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东：谁在剥削？－－广西平乐县整风运动小人物志(5)
谁在剥削？
－－广西平乐县整风运动小人物志(5)
作者：韩福东
“李德，男，广西柳州市人，回族，伪职员出身，伪职员身份。解放前曾任伪电信局主任，报务员、报务班长、（管）理员、复核员等伪职，1949年解放后留用，现在平乐县邮电局报务员。”
“李有光，男，22岁。广西平乐县沅头乡人，农民出身，学生成份。一九五五年十月加入青年团，一九五五十一月参加工作，现在沅头粮所任营业员。”
李德在中华民国的电信局工作过，共和国的前三十年，因为不承认民国政府，基本都将解放前在政府工作称为“伪”职。其实，抗战的时候，中共名义上也是效忠国民政府的，内战开始后，兵戎相见导致出现承认的合法性问题，但在新中国建政前，南京国民政府无疑是唯一的正统。一般的老百姓不会想到，在具有合法性的正统政府里任职，会在政权翻覆后遭遇那么大的麻烦。
按照当时的宣传口径，李德曾工作过的所谓“旧社会”，存在着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压得人民群众喘不过气来。毛主席带领共产党推翻了三座大山，消灭了剥削，让人与人之间变得平等起来。
平等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毛泽东信奉“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理念，那些曾经“压迫”人民的剥削者，现在就要成为被压迫的对象了。
按照平乐县人民委员会的认定，在整风中，李德“到处散布谬论，歪曲党的政策，散布变天思想，在职工中特别是在旧人员中煽动说：‘调整劳动组织机构，是裁员的前奏，审干和反胡风的学习是制造裁员理论的根据，收来被开除和挨整的还不是我们伪人员倒霉？！’甚至在叫喊‘只有世界大战，国民党回来，才能挽救伪人员的命运’，诬说‘报房增加新同志，旧人员不久就被撵出来’，是“象征着毛主席说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从李德说过的这些话中，可以看出他身为“伪人员”内心的惶恐，一旦裁员将首当其冲。只要国民党没有打回来，他们的命运不会改变－－这大抵算是新中国生活工作了十年后的经验之谈。在大跃进前后，全国各地都在裁员，比较著名的例子是江苏江阴的吴仁宝，他也是那个时候由乡里的财粮委员兼会计，变身为华西村支书。
除了担心被裁员，李德还被认定歪曲党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称当时强制“收购余粮”的行为是“竭泽而渔”。国家企业在劳动竞赛时订立保证条件，被他“污蔑”为“好比孙悟空的紧箍咒，是和资本家榨取工人血汗一样，增加劳动强度。”
这些批评，都是颠覆性的。新中国号称推翻了剥削人的三座大山，但李德却坚持认为，政府在农村将农民仅有的余粮都强制“统购”，以致闹出人命，是剥削；国企以劳动竞赛的名义，强迫工人加班加点干活，也是剥削。整个社会制度由“私”变为“公”后，剥削终归还是剥削。
“伪人员”的素质的确不一样。除此之外，他还在批判“反革命分子”胡风的时候，替他的“罪恶事实”辩护。在贝利亚（苏联政治家，秘密警察头子，1953年被斯大林清洗，秘密枪决），“高岗、饶漱石反党事件”（1954、1955年爆发）公布后，很淡定地表示“任何政党都有争权夺利。”对训练班培养干部的学习，他偏要说是“劳动改造”。党下放干部政策，他也“污蔑”为是“变相的裁员”。总之，这个伪人员能在歌舞升平的社会中发现很多问题，他“两面三刀挑拨离间，破坏领导与职工之间的团结，打击党团员积极分子，拉拢后进职工，为坏分子打抱不平。”听上去有“无恶不作”的感觉。
李德于是真的被裁员了－－开除公职。这还不算，他被划为右派，送劳动教养。
李有光没有李德这么“罪恶深重”，但他也有共同之处，认为新中国存在剥削。他曾经“恶毒地公开骂‘领导是地主，拿我来当长工’，丑化领导是‘三角眼’。”在新中国塑造的经典恶霸地主中，从周扒皮到刘文彩，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三角眼”；现在李永光居然在形容领导是“地主”的时候，也把这一套搬了过来－－虽然这一次或许是领导真的长着“三角眼”。
李有光是在粮管所工作，他称自己的单位是“劳改队”“没有一点自由”，甚至将粮所工作服上的“粮工”改为“粮奴”。“粮奴”二字在工作服上招摇过市，相当于一个活动的大标语，这让当局多难堪！粮管所在当时应该算是不错的单位，但大跃进期间，法院职工都要下乡劳动跃进，粮管所怎么可能例外，这是李有光所谓“劳改队”的原因所在。
在当地精简机构时，李有光对“临时干部”说：“你们一定快要回去了。”他说的是实话，精简或许是从伪人员最先开始，但临时干部一般也难逃此劫。此行为被认定具有“煽惑”性，引起临时干部思想不安而影响工作。
作为一连串罪证的最后一条，李有光“打击积极分子，煽动职工不要向国家工农业建设投资。”一直到前几年，各地政府和村委会还时不时以修路、建学校和做慈善等名义，向民众做各种强制性的募款，其实这种行为最晚可追溯到共和国早期（再往前追溯，民国时也有此种情形），抗美援朝要捐款，国家工农业建设也要大家投资，如果严格按照彼时审视旧中国的观点，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剥削了。
李有光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因此被“行政上记大过处分”。
注： 本文主要事实部分，依据《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关于李德的行政处分决定》（59）案决字第28号，1959年2月4日；《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关于李有光的行政处分的决定》（59）案决字第82号，1959年3月17日。
转自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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