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东：家庭的私密崩解
家庭的私密崩解
－－952年天津三反运动实况(6)
作者：韩福东
北京青年团员史淑云揭发父亲“贪污”，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她赌气夜不归宿，想要断绝父女关系；第二阶段，接受中学团支部劝导，回家动员父亲坦白；第三阶段，参与父亲所在工厂的斗争大会，公开发言宣布与父亲划清界限。
在石景山发电厂职工针对贪污分子的斗争大会上，史淑云与工人同志一起高喊“打倒贪污分子！”，在听见念到父亲名字时，更是起身鼓掌，并要求上台发言。“我只知道他是人民的敌人，根本没有想到他是我的爸爸。”
史淑云在文章中写道，她受到鼓掌欢迎，非常高兴，在台上宣布“我不承认他是我爸爸，我要和他脱离父女关系”，并流利地说出于她而言显得过于早熟的话：“我完全拥护人民政府对他的惩罚。我一定要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培养下，为新民主主义世界和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她看上去具有领袖风范，还在台上领着大家喊口号：坚决消灭贪污分子！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工人路线万岁！
“工人路线”在当时是受到追捧的，在公营企业内的反贪污运动中，其所发挥作用常常远远超过司法系统。只要工人们认定了的贪污事实，嫌疑犯大抵只有接受有罪推定的份儿。
看到父亲受到批斗，史淑云内心大快，向团组织汇报自己打了胜仗，今后“做人民的好女儿！”（注1）
但并非所有贪腐嫌疑人的家属，都像史淑云这样行动积极。工作组要做经常性的动员和说服工作。家属们有时被逼得没有退路，会选择自杀作为抗争或逃避的最终手段。
天津静海县独流镇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吕惠明，是个有商业头脑的中农，此前曾卖过鱼虾、当过牙纪（促使双方交易成功而从中获取报酬的中间人），还给日本人卖过铜。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他的生活已经相当不错，5个儿子中，有3个在天津开工厂，还有1个在交易所任副主任，但这个叫吕兆荣的儿子在三反运动中被定性为“大贪污分子”，用当时的术语说，是一只“老虎”。
不独吕兆荣受难，另外3个开厂的儿子，也在五反运动中被打成“不法资本家”，受到群众检举与斗争。这样的遭遇，让吕惠明内心惶恐。政府注意到，他内心深处有强烈的思想顾虑，“表现了恐慌惧怕，怕受罪，怕动家产。”1952年3月中旬，他曾向一个叫金亭的群众乞求说：“兄弟得救救我啊。”
天津交易所三反工作组的干部刘芳圃，为了掌握副主任吕兆荣的“贪污”事实，曾两次去他家里做家属动员工作。吕惠明似乎并不配合，“每次谈话，总是他的老婆和儿妇答言，他则低头不语，精神沮丧。4月8日，刘又去他家一趟，当问到他吕兆荣贪污款的去向时，吕惠明说：‘没干别的，只在天津买了一架织布机。’刘说：‘不对，和你儿说的不符。’吕说：‘我向来不说瞎话。’刘接着说：‘就凭你这样的人，不多说瞎话吗？……明天咱开个群众大会，叫大家评议你是否忠实。’吕这时精神更作忐忑不安，最后很拘泥的说：‘反正别的我闹不清。”
从这段静海县委的官方文书内容看，吕惠明颇为老实，并不像他们所定性的“行为十分恶劣，一贯投机倒把，仗势欺人，故外号有‘阎王爷’之称。”
第二天上午，一个叫冯春和的工作组成员，主持召开了吕惠明的家庭会议，“在会上贯彻了政策，讲明道理，动员他们赶快说出赃款赃物去向，积极退赃，只有这样对贪污分子才能从宽处理。”散会后，吕兆荣的妻子为使丈夫得以很快回家，动员公婆卖房卖地，将吕兆荣赎回来。吕惠明的思想负担更加重了，他“当即悲愁的”去干了一天活，回来后旧疾复发，患剧烈的肚痛症，但又拒绝就医。次日凌晨4时，他上吊自杀。（注2）
在自杀之前，吕惠明的家庭已经不成其为一个可以相互取暖的屏障。儿子们被指控贪腐，他们则受到株连，必须交代儿子的所谓赃款赃物流向，并积极退赃。家庭的私密性受到挑战，它具有了公共性，甚至于工作组成员可以在他家里主持召开会议，吕惠明仿佛是儿子贪腐的同案犯，其“供述”必须与已隔离的儿子相印证，如果不能令工作组满意，也面临群众大会斗争的可能性。在工作组的外在压迫下，家庭内部的凝聚力也开始溃散，儿媳倾向于先“退赃”再说，而人生阅历更为丰富的吕惠明，或许感受到天命已尽。
在吕惠明逝后，静海县委向上级汇报时，又在他尸体上泼了一盆污水，称他生性吝啬，视财如命，爱占便宜，现在儿子成了大贪污分子，他自己也人缘不好，唯恐被工作组交给群众处理，落个人财两空。
同时，他对政策认识不清，顾虑很大，加上工作组干部态度生硬，儿妇要卖房卖地，另外三个被打成“不法资本家”的三个儿子情况不明，在旧疾复发身体痛苦时，就产生了自杀绝念。
静海县公安局在事后，去独流镇做了调查。静海县委对上级承诺，等详情弄清楚后，将对刘芳圃进行适当处分，并通知各分会严防类似问题再次发生。（注3）
类似的自杀善后处理基调，在此前也曾出现过，它无法遮掩运动一路左倾的真实走向。在吕惠明自杀后，家庭在权力挤压围剿下的崩解仍在继续。
注1：史淑云《《我和贪污分子史增润断绝父女关系》。《坚决打退资产阶级的进攻！》，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天津市工作委员会宣传部编，知识书店印行；
注2、3：《静海县委关于贪污分子家属吕惠明自杀情况向地委的报告》，1952年4月11日。笔者查于廊坊档案馆。
转自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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