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悦:《小说月报》和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作家

1989-06-04 作者: 顾晓悦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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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和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作家

作者:顾晓悦

前言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文化界,在苦难之中出现了难以言喻的繁荣。不仅成名的作家们佳作连篇,青年作家,甚至一些尚在大、中学就读的学生文学爱好者,也因日寇入侵、血洗我祖国大好河山、致使生灵涂炭而义愤填膺,纷纷以笔作为武器,通过写作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抵抗。我父亲顾冷观主编的《小说月报》,不仅拥有名家包天笑、张恨水、秦瘦鸥、程小青、郑逸梅、周瘦鹃等为其主要作者群,也别开生面地,向青年作家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

主持《小说月报》  名家名士云集

1940年10月, 32开本的大型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在上海创刊。联华广告公司聘请我刚满30岁的父亲,任刊物的主编并继续负责编辑姊妹刊物《上海生活》。《小说月报》的名誉顾问是报坛巨子、《新闻报》主笔兼副总编辑严独鹤。 独鹤先生自1939年4月起就是《上海生活》的名誉主编,与父亲交情匪浅,起缘于《新闻报》曾一度与联华广告公司合作,以该公司出版的《上海生活》免费赠送给《新闻夜报》订户,以示优待,既发展了自己的订户,又扩大了广告的效应,收益自然也增加了。双方老板皆喜出望外,独鹤先生被聘请为《上海生活》的名誉主编,而父亲则被聘为《新闻夜报•烟景周刊》的编辑。

《小说月报》的封面由擅长黑白画的广告画师张以恬设计,每期结合广告绘制成三色或四色雕刻锌版,用重磅木造纸精印,期期更换,是具有广告特色的套色封面。正文内,广告地位约占文字的五分之一,文中多插图,铜鋅版并存,每期道林纸精印,刊登宋、明、清字画者居多,由国画家申石伽供稿,并负责撰文说明。

上海出版的以《小说月报》为刊名的,大致有三种。最早的一种是1907年创刊的,24开本,主编是亚东破佛,由竞立小说月报社发行,但只出了两期就停刊了。另一种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前期由恽铁樵、王西神主编,鲁迅的第一篇文言小说《怀旧》,就发表于此。1921年12卷开始改由茅盾主编,成为培养新文艺作家的摇篮。第三种就是我父亲顾冷观主编的《小说月报》,在培养新进作家,交流文化思想,团结新老文人,保留民族文脉,缓解文化人在政治和经济上的种种压力方面,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在《创刊的话》一文中,父亲告诉读者创刊的缘由: “在这迫切需要条件下,我们为要提供一种新鲜的食粮”;并评论“上海自成为‘孤岛’以来,文化中心内移,报摊上虽有着不少的东西;但是正当适合胃口的,似乎还嫌得不够”。他声明:《小说月报》以小说为主,散文小品为辅;作者必须在纯正的原则下提起笔来写作品,这绝对优胜于那些空虚的、无聊的、低级趣味的文字。在编辑方针上,我父亲张扬三个特点:一是新旧小说并重,没有门户之见;二是各种体裁兼备,广泛团结作家;三是注意提携文学新人。他编辑的《小说月报》有一大贡献,就是为文学界发现和培养了大批新人。其中不少人后来都成了名家。

父亲在编辑《上海生活》期间,就与诸位名家如程小青、张恨水、郑逸梅、顾明道、郑过宜等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小说月报》创刊后,这些文友不仅自己积极投稿,还协助父亲向其他名家约稿。比如,父亲仰慕包天笑之才,乃托郑逸梅介绍,征到了长篇小说《换巢鸾凤》。登毕了,更续撰《燕归来》(见郑逸梅《克享遐龄的包天笑翁》)。如此这般“滚雪球”,为《小说月报》写稿的名家就越来越多了。中国著名的出版家、作家、填词家陈蝶衣,在创办《万象》月刊之前,也是《小说月报》的作者,屡次投稿。他所作的《媚惑记》就发表在《小说月报》的创刊号。名家高手纷纷投稿《小说月报》,光在《创刊号》上亮相的就有范烟桥、陈蝶衣、徐卓呆,周瘦鹃,秦瘦鸥,郑逸梅,包天笑,张恨水、頋明道,李薰风、程小青等十余人。创刊号很受欢迎,曾再版过一次,所以流传的创刊号有两种不同的彩色封面。期刊再版,在当时当地仅此一份。

《小说月报》也刊登文章以探讨社会问题。 譬如父亲把蝶衣先生的短篇小说《一个不用牙膏的太太》发表在第二期,还写了按语:“冷观按:……现制度的婚姻(也就是数千年以来的传统制度)近世纪已有许多人感觉到不妥善,但一时是谁都没有办法改革这个制度;蝶衣先生此文,正可以代表现制度婚姻下所构成夫妇之间的苦痛-或者说是缺憾,可是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

父亲在第十一期《小说月报. 编辑室谈话》中,谈到数位作家:“……长篇作者中有两位是在外埠的,一是张恨水先生,他近来绝对不动笔,只有本刊是例外……,唯《风尘三女子》作者李薰风先生,北平环境恶劣,且寄稿时被阻扰,不得已暂停。为谋补救起见,已获秦瘦欧先生同意,允撰一长篇以代之……”。父亲又写道:”包天笑先生每期撰长短小说各一篇, 且多指助, 盛情尤为可感;  这期的《无婴之村》,思想积极,寓意深长,本刊对此类作品,极表欢迎”。

毋庸置疑, 众多作家中,为《小说月报》撰文最多的非天笑先生莫属,几乎每期都刊登他二篇,有时甚至三篇作品。他的长篇连载《换巢鸾凤》从创刊起连载至四十一期结束,是《小说月报》中最长的一篇作品,后由该刊出版单行本问世。从第四十二期开始,又连载他的另一长篇《燕归来》直至终刊。他的中篇小说《花痴》和《金粉世家》同样受到广大读者的爱好。此外,他的《钏影楼笔记》始于《小说月报》第十三期,从科举考试以及他幼时上学的礼仪写起,连载至终刊前一期,即第四十四期。 天笑先生不遗余力,为《小说月报》三个最主要的栏目:短(中)篇、长篇、和笔记,笔耕不辍。他的长篇虽偏重于都市言情雅文,但短篇《无婴之村》,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天笑先生发表在《小说月报》第十四期的短篇《小说家的审判》,表明了他的心志:“可怜的小说家啊!真是至死不休,不怕入地狱,还是写小说”。1941年,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佐思 (王元化),热情赞扬包天笑的小说在思想上、艺术上的进步;评论他为“至死不休,不怕入地狱,还是写小说的正义老人”。

《小说月报》刊登过一些历史故事。例如胡山源的《冯应昌》,描写米蠱朱泽荣,淋漓痛快, 寓意深长,借故讽今那些只顾发国难财的不法奸商没有好下场;他写的一系列明季(朝)义民别传,如《王江》、《王廷珮》、《张烈女》等,还有頋明道那情节曲折,文笔佳丽的长篇连载《剑气茄声》(1-24期),均借反清故事颂扬中华民族同仇敌忾,抵抗外侮入侵的大无畏精神,在抗日烽火四起的年代里,发挥了积极作用。

八.一三抗战后中国军队西撤, 上海沦陷,进步文学的创作空间备受挤压,新文学作家的撤离和沉默,抗日报刊被勒令停办,各大书局被查封,原本成熟的文学生产体制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使得期刊的中心地位更加明显(见李相银《上海沦陷时期文学期刊研究》)。当时的名家除了张恨水奔赴内地参加了“文协”以外,其他大都选择了留守。郑逸梅、顾明道、包天笑、徐卓呆、秦瘦鸥等留在上海,而周瘦鹃、程小青则留在苏州。正是通过《小说月报》,父亲团结了一批滞留在江沪的作家。

《小说月报》还刊登了不少有争辩性的文章,譬如关于话剧A.B.制的争论以毛羽(剧评家),蒋旗(即唐纳)为一方,石挥为另一方,分别在该刊与《万象》月刊上发表文章,引起了当时戏刊与小报的积极反应。《小说月报》刊登的文学理论和批评文字以第37期的篇幅最多,计有胡山源的《我与弥洒社》、吴祖光的《记〈风雪夜归人〉》、徐明的《记夏衍》、沈子成的《中国新文艺中之地方色彩描述》等篇。《小说月报》为文人交流思想,创造了自由空间。

《小说月报》的《今人诗文录》是吕剑吾主辑的。执笔者都是当代江南名士,如冒鹤亭,金松岺,夏承焘,陈柱尊,钱名山,邓粪翁,白焦,申石伽,马公愚,郑质庵,沈禹钟,孔令俊,金问泗,梦焦,胡朴安等。他们的唱和之作,皆古体诗词,古香古色,每期多至数十首。同时,《小说月报》也为新文学作家敞开大门。宁波路联华广告公司二楼我父亲的办公室,一度成为陈汝惠、钱今昔等人会晤之处,便于他们交流创作见解,提供抗日信息。这样,新老作家同仇敌忾会集于此,使《小说月报》成为当时影响最大、销路最畅的文学刊物。

这本大型文学刊物的最初几期,执笔者多为鸳鸯蝴蝶派的名作家如张恨水、包天笑、顾明道、程小青、周瘦鹃等。大约从第6期起改变方针,腾出大部分篇幅,吸纳新文学作家的作品,赵景深、魏如晦 (钱杏邨) 、胡山源、钱今昔、陈汝惠、文宗山等作品也时见该刊(见钱今昔《化作春泥忆汝惠.《厦门文学》 2007年第01期》)。

倾力扶持新秀  文苑生机勃发

父亲出生寒门,童年失母,12岁即背井离乡到上海谋生。他深知没有背景且无靠山的年轻人,要跻身文化界有多难,决心要帮助有志青年成才。

陈汝惠是当时的一名文学新人,由其师孔君贻介绍才与我父亲相识。他1939年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时任立德中学语文教员。陈汝惠的中篇小说《女难》长达6万字,从1940年11月起分三期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小说以中学教师林田与女学生文乃平之间的爱恋为线索,描写林田身在“孤岛”,心向内地,却受到难以抵挡的浪漫爱情的纠缠。《女难》大受上海青年的欢迎,24岁的陈汝惠也因此而显露头角,并成了父亲的莫逆之交。

接着汝惠先生在《小说月报》第二十一、二期上发表了《淡水》,写男女大学生探索人生而发生悲欢离合的故事,在结尾处点出了“孤岛”的青年何去何从:“他们只焦急水箱里没有了“淡水”,没有发现自己正在“淡水”中行进…….淡水是要发现的,甚至制造的”。

1941年6月,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发生了重大转折,中国抗战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汝惠先生把朋友从内地传来的中国空军抗日的英雄事迹,构思成短篇《死的胜利》,在空军节完成并于时年11月发表于《小说月报》第十四期。小说描写内地空军基地的三名空军飞行员奉命去轰炸日军,与敌机一场激战后,有人牺牲了,但战斗胜利了。主人公在临死时想起朋友的话:“我们去杀人是要叫此后没有人再会被杀……是要叫爱永远在人类的命运里光耀着”。这是“孤岛”时期少有的正面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接着,陈又继续在《小说月报》发表了许多小说,其中短篇《小雨》、《捕珠手》、《斗牛土》等作品,分别刊登在第二十一期、二十五期和二十八期上,委婉曲折地反映了抗日救国的主题。汝惠先生从50年代起,在厦门大学任教,后任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所长。

与陈汝惠一同认识我父亲的,还有他的一个哥哥,就是后来成为著名儿童文学家和翻译家的陈伯吹。据伯吹先生回忆:“谢六逸为《立报》主编的《言林》副刊,被迫南迁香港。留在沦陷区上海的我, 只得选择翻译工作的那条路子获得主编顾冷观的协助, 《绿野仙踪》, 《小夏蒂》 (一译《海蒂》), 《出卖心的人》, 《杜立德航海故事》与《一文 钱》等等, 陆续发表, 日子得以过去”(见陈伯吹的《本卷主编的话》)。伯吹先生还曾是我母亲叶琳琤的语文代课老师。陈氏兄弟俩与我父亲的关系密切,来往很多。1949年5月上海解放,父亲编辑的《茶话》,在当年4月出了最后一期就停刊了。《茶话》停刊后,联华广告公司仍旧聘用父亲,但不再出版刊物,付给父亲的工资自然菲薄。为了养家活口,父亲不得不寻找第二份工作。当时,陈汝惠在长寿路力行中学(五一中学之前身)当校长,其兄陈伯吹是力行中学的董事,于是通过陈氏兄弟的介绍,父亲在力行中学找到了工作,教高中语文,从此淡出文坛,潜心教育,湮没无闻。

青年作家周楞伽由陈汝惠引荐给父亲后不久,就推荐了另一青年作家钱今昔,俩人都成了《小说月报》的经常执笔者。《荷兰的星月》乃钱今昔先生为该刊撰写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在第六期,描写因国难当头,一位青年华侨投向祖国效劳,情节错综,读之神往。周楞伽先生的短篇《断了的三弦琴》,讲述一位爱好音乐的爱国者正在经历爱情时,却因为主张抗日而被日寇捕去。这篇小说文笔隐晦,颇具散文诗的意境,曾经深受《万象》主编陈蝶衣的欣赏。他还创作了长篇小说在《小说月报》连载,题目是《花都蒙尘记》,用法国人民组织地下游击队抵抗希特勒的故事,迂回曲折地表达了中国人民抵抗侵略的不屈意志。周楞伽先生后来在晚年的回忆录《伤逝与谈往》中忆及,自己曾两次险遭日本宪兵逮捕。第一次是在1944年秋冬,幸亏我父亲及时通知才免遭劫难。父亲是通过他在金陵大学的同学、时任《时事新报》编辑的剧评家毛羽,才得知此消息的。

然而,父亲自己却于1945年初被逮捕。日寇终于觉察到,《小说月报》刊登过反日的文章,怀疑父亲的社会关系中有“抗日分子”,因此在宪兵司令部审讯了他整整一夜,百般威胁利诱,直到天明。父亲矢口否认与抗日人士有来往。日寇无奈,只好释放了父亲,却又找了一个高丽浪人来监视他,强迫他每晚去此人家中教授英文。抗战胜利后,那高丽浪人也不知去向了。

征文莘莘学子  培养文学新人

《小说月报》自第二期起,即刊登《文艺征文》广告,从第四期起,就开始发表来自上海、香港、苏州等地的学生征文。至创刊二周年止,已陆续刊出了51篇。其中又以东吴大学及其附属中学的学生稿件为多。譬如,著名报人编辑徐开垒,就读东吴附中高三时,就曾经在第八期发表过《师生之间》的小说。又如,后来成为“东吴系小姐作家”代表人物的施济美、俞昭明、程育真等人,除了在“学生文艺”专栏,发表处女作之外,更是将《小说月报》作为她们驰骋才华的舞台。此外,尚有一位东吴大三的陈琲桢,其作品《新的“立像和胸像”》,刊登在《小说月报》第十七期。2010年,此文被王羽所编的《闺秀集》收录再版。陈琲桢亦与施济美等“小姐作家”,被并列为与张爱玲同时活跃于20世纪40年代上海文坛的14位年轻女作家之一。

在《小说月报》第二期,《编者的话》写道:“为激发读者写作兴趣起见,本刊主办了一个文艺奖金。……将来,请文坛负众望者来评定之后,再逐期把这些原作品发表出来,以资观摩”。同时还刊登了《举办大中学生文艺奖金》和《文艺奖金征文简章》的广告,宣布:“我们增添了 [学生界] 一栏,敬备微薄的奖金,供给爱好文艺青年学生,迎时代而发扬相切磋琢磨的机会”。而征文体裁“以纯文艺为主体(包括小说、笔记、散文、译文、报告文学等),文言白话不拘,唯每篇至多以四千字为限”。

《小说月报》从第四期起即刊登学生文艺征文,第廿期起又增添职业青年征文,至卅八期已刊出征文共143篇。卅九期至四十四期因财务困难而一度中断外,其余各期均刊登征文,达149余篇。据父亲回忆,《小说月报》定期举办各种文艺奖金的发奖仪式,比较隆重的一次,是借中法药房二楼召开颁奖大会。除获奖者外,参加评奖的人有严独鹤、包天笑、沈禹钟等前辈(见《小说月报》忆语.《扬子江评论》 2012年01期)。

1944年起,“储备券”天天贬值,物价狂涨,《小说月报》的发行费、广告费等全部收入,仍无法抵消成本亏损,而且白报纸奇缺,原来的印刷厂又毁约,刊物不得不于1944年11月停刊。《小说月报》共出版45期,是上海“孤岛”时期和沦陷时期持续时间最长的文学期刊之一,成功地为失陷遭劫的市民,提供了一点新鲜的精神食粮。

值得称道的是,《小说月报》第四十五期的终刊号,还设法为学子争取到了一笔由“中国华横针织厂股份有限公司”所赠设的“KASCO 学生文艺奖金”,终能最后一次刊登学生征文,而“文艺奖金征文”方得善始善终。父亲竭尽全力地为文学界发现和培养新人,由此可见一斑。

东吴名校才女   “小姐作家”栋梁

“东吴系小姐作家”,是指一批出生于二十年代、接受了新式教育、活跃在四十年代文坛的女作家。她们因大多就学于东吴大学的战时上海校区,以致有“东吴系”的美称。其主要人物是:施济美、汤雪华、程育真、练元秀、俞昭明、杨琇珍等,都出身书香门第,家境优裕,故又有“小姐作家”的称号。鲜为人知, 施济美、俞昭明、程育真等,都是我父亲在组织“学生征文”之早期,所发现的新人。“东吴系”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汤雪华,虽然没有参加《小说月报》的“学生文艺征文”比赛, 也有不少作品刊登在《小说月报》。父亲先后刊登了这四位“小姐作家” 栋梁之早期作品, 多达18篇。而“东吴系”女作家这个概念,却是后来由陈蝶衣在他1944年8月创刊的《春秋》杂志上提出的(见《《春秋》中的“五虎将”与 “东吴系” 》.《绿土报》 2009年4月)。

施济美是上世纪40年代的上海,在文学声誉上仅次于张爱玲、苏青的著名女作家。她祖籍浙江绍兴,生长于北京。其父施肇夔供职于北洋政府外交部,曾任中国驻英国参事,是外交家顾维钧的得力助手。1927年国民政府南迁后,她全家随父亲来到南京。南京沦陷后,避难上海。

1935年,施济美考入上海培明女中,与同窗俞昭明结为好友,由此结识俞昭明之弟俞允明,双方一见钟情成了恋人, 并定下婚约。后来,三人又一同考入东吴大学经济系。     “八•一三”事变后,俞允明转学武汉大学,随校西迁四川乐山。1939年8月19日,俞允明在日机轰炸乐山时,不幸遇难身亡。施济美当时只有十九岁,强忍悲痛,模仿俞允明的笔迹继续为俞家二老写家书。她与俞家的友情,至死不渝。

施济美的处女作《晚霞的余韵》发表在《小说月报》第十二期,时年21岁,为东吴大三的学生。尽管《小说月报》曾约法三章,“每篇(征文)至多以四千字为限”,但我父亲显然非常赏识施济美的才华,才破例登载了她八千来字的短篇小说。此文描写了一位名叫韩文渊的富家子弟,在南京陈表兄家养病时,爱慕上了为金陵城里众人风魔之歌女黎晚霞的故事。那位黎小姐原为书香子弟,名门之女,不幸父母兄弟,尽在一•二八的炮火中无辜牺牲,无奈间才飘落红尘,以卖唱为生。黎酷爱文学,出淤泥而不染,七七事变后,在悲歌声中,勇敢地加入了抗日救亡看护队,奔赴前线。在故事的开始和结尾,都引用了同一首短诗呼应:
“还依恋秦淮河的清唱麽?
且听一听时代的怒吼罢!
不能让六朝金粉麻醉了年青的心,
----我们要记住祖国,永久地。“

之后,施济美还在《小说月报》发表了《童年》,《小天地》,和《花事匆匆》等作品。
施济美是“东吴系作家”的领军人物,作品最多。据报道,1946年《上海文化》杂志举办了一次“我最钦佩的一位作家”的开卷调查,施济美继巴金、郑振铎、茅盾之后名列第四(同上,见《绿土报》 2009年4月)。抗战结束后,她名声大震,在上海出版了两本小说集:《凤仪园》和《鬼月》,其中《凤仪园》在一年之内印了三版。接着,又写了长篇小说《莫愁巷》,约20万字,后在香港出版,并且改编为电影,由朱石麟导演,李清、陈娟娟任主角。

解放后施济美退出文坛,终身未嫁,一直在上海七一中学当语文老师。1968年5月8日深夜,因不堪迫害,在家中与室友,育才中学教师林丽珍,一同悬梁自尽,年仅48岁。

“东吴系作家”俞昭明,祖籍江苏淮安。处女作《东流水》,发表在《小说月报》第十五期,时年21岁,就读东吴大学四年级。短篇《东流水》约三千余字,描写了情场失意后的青年李子扬,束装离开沦陷区上海,后投入祖国的怀抱,在热血沸腾的大后方,让创伤的心浸入不朽的事业里。但是李无法忘怀昔日的情侣费佳德,也始终不理解为何费小姐突然中断了与他的往来,而决定与海上金融巨子闪婚。费佳德在生命垂危前写下的一封信,为他解开了这个谜团。俞昭明发表在《小说月报》的另一小说,《玄武湖之梦》,曾入选1944年12月谭正璧编选的《当代女作家小说选》。

俞昭明大学毕业后在苏州黄棣老家教书,1946年回到上海,曾主编杂志《今日妇女》。1950年,她与同事步启颢结婚,先后调到外贸系统几所学校做语文老师。“文革”期间,一个学生在试卷上引用了林彪的“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俞昭明不知道这个句子的来源,只是觉得毛泽东思想应该不断地向前发展,不应到此为止,于是在“顶峰”旁边打了一个问号,由此遭到迫害。1974年,俞昭明从上海财政金融学校退休,1989年12月因病去世。

“东吴系”中另一位作家,程育真于1921年出生于苏州。她的处女作《圣母曲》发表在《小说月报》第十七期。时年,她乃东吴大三学生。程育真的父亲程小青,是侦探小说巨匠,也是《小说月报》的经常执笔者。父亲曾告诉我一则趣闻:程育真投稿时用了个笔名“程大青”。后来被我父亲婉言谢绝后,才用了自己的真名。

《圣母曲》是一篇约四千字的短篇小说,描写名叫何紫明的女孩,在圣诞节清晨踏雪去庆祝基督诞辰。因在教堂里听到一首名为圣母曲(Ave Maria)的梵哑林独奏,便回想起当年教她演奏此曲的音乐家,那位老师的生平和他的英年早逝,以及他们师生间的情愫。程育真是“东吴系”作家中,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文章较多的一位。继《圣母颂》后,尚有《夜祷》,《圣歌》,《赎罪记》,《音乐家的悲歌》,《第一次的憧憬》,和《父亲》,共七篇作品。2007年《 圣歌》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的《小姐集》所收集。

大学毕业后,程育真应邀在东吴附中执教,曾以“白雪公主”之笔名,在乃翁主编的《侦探世界》上发表过小说《我是纳粹间谍》。1948年她赴美留学,后与华侨吴某结婚,在纽约创办报纸,担任编辑,并发表创作数十篇。1983年,程育真在纽约整理了乃父诗词遗作数百首,取其父书房“茧庐”之名,编定为《茧庐诗词遗稿》,用以纪念程小青九十周年诞辰,并分赠国内外亲朋友好。据跋所记,程小青一生创作都公开出版,唯其晚年诗词,因“文革”之乱,未曾付梓,家人辗转保存,才幸免于焚毁。1998年底,程育真夫妇结束报业生涯,正式退休。

汤雪华,浙江嘉善县西塘镇人,也是“东吴系”的作家。她幼年失沽,被一位汤姓牧师认养,得以读书成材,并认胡山源为寄父。胡山源先生是施济美等人在东吴大学的语文老师,且是《小说月报》之经常执笔者。

汤雪华有不少早期作品,刊登在《小说月报》,如《莫菊先生》,《最舒服的时候》,《轧 》,《墙壁里的一天》,《荒山上的一夜》等五篇。其中,《墙壁里的一天》是她的代表作,亦为《小姐集》所收集。

1946年,汤雪华在参加胡山源的寿诞聚会上,结识托派领袖彭述之的助手籍云龙,一个才华出众又风度翩翩的苏联留学生。两人一见倾心, 于1948年初结婚。次年汤雪华生下独子后,就告别了她那丰富多彩的文坛生涯。

1952年12月,籍云龙被捕并判处无期徒刑,在上海提蓝桥监狱渡过余生。1958年为避免被作为“反属”遣送山区,汤雪华忍痛和丈夫离婚,带着幼小的儿子去江西某纱厂做工, 从此不闻世间人事。“文革”初,又伴陪前去插队的儿子,共赴苏北。1973年,她退休回到魂牵梦绕的苏州老家,伴随左右的儿子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1984年,七十岁的汤雪华与一别三十载的胡山源相见。她握着九十高龄寄父的手,情不自禁地哭了。1992年7月,汤雪华給儿子留了一封长信后,带着无尽的遗憾和对往昔的眷恋,离开了人世。

时光荏苒,当年才华横溢的小姐作家,今已纷纷谢世兮。她们中最受命运之神眷顾者,莫过于程育真。2007年尚有报道,她健康地在美国生活着。

往事如烟已逝      友情永恒长存

《小说月报》的青年作者,后来有不少成了名家。最近,我喜接当今著名的电影编剧家和小说家,沈寂先生之来函,方知登载在《小说月报》二周年纪念号上的《子夜歌声》,就是沈先生的试水之作,也是当年的“学生征文”。

沈寂先生以写通俗小说和传记文学而声誉卓著,初习写作时,作品都寄给《小说月报》。他的另一小说《暗影》,反映同学的真实故事,发表在《小说月报》后,引起校友们的注意。由此他决定走上文学之路,既艰巨又激动。沈先生在《小说月报》上先后发表过五篇小说。其中,《奴隶的牧歌》乃其成名后的作品,刊登在《小说月报》三十九期。家父曾对人戏言道:“沈寂是我发现的”。沈先生在给我的来函中,称此确实,而对我父亲的“发现”之恩,始终铭记。

沈先生在信中道:“我只见过冷观先生一面,平时通信。他的字迹挺拔园转,另有功夫和情趣。可惜已遗失。…… 近年年老体弱,更为怀念旧友。冷观先生是我念念不忘的恩师,他的事我一定竭尽余力”。

钱今昔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地理学家。可是,早年却以卓有成就的作家而著名。上海“孤岛”期,正是钱先生就读上海暨南大学时,因周楞伽介绍,得识父亲。他课余弄笔,常在《小说月报》发表,偶而亦为《上海生活》写稿。 自《荷兰的星月》一文发表后,他渐成为《小说月报》的经常执笔者。钱先生在《化作春泥忆汝惠》一文中回忆道:“1940年秋,联华广告公司聘请顾冷观主编《小说月报》。……  1941年夏,万象书屋出版了《万象》月刊 (陈蝶衣主编),虽然各有特点,但作者群大致相同于《小说月报》”。父亲在他遗留的日记中, 也有类似的回忆。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 钱先生离沪,到福建南平执教剑津中学,并且担任东南日报的编辑。抗战胜利后返沪,父亲前去拜访,旧友相聚,欢何如之。钱先生曾为父亲当时编辑的《茶话》月刊第一期,写了短文《一别四年》,略述当年福建的工作概况。

此后,钱先生即为《茶话》与另一刊物《家庭》撰写长、短篇小说与散文。他的长篇《水上的希望》,是根据生活与工作实践,描述在上海的学运、工运情况和风土人情。写稿期间,常与父亲交流讨论。原计划写八十万字的长篇,波澜壮阔。殊不知,却为免遭国民党的逮捕而中断。钱先生在给我的信函中写道:“记得我的长篇《水上的希望》曾受冷观兄鼓励,连载于《茶话》,约一年余,虽因我避居而中断,但此情此景,于今我93岁时,仍恍如目前。发表于《茶话》各稿,虽经十年动乱,仍完整保留,友情绵绵,无限感慨”。

斗转星移,沧桑易老。 我想借用钱今昔先生来信中的“往事虽然如烟,友情总是永恒”来结束此文,恐怕是最恰当的了。

附录:顾冷观的青少年

如今的文化界,可能已很少有人知道顾冷观这个名字了。他是我敬爱的父亲。上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他编辑了三份有影响的刊物—《上海生活》、《小说月报》、和《茶话》,并由此结识了一批当时或已成名或尚未成名的作家。

父亲原名顾育仁,曾用名顾静铭,1910年农历八月初九生于江苏崇明城桥镇。

父亲的故居在崇明城朝阳门街8号,步行5分钟即是码头。崇明岛位于长江出海口,而崇明城原来围有内、外二层城墙,其间为城壕,可容纳出海的木船。城墙本有五个门,其中最靠近父亲故居的“朝阳门”又名“得胜门”,凡新官上任进城必由此门进入,故又称“咪里嘛啦朝阳门”。“咪里嘛啦”是乐器吹奏的象声词,讨个好口彩。当地百姓还惯于在东、西、南、北各门前冠上某个形容词以示其特点,如“嗅东门”是城外农民挑粪出入之门,“冷西门”是处决犯罪人之地,“卖纱卖布出北门”乃集市地所在,而南门港是客运码头。 此城墙一直保留到上世纪中期,我出生时犹在。

我祖母原是育婴堂的弃婴,由顾家抱回,视为己出并奉作掌上明珠,后又被送去私塾读书。祖母不仅聪慧,而且美貌。可惜她刚及妙龄,我太祖父即去世,家道中落,太祖母不得已为之择婿。媒婆们踏破了门槛,但因顾家无子,要求女婿入赘,这下难倒了许多慕名而来求婚的后生。我祖父长祖母15岁,同意入赘又隐瞒了年龄才乘虚而入。对这段婚姻,祖母心里虽不中意却也无可奈何。婚后祖父终年在外,一年才回家一次,祖母甚为落寞。因祖父带回的钱远不足以养家,支撑家庭之重担由此就压在祖母身上,那时她才17虚岁。

祖母和太祖母苦心养育我父亲,她们当时经营了一家点心店,供应馄饨和酒菜。我祖母清早即起,做馅子、擀皮子和包馄饨,为下午营业做准备。太祖母则酿老白酒、在天井种菜,还常年养着十多只鸡,可做成鲜嫩可口的白斩鸡出售。到了夏季,小店还加售冷水圆子。圆子由糯米粉做成,煮熟后放在井水中冷却,即可出售。因天气炎热,冷水圆子不能多做,却很受欢迎,刚上柜即销售一空。

父亲6岁那年,祖母领回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说是他的新妹妹。父亲因突然添了一个玩伴,惊喜万分,狂奔至床前,不慎磕倒在踏板上,咬断了舌头,满口是血。祖母东贷西借,张罗了100元大洋(旧称一尺大洋),急忙送他到上海白克路(今凤阳路)德国人开的保隆医院,这才把舌头接上。从此以后,父亲的舌头上留下一条横横的疤痕。那“新妹妹”原是领来做父亲童养媳的,不幸几年后就夭折了。祖母和太祖母既要还债又要供父亲上学,就更加克勤克俭了。

崇明虽属弹丸之地,但人文荟萃。辛亥革命后,县城之内取消私塾,办起了一所所中学、小学和女校。父亲就读的城南小学就是一所“洋学堂”,采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科书,设有四年制初小、三年制高小和四年制中学。开学第一天,太祖母领父亲到校,一直站在教室外看他上课,直到中午放学才陪父亲一同回家,可见老人家之满怀期待。

每晚在昏黄的油灯下,祖母一边织“芦飞花布”(一种蓝底有白纹的布),一边督促父亲读书、做作业,使他从小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父亲童年生活清苦,听他晚年回忆,那时每逢天晴,便要忙着到外面去采集枸杞藤、荠菜、马兰头等野菜,以应付日常食物之不足。

父亲12岁丧母,生活顿失依靠,学业中断。他不久便被祖父送到上海一家机器厂当学徒。该厂地处提篮桥的舟山路,当时四周皆是荒地。父亲夏天睡阁楼,臭虫成堆;冬天则睡在灶下取暖。师父和师兄能上桌吃饭,他只能夹点菜在饭碗里,蹲在门口吃。如此艰难的生活也仅维持了两年,工厂还是倒闭了,父亲只得回到了祖父身边。当时祖父正在英国领事馆当信差,原打算让父亲在领事馆里洗碗碟,到晚上再进修英文。后在祖父朋友的劝说下,父亲才得以读日校,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涯,于1926年在圣芳济中学肄业,并于1928年进青年会中学,专攻英语,以便进英领馆接替祖父之职。

据父亲回忆,他当年常伴英国领事的女儿玩耍,学得一口标准的英语。领事先生离任回英国前,曾邀父亲同行,但由于我祖父反对而未果。高中毕业后,想找份工作不容易,于是父亲考入金陵大学继续深造。谁知他刚成年,我太祖母和祖父便相继去世。父亲擦干眼泪,埋葬了这世上仅剩的两个亲人,独自一人去面对艰辛坎坷的人生。

父亲从青年时代起,就经常向报馆投稿,向往做一个自由职业的“文化人”。不久,他终于辞去了英国领事馆的差使,但要想跻身于文化界,没有那么容易,只得先从事教育,与友人办过一所小学,后应征三和出版公司(位于南京路138号),被录取,当上一名校对。虽然工资少,地位又低,父亲却因此能广交文友,而且从工作中初步了解了编排格式和印刷程序,为他以后担任私营杂志编辑准备了条件。半年以后,父亲被联华广告公司招聘为广告文学撰写人员,同时主编广告杂志《上海生活》(1937-1941)。父亲刻苦努力,很快成了内行,受到重用,由公司方面管吃管住,这样,他的生活才稳定了下来。至于他主编《小说月报》(1940-1944)和《茶话》(1945-1949)二本期刊,则是后事了。

顾晓悦2014年2月完稿于美国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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