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东：预言者的命运－－广西平乐县整风运动小人物志(7)
预言者的命运
－－广西平乐县整风运动小人物志(7)
作者：韩福东
“蒋青秀，男，现年24岁，系广西平乐县人，汉族，家庭出身贫农，本人成分农民。于1951年参加革命工作，现任新华书店副经理。”
“苏振焜，男，现年24岁，广西贺县人，中农出身，学生成份。于49年10月参加工作，曾任教员、警卫员、户籍干事、公安干事等职，现任公安局保卫副股长。”
“赖志龙，男，广西平乐沙子乡人，小商贩出身，学生成份。一九五四年参加工作，现在��> �粮管所任营业员。”
1959年3月19日，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将对赖志龙的处分决定，下发到桥亭公社和长滩粮所。人民委员会，是一个已经消逝的称谓，相当于现在所谓的政府。据1954年宪法规定：“地方各级人民委员会，即地方各级人民政府，是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的执行机关，是地方各级国家行政机关。”在这份处分决定中，平乐县人民委员会给予赖志龙“行政上记大过处分”。
支持这个决定的事实有以下几点：赖志龙歪曲党的干部下放政策，并且攻击党组织提拔干部是“感情用事”。他很留恋“旧社会”的生活方式，常说：“当个干部还不如去做小贩……吃得好又穿得好。”
赖志龙解放前是小商贩，建国后成为粮管所的一名工作人员，但他认为还是旧社会的生活更好。在整风运动中，他“污蔑领导是‘地主’”，还阻碍群众鸣放，对职工说：“少讲点，不要管闲事，不然别人又讲我们是右派了。”
整风运动发生在1957年8月至1958年8月之间，持续了整整一年时间。它发生在大跃进之前，与反右运动有时间上的重合，以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大辩论为中心，强调群众的鸣放和对领导干部工作作风的批判。赖志龙在整风运动期间，即准确预言出鸣放的群众可能会被打成“右派”，只是很不幸，深谙执政者政治运动三昧的他，还是跌入了自己所言中的暗黑陷阱。
虽然观点有片面性，但在“引蛇出洞”的权谋层面，苏振焜也洞若观火。他说“整风的目的就是反右派，收集和揭右派言论。”但他个人也忍不住在整风运动中，“攻击和丑化领导，说局领导忽视经、保工作，排斥污蔑工、农、干。说北方干部没有文化，工作吃不开，饭桶一样，要（全）部赶回去。”
和其他南部省份一样，广西各地权力机构要职也多被南下干部所占据。南下干部与本地干部之间，矛盾一向尖锐，平乐未能例外。政治运动，给不同派系间大打出手提供了舞台；而派系斗争，也让包括整风在内的每一政治运动都带有整肃异己的色彩。
苏振焜不仅对南下干部不满，他的批评还指向其他“党的干部政策”：“县委提拔干部是看人来的”，“组（织）部在瞎着眼睛提干”。
苏振焜的批评，针对了太多具体的干部。在平乐县人民委员会下达给公安局的处分决定中，苏振焜被划为右派，并送农村监督劳动。
在关于“右派”的诸多判断中，蒋青秀的言辞更有预见性，他在新华书店办公室公开表示：“现在右派分子的言论，是错误的；过几十年就会变成他们的真理了。”此后官方对右派分子的所谓“改正”，和民间对右派言论的缅怀式重温，验证了他预言的高度准确性。
正是因为对官方反右的不认可，蒋青秀在“一向联系很密切”的好友赵荣光被打成右派之后，并无积极落井下石之举，反而趁自己“负责整风反右材料”的职务便利，故意对相关文件不转达、不上报。在受到批评之后，他不虚心接受，反而“极为不满”。
右派分子赵荣光在1958年元月，曾在与蒋青秀的谈话中，以“封建社会里的皇帝”比拟现在的领导人，称当下存在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权力压迫。蒋青秀随即“污蔑毛主席和中央领（导）人”，称相臣就相当于中央现在的某部部长。
和很多民间的异议者多将问题的症结归为“中央的好经，被基层的执法者念歪了”不同，蒋青秀能够从最高决策者那里，窥见因循相袭的体制性病灶。作为一个贫农出身、24岁即出任新华书店副经理的新政权既得利益者，他比同时期人有更为独立和深邃的洞察力。
当时的宣传系统，竭力宣扬工农翻身做主人的时代变革，工会被赋予与资本主义社会迥然不同的正面意涵。但蒋青秀对此并不买账，他“否定工会工作的成绩”，还嘲讽说：工会工会，吃饱就睡，睡饱起来就收会，工会根本没有什么名堂，什么都没有做。
在下发给平乐县文教局（教育局前身）、新华书店的处分决定中，人民委员会认定蒋青秀有严重的个人主义、宗派主义，身为领导干部在反右斗争中毫无立功表现，加之对党不满，因此给予“行政上记大过”处分。
整风反右时，新中国建政已将近10年。从建国初的“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公私合营”等一系列政治运动中走过来，很多基层干部其实已经对它的基本特征有所了解。但难题在于，政治运动中，没有人拥有沉默权。既然必须要表态，那最终能否受到惩处，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运气。如果自己批判的对象没有落马，那批评者就必须接受权力反扑的后果。
成为一个预言者并不难，难的是恰如其分地站队和管好自己的嘴。
参考资料：
本文主要事实部分，依据《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关于对蒋青秀行政处分的决定》（案决字302号），1958年9月5日；《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关于赖志龙的行政处分决定》（59）案决字第93号，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九日；《广西僮族自治区平乐县人民委员会对苏振焜的行政处分决定》（案决字第77号），1958年6月24日。笔者查于广西平乐县档案馆。
转自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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