巨大的,当国家想掩盖一种罪行的时候,无论多么深重的罪恶,都极易被 “ 集体遗忘 ” ,因为 “ 遗忘 ” 是人类最无可救药的天性之一。
的确,人类总想摆脱历史的重负而轻松自在。但是,当摆脱一切历史记忆之后, “ 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 这便是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 的原因所在。摆脱历史记忆,生命将变得毫无意义。而千千万万无辜的死难者,将被历史迅速遗忘,最多化为 “ 历史教科书 ” 上一小段无足轻重的文字或几个干瘪枯燥的数字。而这些抽象字符背后所凝缩的生离死别、血泪生命,则是后人所难以体会的。
壹
近年不时读到一些有关 “ 知青 ” 的回忆或叙事,其中不少总使我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最多才一代人的时间,一桩并非只与极少数人有关、因此决非扑朔迷离的 “ 秘史 ” ,而是涉及千家万户的历史事件,而且这千百万 “ 当事人 ” 现在还都 “ 正当年 ” 的时候,这幅历史图景竟如此迅速地 “ 模糊 ” 、甚至遗忘了。
31
在文革中达到高潮的上山下乡运动,在近十年的历史中把数千万青年从城市 “ 赶 ” 到农村,在人类历史上的确是罕见的。在当时,这无疑是不得不为之举,是 “ 没有办法的办法 ” , “ 没有出路的出路 ” 。因为文革的巨大浩劫使当时的经济已濒于崩溃,根本无法容纳这些不断增长的就业人口,虽然不得不自欺欺人地将此说成是为了 “ 反修防修 ” 。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被迫到农村去的,甚至连选择插队地点的自由都几乎没有。这种强制性政策异乎寻常地严厉,反对、抵触就是 “ 破坏伟大战略部署 ” ,罪可入狱;若 “ 情节特别严重 ” ,甚至有杀身之祸。对涉及到自己终身命运的如此至关重要的问题,自己居然没有丝毫发言权。人,对自己人生道路最基本的选择权就这样被残酷地彻底剥夺。因此,这也是当时政治上专制到极点的体现。这一 “ 运动 ” 改变了无数青年本应光明顺直的人生道路,牵涉到千家万户,造成的人间悲剧难以胜数 …… 只有根据这方方面面具体的历史内容,而不是根据某些自欺欺人的 “ 说法 ” 将具体的历史事实、内容抽空,才能对这一运动作出正准的定位与评价,才可能使人对历史进行深刻反思,警惕悲剧的重演。
32
然而现在不少文章却都 “ 好了伤疤忘了痛 ” ,在热烈地讴歌当年的所谓 “ 理想 ” 、 “ 火热的场面 ” ,大谈 “ 青春无悔 ” 、 “ 青春的梦想 ”…… 其实,离城前诸如手捧 “ 红宝书 ” 在领袖像前宣誓、表决心的 “ 火热场面 ” 都是精心安排的,更多的是亲人间生离死别般哭成一片。而且也并非后来回城时才你争我抢,开始,每届毕业下乡前还都有百分之几的留城或参军名额,为争这微乎其微的名额就已经达到不择手段的白热化程度。当然,只有家庭出身好的 “ 红五类 ” 才有争斗的资格。后来为了 “ 好做工作 ” ,除少数参军者外干脆 “ 一片红 ” ,一锅揣全下乡。下乡后,生活十分艰苦,精神普遍空虚苦闷,回城的争斗当然更加残酷,一些女知青甚至惨遭权势者凌辱。凡此种种,简直不堪回首。这不是青春的梦想,而是青春的梦魇。
然而重要的是, “ 梦魇 ” 如何变成 “ 梦想 ” 了呢?
当这场梦魇刚刚结束时, “ 知青文学 ” 勃兴,从文学的角度看或还稚嫩粗糙,但却真诚,并且几乎都可当作信史来读,竹林的《生活的路》、叶辛的《蹉跎岁月》、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都是其中代表。
恕我多说一句,其实被称作 “ 回乡青年 ” 的广大农村青年命运更加坎坷,更值得详细描写,但他们更无 “ 话语权 ” ,除了路遥的经典之作《人生》,有关他们的小说确实少而又少。然而外在环境几经变化, “ 文革 / 知青 ” 严酷面的表现受到的障碍越来越大, “ 文革 / 知青 ” 纯情面的表现却畅通无阻;随着时光流逝,这些更加速了对严酷的遗忘、加强了对纯情的记忆,乡亲的淳朴、美丽的大自然、知青间生活中的互助 …… 这些当然是永远使人感怀的美好事物。但一批批媚上又媚俗的出版物精明巧妙地利用此点,以此大大稀释甚至取代了更为本质的严酷的现实,终于营造出符合某种要求、且使后来者容易信以为真的 “ 美丽的梦想 ” 氛围。
33
↑
路遥的
→ 34
人生
一些成功者得意于自己的 “ 劫后辉煌 ” ,全不在意这种成功是以千百万同代人的牺牲为代价的。多数知青经过种种斗争才得以返城,此时已老大不小,城市已无他们的位置。做的是最 “ 卑微 ” 的工作,许多人因与弟妹共挤一房而矛盾重重 …… 最后,又早早下岗。然而,现在少数所谓 “ 劫后辉煌者 ” 的历史正在取代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命运,形成有关历史的 “ 主流话语 ” 。整整一代人的苦难,全都化为乌有,全都白白浪费 …… 那些自鸣得意的 “ 辉煌者 ” ,实际是在拍卖苦难。对多数 “ 知青 ” 来说,也根本谈不上 “ 青春无悔 ” ,因为只有自己主动选择之事才足以言悔或不悔;对不能不选的 “ 选择 ” ,何悔之有?
历史能如此轻易地被忘却,被涂抹,着实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德国和日本对战争的不同认识,说明主流话语对人们遗忘什么、记忆什么的掌控力之强。近在眼前的当代史尚且如此,那千百年前的古代史又如何说得清,道得白?这样,我们不能不追问:历史是什么?以 “ 求真 ” 为鹄的之史学的根基何在,这 “ 真 ” 果真是求得到的么?那么,真、假、善、恶在历史中还有区别吗?再进一步说,史学家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倘谓 “ 历史 ” 本无真实,全凭各自心造,那我只能说,竹林的《生活的路》、叶辛的《蹉跎岁月》、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老鬼的《血色黄昏》、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李晶、李盈姐妹的《沉雪》等等, “ 文学性 ” 虽各不相同,但都是令人敬佩的 “ 良心 ” 之作,愿其久久为人珍视。
贰
历史学的最基本的学科规范、学术要求是 “ 无徵不立 ” 。所谓 “ 徵 ” ,主要是历史文献,没有文献,便没有依据。所以,任何事件、人物、社会运动、生活方式只有形成文献,才能进入 “ 历史 ” ,才能成为 “ 历史 ” 。如果没有成为文献,这些事件、人物、运动、生活在 “ 历史 ” 上便不留痕迹,等于没有发生,等于不曾存在。就这一点来说,历史是残酷的,也是势利的。因为它记录下的通篇都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叱咤风云的 “ 大人物 ” ,而 “ 芸芸众生 ” 则很难进入历史。因为 “ 引车卖浆者流 ” 原本就不会写,他们的喜怒哀乐、衣食住行 …… 真实生活很难被记录,即便偶有成文者,也难以被刊载,无法成为 “ 文献 ” 。然而 “ 社会生活 ” 却正是由这些不被记录、数也数不清的 “ 小人物 ” 的日常生活组成的。而且,实际生活中更多、更普遍的 “ 生活场景 ” 没有也很难有文献记录,所以仅有文献资料远远不够。因此,写出真实的经历,把真实的历史留给后人,是每个 “ 过来人 ” 的责任。
35
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这些不被历史记述,无法被历史表现,所有这些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与那段生活一起被人忘却。当真正的生活被忘却时,一种虚假的 “ 过去 ” 便乘虚而入。有人出于种种目的,虚构关于那段历史的 “ 光荣 ”“ 崇高 ” ,以 “ 激情 ”“ 峥嵘 ” 来概括那一段浩劫,甚至以历经 “ 苦难 ” 后的个人的所谓 “ 成功 ”“ 辉煌 ” ,来为苦难本身、苦难的制造者涂抹一番,甚至歌功颂德。
“ 通过苦难,走向欢乐。 ” 这是西方乐圣贝多芬的名言。
“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 这是中国先哲孟子的名言。
古今中外,关于 “ 苦难 ” 的种种格言举不胜举,数不胜数。因为 “ 苦难 ” 似乎具有一种神奇的效力,凡能经过它的磨难而未被压垮者,往往或更坚强、或更成熟、或更沈毅、或更能干、或更勇敢、或更纯粹、或更高尚 …… 所以与避害趋利的人类一般本性相反,一些优秀分子甚至因此产生一种苦难崇拜,以苦为荣,以苦为乐,赴汤蹈火,无所畏惧,真正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在不少宗教中,都有 “ 苦行僧 ” 以自虐作为修炼的手段和虔信的证明。
有人说这种 “ 苦难崇拜 ” 是种变态,这或多或少有些道理,但无论如何更应该承认 “ 苦难崇拜 ” 毕竟是一种伟大,是一种崇高。人们无权、也不应当责备芸芸众生的避害趋利;但同样无权、也更不应当嘲讽少数勇者的 “ 自讨苦吃 ” 。二者相较, “ 苦难崇拜 ” 毕竟更为难得,因而更值得珍视。
36
这种 “ 苦难崇拜 ” 在俄罗斯文学中表现得最为丰富。《怎么办?》中的拉赫美托夫坚持睡带钉的床板,以磨炼自己的意志。《门槛》中那位俄罗斯女性,毅然决然跨进 “ 痛苦之门 ” 永不反悔。自觉自愿迎着暴风雪,走向茫茫的西伯利亚,甚至成为俄罗斯精神的象征。
不过,他们虽然 “ 崇拜苦难 ” ,但崇拜的是 “ 受难者 ” 而不是苦难的制造者。他们更不会因为 “ 苦难 ” 使人 “ 百炼成钢 ” 而昏头昏脑、卑躬屈膝地向沙皇、沙皇制度这类 “ 苦难制造者 ” 大唱赞歌,曲意逢迎。同样,中国的 “ 革命前辈 ” 也以爬雪山、过草地、钉竹签等等自豪。正是在这炼狱般的考验中,他们成为 “ 一代风流 ” 。但他们在怀念、讴歌那一段岁月和经历的时候,决不会以这种辉煌来美化、颂扬长征的 “ 围剿 ” 者、 “ 围追堵截 ” 的几十万大军及监狱的打手和狱卒。
因为他们 “ 崇拜苦难 ” 是 “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 ,是为了使人不忘记苦难和苦难的制造者,使人对此永远保持警惕,是为了神圣的事业和崇高的理想,不是为了牟利而 “ 拍卖苦难 ” 。
37
只有为了 “ 拍卖苦难 ” ,才会不顾事实、不顾逻辑、利令智昏地歪曲历史,置千百万 “ 知青 ” 曾有过的悲惨遭遇、被践踏的青春、无数家的悲欢离合于不顾,费尽心机地以受难者历经磨炼后的辉煌来为苦难制造者涂脂抹粉、百般辩解、洗涮罪恶、无耻献媚,使人们忘记苦难、忘记苦难的制造者,从而为自己获得一张拍卖执照。好一两两、一斤斤、一篇篇、一本本、一集集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把 “ 苦难 ” 当作流行来拍卖。既显示了自己的所谓 “ 辉煌 ” ,又牟取了实实在在的厚利。这就从根本上背叛、亵渎了苦难,背叛、亵渎了历史,背叛、亵渎了千百万受难者,也背叛、亵渎了自己。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灵魂的贱卖。
这里,不能不使人想起邓拓先生当年所说的要 “ 专治 ‘ 健忘症 ’” ,确实大有远见,大有深意。为了与 “ 遗忘 ” 作斗争,他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
为了死者,更是为了生者,请记住人类、国家、民族和自己的苦难与罪过 ……
转自《雷颐游走古今》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