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悦:父亲顾冷观和他的文友们

1989-06-04 作者: 顾晓悦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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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 :父亲1947年在杭州












顾冷观
的生平如下:
上世纪 30 年代末至 40 年代, 父亲顾冷观编辑了三份有影响的刊物——《小说月报》、《 上海生活》和《茶话 》。上海沦陷以后,进步文学的创作空间备受挤压, 新文学作家的撤离和沉默,抗日报刊被勒令停办,各大书局被查封。 正是通过《小说月报》, 父亲团结了一批滞留在上海的作家如赵景深、谭正璧、钱今昔等。 父亲还倾力扶持新秀,为文学界发现和培养了大批新人, 其中不少人后来都成了名家。特别是《小说月报》 成功地为失陷遭劫的市民提供了一点新鲜的精神食粮,是上海“ 孤岛时期“和“沦陷时期”重要的文学刊物。父亲在培养新进作家, 交流文化思想,团结新老文人,保留民族文脉, 缓解文化人在政治和经济上的种种压力方面, 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父亲顾冷观和他的文友们

----作者:顾晓悦


如今的上海文化界,已很少有人知道顾冷观这个名字了。他是我敬爱的父亲。上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他编辑了三份有影响的刊物——《小说月报》、《上海生活》和《茶话》,并由此结识了一批当时或已成名或尚未成名的作家。

出生崇明岛上  备受祖母疼爱


父亲原名顾育仁,曾用名顾静铭,1910年农历八月初九生于江苏崇明城桥镇。

父亲的故居在崇明城朝阳门街8号,步行5分钟即是码头。崇明岛位于长江出海口,而崇明城原来围有内、外二层城墙,其间为城壕,可容纳出海的木船。城墙本有五个门,其中最靠近父亲故居的“朝阳门”又名“得胜门”,凡新官上任进城必由此门进入,故又称“咪里嘛啦朝阳门”。“咪里嘛啦”是乐器吹奏的象声词,讨个好口彩。当地百姓还惯于在东、西、南、北各门前冠上某个形容词以示其特点,如“冷西门”是处决犯罪人之地,“嗅东门”是城外农民挑粪出入之门,而“卖纱卖布出北门”乃集市地所在。此城墙一直保留到上世纪中期,我出生时犹在。

我祖母原是育婴堂的弃婴,由顾家抱回,视为己出并奉作掌上明珠,后又被送去私塾读书。祖母不仅聪慧,而且美貌。可惜她刚及妙龄,我太祖父即去世,家道中落,太祖母不得已为之择婿。媒婆们踏破了门槛,但因顾家无子,要求女婿入赘,这下难倒了许多慕名而来求婚的后生。我祖父长祖母15岁,同意入赘又隐瞒了年龄,才乘虚而入。对这段婚姻,祖母心里虽不中意,却也无可奈何。婚后祖父终年在外,一年才回家一次,祖母甚为落寞。而祖父带回的钱远不足以养家,支撑家庭之重担由此就压在祖母身上,那时她才17虚岁。

祖母和太祖母苦心养育我父亲,她们当时经营了一家点心店,供应馄饨和酒菜。我祖母清早即起,做馅子、擀皮子和包馄饨,为下午营业做准备。太祖母则酿老白酒、在天井种菜,还常年养着十多只鸡,可做成鲜嫩可口的白斩鸡。到了夏季,小店还加售冷水圆子。圆子由糯米粉做成,煮熟后放在井水中冷却,即可出售。因天气炎热,冷水圆子不能多做,却很受欢迎,刚上柜即销售一空。

父亲6岁那年,祖母领回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说是他的新妹妹。父亲因突然添了一个玩伴,惊喜万分,狂奔至床前,不慎磕倒在踏板上,咬断了舌头,满口是血。祖母东贷西借,张罗了100元大洋(旧称一尺大洋),急忙送他到上海白克路(今凤阳路)德国人开的保隆医院,这才把舌头接上。从此以后,父亲的舌头上留下一条横的疤痕。那“新妹妹”是领来做父亲童养媳的,不幸几年后就夭折了。祖母和太祖母既要还债又要供父亲上学,就更加克勤克俭了。

为谋生多艰辛  志欲做文化人

崇明虽属弹丸之地,但人文荟萃。辛亥革命后,县城之内取消私塾,办起了一所所中学、小学和女校。父亲就读的城南小学就是一所“洋学堂”,采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科书,设有四年制初小、三年制高小和四年制中学。开学第一天,太祖母领父亲到校,一直站在教室外看他上课,直到中午放学才陪父亲一同回家,可见老人家之满怀期待。

每晚在昏黄的油灯下,祖母一边织“芦飞花布”(一种蓝底有白纹的布),一边督促父亲读书、做作业,使他从小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父亲童年生活清苦,听他晚年回忆,那时每逢天晴,便要忙着到外面去采集枸杞藤、荠菜、马兰头等野菜,以应付日常食物之不足。

父亲14岁丧母,生活顿失依靠,学业中断。他不久便被祖父送到上海一家机器厂当学徒。该厂地处提篮桥的舟山路,当时四周皆是荒地。父亲夏天睡阁楼,臭虫成堆;冬天则睡在灶下取暖。师父和师兄能上桌吃饭,他只能夹点菜在饭碗里,蹲在门口吃。如此艰难的生活也仅维持了两年,工厂还是倒闭了,父亲只得回到了祖父身边。当时祖父正在英国领事馆当信差,原打算让父亲在领事馆里洗碗碟,到晚上再进修英文。后在祖父朋友的劝说下,父亲才得以读日校,于1926年在圣芳济中学肄业,并于1928年进青年会中学,专攻英语,以便进英领馆接替祖父之职。为了贴补生活,父亲这时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涯。

据父亲回忆,他当年常伴英国领事的女儿玩耍,学得一口标准的英语。领事先生离任回英国前,曾邀父亲同行,但由于我祖父反对而未果。高中毕业后,想找份工作不容易,于是父亲考入金陵大学继续深造。谁知他刚成年,我太祖母和祖父便相继去世。父亲擦干眼泪,埋葬了这世上仅剩的两个亲人,独自一人去面对艰辛坎坷的人生。
父亲从青年时代起,就经常向报馆投稿,向往做一个自由职业的“文化人”。不久,他终于辞去了英国领事馆的差使,先与友人办过一所小学,后应征三和出版公司(位于南京路138号),被录取,当上一名校对。虽然工资少,地位又低,父亲却因此能广交文友,而且从工作中初步了解了编排格式和印刷程序,为他以后担任私营杂志编辑准备了条件。半年以后,父亲被联华广告公司招聘为广告文学撰写人员,同时编辑一本广告杂志(《美丽》-请删去)。父亲刻苦努力,很快成了内行,受到重用,由公司方面管吃管住,这样,他的生活才稳定了下来。

编辑《上海生活》  稳步迈入文坛

1937年,联华广告公司业务扩大,聘请父亲主编广告月刊《上海生活》。为了便于组织稿件,父亲每逢周六便在南华酒家与文人相聚,约稿加聊天,既与老朋友联络感情,又借此结识新朋友。父亲的“周六聚会”,可谓雷打不动,持续了十多年,直到他离开文坛为止。

联华广告公司创办于1935年,地址在宁波路470弄4号,是由原来《申报》的经理张竹平经营的联合广告公司与华成烟草公司合资组建的。该公司主要经营路牌、报纸、杂志、电影等项广告和印刷业务,还常常发行一种号称“广告刊物”的通俗杂志。1937年“八一三”抗战后,中国军队西撤,上海租界沦为“孤岛”。因纸张供应紧张,报纸被迫缩小篇幅,广告商就别开生面地出版杂志来吸引广告以牟利。“广告刊物”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成批涌现,如永安公司的《永安月刊》、九福公司的《乐观》杂志、新谊药厂的《家庭》杂志等都属此类型。其中,《永安月刊》曾由郑逸梅担任编辑。

《上海生活》的宗旨是以广告宣传来拉拢客户,其编辑方针如创刊词所言,是“杂而不芜”,在内容上“不空虚,不无聊,不低级趣味,文字力求通俗,内容却力避庸俗”。不久后,《上海生活》被《新闻报》看中了。

当时《新闻报》是上海报纸中广告篇幅较多的一家。由于广告多,日报挤不下,乃办《新闻夜报》。《新闻报》曾一度与联华广告公司合作,以该公司出版的《上海生活》免费赠送给《新闻夜报》订户,以示优待。这样,既发展了自己的订户,又扩大了广告的效应,收益自然也增加了。老板喜出望外,同时聘请父亲担任《新闻夜报•烟景周刊》的编辑。著名报人严独鹤是当时《新闻报》的主笔,也是《上海生活》的名誉主编。

据父亲回忆,《上海生活》因随《新闻夜报》附送,发行量剧增,发展成为一份综合性月刊。除了刊登广告外,该刊物亦指点上海市民的衣食住行等门道。打开这本杂志,如同翻开了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社会生活史。《上海生活》对十里洋场的介绍,吸引了向往上海的外埠读者,为他们认识和想象上海提供了一个可信的媒介。
《上海生活》于1937年1月创刊,因淞沪会战而一度停刊。1938年6月复刊后,每月定期出版。然而好景不长,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新闻夜报》停刊,《上海生活》亦随之停刊,共出版了48期。

父亲在主编《上海生活》的五年间,不但组稿、审稿,还经常亲自写稿,笔名除了“冷观”外,还有“育仁”、“静铭”、“冷”、“育”、“仁”等。

0c.jpg 左图:父亲、我和弟弟找1949年



主持《小说月报》  新老名家合流


1940年10月,32开本的大型文学刊物《小说月报》创刊。刚满30岁的父亲任刊物的主编兼发行人,并同时编辑《上海生活》。《小说月报》的助理编辑是吕白华和后来成为现代文学史专家的丁景唐,名誉顾问是严独鹤,封面由广告画师张以恬设计。创刊号很受欢迎,曾再版过一次,所以流传的创刊号有两种不同的彩色封面。期刊再版,在当时当地仅此一份。

上海出版的以《小说月报》为刊名的,大致有三种。最早的一种是1907年创刊的,24开本,主编是亚东破佛,由竞立小说月报社发行,但只出了两期就停刊了。另一种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前期由恽铁樵、王西神主编,鲁迅的第一篇文言小说《怀旧》,就发表于此。1921年12卷开始改由茅盾主编,成为培养新文艺作家的摇篮。第三种《小说月报》就是我父亲主编的。

在《创刊的话》一文中,父亲写道:“上海自称为‘孤岛’以来,文化中心内移,报摊上虽有着不少的东西,但是真正适合胃口的,似乎还嫌得不够。”父亲声明:《小说月报》以小说为主,散文小品为辅;作者必须在纯正的原则下提起笔来写作品,这绝对优胜于那些空虚的、无聊的、低级趣味的文字。在编辑方针上,我父亲张扬三个特点:一是新旧小说并重,没有门户之见;二是各种体裁兼备,广泛团结作家;三是注意提携文学新人。

父亲在编辑《上海生活》时,就与诸位名家如程小青、张恨水、郑逸梅等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小说月报》创刊后,这些文友不仅自己积极投稿,还协助父亲向其他名家约稿。比如,父亲仰慕包天笑之名,可是素不相识,乃托郑逸梅介绍,征到了长篇小说《换巢鸾凤》。接着,包天笑又投来了《燕归来》。如此这般“滚雪球”,为《小说月报》写稿的名家就越来越多了。主编《万象》月刊的陈蝶衣也很支持《小说月报》,屡次投稿,他所作的《媚惑记》发表在创刊号上,而他的另一作品《一个不用牙膏的太太》,则发表在第二期。

这本大型文学刊物的最初几期,执笔者多为鸳鸯蝴蝶派的老作家如张恨水、包天笑、顾明道、程小青、周瘦鹃等。大约从第6期起改变方针,腾出大部分篇幅,吸纳新文学作家的作品,赵景深、魏如晦(钱杏邨)、胡山源、钱今昔、陈汝惠、文宗山、徐开垒等作品也时见该刊。上海沦陷以后,进步文学的创作空间备受挤压,新文学作家的撤离和沉默,抗日报刊被勒令停办,各大书局被查封。正是通过《小说月报》,父亲团结了一批滞留在上海的作家如赵景深、谭正璧、钱今昔等。宁波路联华广告公司二楼我父亲的办公室,一度成为新文学作家陈汝惠、钱今昔等人会晤之处,便于他们交流创作见解,提供抗日信息。这样,新老作家同仇敌忾会集于此,使《小说月报》成为当时影响最大、销路最畅的文学刊物。

倾力扶持新秀  文苑生机勃发


因自身尝过摸爬滚打的辛苦,父亲深知没有背景且无靠山的年轻学子要跻身文化界有多难。他决心要帮助那些有志向的年轻人成才。他编辑的《小说月报》有一贡献,就是为文学界发现和培养了大批新人,其中不少人后来都成了名家。如东吴系的“小姐作家”施济美、俞昭明、程育真等,是父亲在组织“大学生征文比赛”中发现的新人。父亲曾告诉我一则趣闻:程育真是程小青之女,投稿时用了个笔名“程大青”。后来被我父亲婉言谢绝后,才用了自己的真名。新人中,还有现今以写传记文学而闻名的沈寂先生。他在大学读书时,曾因为参加抗日爱国的学生运动,被关进日本宪兵队受尽折磨。沈寂有一篇小说《暗影》,就是刊登在《小说月报》上的,当时他仅20来岁。

陈汝惠也是当时的一名文学新人,由其老师孔君贻介绍才与我父亲相识。他1939年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时任立德中学语文教员。陈汝惠的中篇小说《女难》长达6万字,从1940年11月起分三期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小说描写中学教师林田身在“孤岛”,心向内地,却受到难以抵挡的浪漫爱情的纠缠。《女难》大受上海青年的欢迎,24岁的陈汝惠也因此而显露头角,并成了父亲的莫逆之交。接着陈又继续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许多中短篇小说。其中,《死的胜利》描写了中国空军抗击日寇的英雄事迹, 是“孤岛”时期少有的正面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他的《小雨》、《捕珠手》等作品,则委婉曲折地反映了抗日救国的主题。陈汝惠从50年代起,在厦门大学任教,后任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所长。

与陈汝惠一同认识我父亲的,还有他的一个哥哥,就是后来成为著名儿童文学家和翻译家的陈伯吹。陈伯吹曾用笔名夏雷,一度靠翻译谋生,获得我父亲相助,其译作《绿野仙踪》、《小夏蒂》、《出卖心的人》等都陆续发表于《小说月报》。陈伯吹除了是父亲的文友外,还曾是我母亲叶琳琤的语文代课老师。母亲毕业于申联高中,爱好文学,家住联华广告公司对门。父母由相识进而恋爱,虽遭我外婆家百般阻挠,最终结为夫妻。陈伯吹与我父亲的关系密切,我们两家来往很多。可惜解放后联系中断多年,后来我又分配到外地工作,懂事后始终与他无一面之缘,实为遗憾。

作家周楞伽也是陈汝惠引荐给父亲的,也成了《小说月报》的经常执笔者。他写的《断了的三弦琴》,讲述一位爱好音乐的爱国者正在经历爱情体验时,却因为主张抗日而被日寇捕去。这篇小说文笔隐晦,颇具散文诗的意境,曾经深受《万象》主编陈蝶衣的欣赏。周楞伽还创作了长篇小说在《小说月报》连载,题目是《花都蒙尘记》,用法国人民组织地下游击队抵抗希特勒的故事,迂回曲折地表达了中国人民抵抗侵略的不屈意志。周楞伽后来在回忆录中忆及,自己曾两次险遭日本宪兵逮捕。第一次是在1944年秋冬,幸亏我父亲及时通知才免遭劫难。父亲是通过他在金陵大学的同学、时任《时事新报》编辑的毛羽才得知此消息的。

然而,父亲自己却于1945年初被逮捕。日寇怀疑父亲的社会关系中有“抗日分子”,在宪兵司令部审讯了他整整一夜,百般威胁利诱,直到天明。父亲矢口否认与抗日人士有来往。日寇无奈,只好释放了父亲,却又找了一个高丽浪人来监视他,强迫他每晚去这人家里教授英文。抗战胜利后,那高丽浪人也不知去向了。
1944年起,“储备券”天天贬值,物价狂涨,《小说月报》的发行费、广告费等全部收入,仍无法抵消成本亏损,而且白报纸缺货,原来的印刷厂又毁约,刊物不得不于1944年11月停刊。《小说月报》共出版45期,是上海“孤岛”时期和沦陷时期持续时间最长的文学期刊之一,成功地为失陷遭劫的市民提供了一点新鲜的精神食粮。

编辑方形《茶话》  婉转揭露时弊

1945年6月,上海联华广告公司聘请我父亲主编《茶话》。那也是一种综合性的文艺刊物,32开本,近方形。当时上海流行方开本杂志,《万象》、《春秋》和《幸福》等都属此类。《茶话》的编辑还有吕白华,发行人是陆守伦。彩色封面,绘有风景、人物、花卉和果品,由张以恬和申小迦负责。

《茶话》的经常执笔者,不但有当初《小说月报》的撰稿人,如赵景深、陈汝惠、程小青、徐卓呆、范烟桥、钱今昔、周楞伽、包天笑、胡山源、谭正璧等,同时还注重刊发文学新人的作品,这体现了父亲一贯的办刊方针。创刊号的开篇即是陆丹林的《总理大本营时期手札》,汇集孙中山于1923年6月至9月致叶恭绰的四封信函和11月致张作霖之函,并将原件制版刊印,引人注目。记述人物事迹的有《夏丏尊先生行略》(魏金枝)、《记熊佛西》(赵景深)、《袁世凯喜以土语骂人》(野史氏)。包天笑的《钏影楼笔记》也从这期开始连载。此外还有钱君匋写的短篇《古城风雨》,范烟桥撰写的“三言体”故事新编《覆巢完卵》等作品。

办到第8期,申小迦接替了吕白华。申先生是当代江南名家之后,其父申石伽是名画家。申石伽不仅为父亲当年编辑的《小说月报》之《今人诗文录》执笔,还长期为该刊提供宋、明、清字画,并负责撰文说明。父亲和申家是世交。1980年,我还持父亲之信,前去淡水路一中心小学,找过当时担任教导主任的申小迦先生。

《茶话》的作品中,有描写家庭婚恋故事,表现市民们在抗战胜利后对现实的失望情绪;有调侃艰难生活以及讽刺社会丑恶现象的;也有通过历史小说等来借古讽今的,比如谭正璧写的《梅花梦》、《归去来》、《莽金叉》等,以及还珠楼主的长篇连载小说《北海屠龙记》。   《茶话》创办时,正值抗日战争胜利前后,因而极为关注战争以及由此带来的苦难。如施瑛的作品《雪霞怨》,讲述1938年早春侵占苏州的日军扬言血洗一村庄时发生的故事。周楞伽也曾用杜惜冰的笔名发表两篇纪实小说《方先觉衡阳脱险记》、《齐学启蒙难记》,都是记述国军将领抗日救国的事迹。1948年,国民党政权危在旦夕,《茶话》连载陈汝惠长篇自传体小说《风尘》,描写抗战期间上海青年的地下抗日活动。其后记公开预言,国民党政府“在人心之争取上,又失败了”。刊物还发表了大量的散文和随笔,丁景唐先生当时就用丁英的笔名发表过《宁波东钱湖纪游》等篇什。

这年4月,国民党政府宣布“行宪国大”,选举“总统”,提名蒋中正与立法院长居正为候选人,结果当然是蒋介石当选。当时南京《新民报》副刊登载上联“蒋中正居正”,是说蒋已居正职,征求下联。我父亲对答下联:“周恩来徐来”,因触及敏感时政而未在南京发表,后在上海《铁报》上刊出。 “徐来”是当时的一位电影女明星。上下联中的“居正”、“徐来”都是以名词作动词用。当时人民解放军已南下黄河,“周恩来徐来”正是铁的事实。社会舆论鄙视国民党当局的选举闹剧,无怪乎广大读者对此下联击掌赞赏,叹为妙对。

《茶话》共出版了35期。1949年5月上海解放,《茶话》在当年4月出了最后一期就停刊了。如今翻阅此刊,仍能感受到40年代后期上海都市脉搏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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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父亲手迹

见机退出文坛  潜心从事教学


《茶话》停刊后,联华广告公司仍旧聘用父亲和陆守伦、丁景唐等人,但不再出版刊物,付给父亲的工资自然菲薄。为了养家活口,父亲不得不寻找第二份工作。当时,陈汝惠在长寿路力行中学(五一中学之前身)当校长,其兄陈伯吹是力行中学的董事,于是通过陈氏兄弟的介绍,父亲在力行中学找到了工作,教高中语文。
1950年,我家从虹口区唐山路养正中里74号搬往卢湾区重庆南路万宜坊20号底楼居住。到1957年为止,每逢盛夏之晚,父亲几乎都会在家门口乘凉,顺便与对门的濮家好公(是方言吗?什么意思?)谈天。有一晚,父亲还在家门口巧遇走访朋友的陆守伦,陆的朋友正好是我家的斜对门邻居。

濮老先生是报业界的前辈,原《申报》国际版编辑。两位长辈由于是同行,谈得很投机,每晚都有新话题来回忆往事。记得有一次他们谈到,杨乃武曾是《申报》在光绪年间的主笔,直至“小白菜”一案骤发,他自己也成了新闻主角。接着父亲话题一转,说我处处护着弟弟,将来弟弟如果蒙受冤屈,我定会像杨乃武姐姐那样去滚钉板的。不料竟一语成谶。70年代,舍弟因散布不满“四人帮”的言词,而被关进提篮桥监狱成了囚犯。后来我也真的为舍弟争取平反,奔波于宝山县人民法院和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之间,演出了一场现代版的为兄弟鸣冤案。

50年代初,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对全市新闻媒体已实行统一管理。父亲见编刊物无望,于1951年下半年放弃了联华广告公司工作,淡出他奋斗多年才跻身其中的文坛,从此一直在中学教书,默默无闻。当时不少名家相继离开了新闻媒体,做了专职教员。如申小迦改行在原法国天主教教会办的萨坡赛小学教美术,郑逸梅在晋元中学任语文教员,潘予且、程小青等也都加入了中学教员之列。连办报数十年的老报人严独鹤也离开了报社,去华山路鸣英图书馆任副馆长。

离开联华公司后,为了全家的温饱,父亲开始在“船舶修造业同业公会”兼职当秘书。1951年9月,母亲也在聋哑学校谋得一份教职。她工作努力,很快学会了手语,口语也教得好,不久即任代理校长,还去北京教育部参与编教材。那时全家生活宽裕,父亲心情很好,闲暇时爱与母亲谈天,下象棋,听严雪亭的评弹。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家的黄金时代,尽管极其短暂。

身为“右派”家属  撑起全家重担


父亲自知在旧社会当过多年编辑,社会关系多,又接触过各种人,容易惹祸上身。解放后,他信守一条原则:夹紧尾巴做人。“反右”运动前夕,他明智地辞去了“同业公会”之职,逃过一劫。然而,缺少社会经验的母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1957年夏秋的某个晚上,全家苦等母亲回来共进晚餐,等到8点多还不见人影,父亲如坐针毡。直到我们都饿极了,父亲才让大家吃饭,他则继续等待。那天夜里,我在梦中被母亲的哭声惊醒,蒙眬中听得她说与党支部书记据理力争到大半夜,却无济于事。睁眼望去,母亲满脸泪痕,父亲则神态严肃,不断安慰她,并用手帕为她拭去泪水。

第二天父亲告诉我,要管好弟妹不要让他们去烦母亲,说她已被定为“右派”。我那时还不满13周岁,不懂事态的严重性,但因已上初三,至少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父亲从此对母亲格外温柔,在饭桌上不断给母亲夹菜,细声软语地和她说话,显得特别体贴。从此以后,父母晚上不再开收音机听评弹或谈笑风生了,孩子们鉴貌辨色,也不太敢出声,家里静悄悄的,仿佛连空气也凝固了。多年后父亲告诉我,母亲当年惹祸,是因为说了新疆出产的石油部分要归苏联。这等于“恶毒攻击”了伟大盟友,“影射”其援助并非无私。

不久,母亲开始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列宁装,去斜土路工场上班,她的工作是把大石头敲碎。接着,又去鲁班路一个公墓劳动,由男“右派”们掘棺材,母亲则与其他女性拾死人骨头,装进麻袋里。母亲每天回来,显得精疲力尽,顿时老了许多。家里的生活也变了样:花瓶里不再插花,水果盘也变得空空如也。父母辞退了多年的保姆,送了一笔钱让她养老归乡。保姆临走时,我们都握着她的手放声大哭。从此以后,我作为长女,为全家洗衣服和打扫房间。而父亲白天在单位忙完工作,就匆匆赶回家,奔菜场跑粮店,亲自下厨为全家人烧饭煮菜。饭桌上偶有荤腥,他只吃鱼头鸡头,把肉多的部分都留给家人。

在以后的岁月里,父亲总是家中第一个起床,生煤炉,煮泡饭。晚上,他总要仔细检查过门窗,将煤炉封闭或熄灭炉火之后,才最后一个上床。在天寒地冻的夜里,他还不忘为五个尚未成年的子女塞紧被口,以防我们受寒。一家七口人的生活来源,几乎全靠父亲一人。每月5日发工资,我们姐妹总有人在弄堂口等候父亲拿钱来买米。除了经济重负之外,作为 “右派”家属,父亲也备感政治压力,渐渐变得沉默寡言,进出弄堂总低着头,生怕碰见熟人。无论天气多热,父亲也不再出去纳凉了。

熬过苦难岁月  劫后再会文友

解放后,父亲生活极为低调,甘于做平民百姓,从不在子女面前提起他在文坛的历史,来往最多的只有他几位平凡而善良的同乡。至于父亲的名流朋友,记忆中除了申小迦先生外,我只见过赵景深先生一次。那是在1961年,我考取复旦大学物理系后,父亲带我去赵家的。赵先生当时任复旦中文系教授。

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被柜子遮挡掩盖住的壁炉里有很多《小说月报》和《茶话》期刊。打开一看才知道父亲是主编,许多撰稿人都是我耳熟能详的名家,如《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鸥、《她为什么被杀》的作者程小青、《绿野仙踪》的译作者陈伯吹,还有《啼笑因缘》的作者张恨水。我曾好奇地问父亲,为何不再与这些名家继续来往了?父亲说,要夹紧尾巴做人啊,不然害人又害己。可惜家中珍藏多年的《小说月报》和《茶话》,还是没逃过“文革”浩劫,如今已荡然无存。

父亲对教育事业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晚上伏案备课的时候居多。然而无论他工作多努力,“文革”动乱开始后,仍备受凌辱,不但被抄家,还被打入“牛棚”。父亲当时执教的上海新会中学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加给父亲最多的罪名,就是他解放前编的几本刊物以及与“鸳鸯蝴蝶派”作家的种种关系,仿佛那些都是见不得人的丑事。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父亲饱受摧残,几乎体无完肤。当时,经常能听到知识分子因不堪折磨而自戕的消息,但父亲坚强地挺了过来。有一天他对我说:“爸爸不会自寻短见,我多活一天,我们全家也就多活了一天。”他深知,他的存在对于这个苦难的家庭有多么的重要。

粉碎“四人帮”后,社会渐趋安定祥和,父亲开始与久违的文友们恢复了往来。秦瘦鸥等老友都有信来,与父亲相约共同整理有关“鸳鸯蝴蝶派”的史料。本世纪初,舍弟曾在旧书店里,看到过一本有关“鸳鸯蝴蝶派”的书,其中也有父亲所写的文章。后来在遗物里,我们又发现了父亲的遗作“《小说月报》忆语”,字迹苍劲有力,笔调却相当轻松。

客人们也开始来我家串门了。来得最勤的数陈伯吹先生,每星期总要来访好几次,相谈甚欢,短则半小时,长则近2小时。陈老进门,必与父亲互称“冷观兄”、“伯吹兄”。弟妹们不解,屡问父亲:二者都为兄,谁为弟耶?父亲笑答,那不过是习俗罢了。陈老瘦小,戴副眼镜,手里拎个方便包,慈祥和善,从外貌上实在看不出是个赫赫有名的作家。陈老来时,常遇到我家二妹。她虽在安徽插队,倒常在家闲居,除帮忙家务外,练提琴的时候居多。有一次,陈老还郑重其事地提出,要为二妹介绍男朋友,说是他的亲戚,一表人才,在香港交响乐团里当指挥呢。至于母亲, 一直尊称陈老及夫人为“先生”、“师母”,并带我们到陈家去玩。陈老的儿子陈佳洱,后任北京大学校长,每从北京回来,母亲必被请去陈家掌厨。

抚育教导两代  清贫简朴一生

父亲退休后并不清闲,帮忙抚养起了第三代。我的小儿子咪咪就是在他身边长大的。父亲不但教他中文和英文,也常带他去故乡崇明,一住就是数日。后来咪咪考上了哈佛大学。在那篇入学作文《外公的小屋》中,他深情地描述了与外公共同生活的美好时光。作文的结尾写道:“外公的手又大又温暖,他是我心中的太阳。”

然而,小外孙心中的太阳,终究是要远去的。2000年农历二月初八,父亲终因心力衰竭在医院去世,享年90岁。弥留期间,国内的三个子女都守候在父亲身旁。

自1996年起,父亲开始写日记,除因病暂停外,从不间断, 一直坚持到他去世之前半年。父亲写道:“人老了感触多,在历史长河中必然泛滥出来的浪花,冲击着脑海里的旧痕。”这部日记内容丰富,既有回忆故人往事的,如故乡的风俗、苦难的童年、他的编辑生涯和老上海的趣闻轶事,又有他读报后对当今社会的感想,也记录着他的健康状况以及来信来电等琐事。

在日记里,父亲将自己的一生概括为:“吾乃一布衣之士,出生寒门,童年即失去母亲,邻里中一直矮人一截,一生中除对家庭克尽职责之外,一直是被污辱被剥削的形象。”

我的外公当年就是因为怕我母亲受穷,而不同意他们成婚。我出生前夕,父亲从上海赶去看望母亲,船只误点,抵岸时,城门已关闭。当晚天气奇寒,母亲闻讯后,急忙携带被褥登上城楼,扔下给父亲,让他在城外过夜。母亲因为又急又累,惊动胎气,次日便产下了我。

身为长女,我得到父亲的教诲最多。记得我7岁时,父亲便开始教我写作文。也许在他内心深处曾希望我能传承他的衣钵。受父亲的影响,我从小就对文学非常着迷。但父亲却对我说,以笔杆为职业太危险。他反对我读文科,却告诫我一定要好好学中文,因为这是我们老祖宗的文化。

从1958年起,父亲开始指导我写论说文,这让我受用非浅,获益一生。1981年,我考试合格后,经由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和李政道开创的CUSPEA计划而负笈美国。我能顺利地写出论文而获物理博士学位, 不能不说与父亲早年的教导有关。

父亲的一生,几乎都是在清贫中度过的。父亲喜欢边喝红茶,边看书报,红茶必须是滚烫的。在我的记忆里,他常年喝的红茶里并无茶叶,而是用最廉价的红茶梗煮的。父亲的晚年,原可以过得比较舒适的,但他却把我们多年寄给他的钱,攒下了不少,留给后代享用。90年代起,他每年都拿出钱来给尚在国内念书的孙女和外孙女交学杂费。他也让失婚的儿子每天上他那儿去,以便有口热饭吃。我曾多次回国探亲,见他依然穿着满是补丁的内衣裤,甚是伤感。他却总是笑着对我说:“知足常乐。”那是他信守的另一条座右铭。

亲爱的父亲,您在坎坷之中奋斗了一生,这是留给我们后代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无形遗产;您为文化事业作出的操劳和贡献,随着岁月的流逝,将留存在人们的心间,永远永远,不会被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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