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超:怀蒋庆渝--一个未及与我“深谈”的正友

1989-06-04 作者: 颜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怀蒋庆渝--一个未及与我“深谈”的正友

作者:颜超

抗战胜利 70 周年到来,前些日子观看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评介蒋庆渝所写的《我的父亲蒋光鼐》一书,才得知著者竟然已经随着他的抗战英雄父亲蒋光鼐先生驾鹤西游多年。

我和蒋庆渝的相识,缘起于 1979 年的一次来客夜访。那时我家住的筒子楼宿舍楼道里。等各家做完晚饭陆续将摆在门前的蜂窝煤炉子封火,充满煤气味的楼道才渐渐安静下来。突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中玄站在外面。两个孩子正在屋里忙着家庭作业,我只好在楼道里站着“招待”客人。中玄住的宿舍离我家只有几分钟的路。他和我同岁,是位清华无线电系的高材生,后被遴选为研究生,毕业后又在京城一个科研机关工作。以后多半因“政治原因”被下放到一个制作半导体收音机的北京小厂做技术员。 1976 年因“四五运动”在天安门广场张贴小字报被捕,判处死刑。四人帮倒台后他才得以无罪释放,并被特别选送公派留学美国。那天晚上他来对我说,自己正在为出国参加外语集训。只是厂里有一位非常合得来的同事和好友,是抗日名将蒋光鼐的公子蒋庆渝,使他放心不下。他介绍说,蒋庆渝是军事工程院校的高材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文革中受到冲击,辗转分配到这家小厂,在此境遇不佳。问我是否能帮忙询问,让他能重返高校工作。于是,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找到北京工大自动化系总支书记老周。老周是我十分敬重和信任的老领导。文革期间遭到冲击,当时恢复工作不久。我把中玄的话对他重述一遍,他对我说:“最近学校变动挺大,加上为解决两地分居的政策放宽,有的教师已经调走,系里缺少教师。只要专业对口,有一定业务水平,我们当然需要。蒋光鼐是抗日将领,他的后代我们欢迎!”又说,“学校从北京市内基层工厂要人不难,是否能请他写一份简历,约个时间面谈,再看下一步怎么进行。”于是我们约好时间,我去转告中玄。几周后,老周告诉我,市里手续已经办完,蒋庆渝不久就可以到系里上班。

又过了些日子,一位同事领来一个陌生人向我介绍,“这位是我们教研室新来的同事蒋庆渝,他要见你。”这样,我和庆渝就成了相识。我见他之后有点吃惊,他给我的印象与我的想象相差甚远。他身上没有履历所写军人雄赳赳的风度,也没有工程人员的那种简单明快的形象。 我见到的是如他的朋友所写,是一位“大眼睛,深眼窝,高鼻梁,英气勃勃”,很有艺术家风度的大家后人。和他简单交谈,一见如故,又发现我们住处相距不远,从此以后下班经常搭伴骑车回家。那时四人帮倒台不久,电台节目中开始播放久违的西方经典音乐。西方经典文学译作也开始陆续出版。记得我首次见到被开放的“文化禁书”是英国作家司各特的译著《艾凡赫》。虽然明知 8 岁的长子还不能看懂,我也还是兴奋地给他买了一本。我和爱人及两个孩子最大的欢乐就是经常有机会到离家不远的北京工人俱乐部和天桥剧场去看文革中禁止上映的“毒草”和某些翻译过来的“内部”电影。我和庆渝的“文化之旅”也就从讨论这类书籍和这些电影开始。我们俩一路骑车,久违的雨果,狄更斯,大仲马等大师的著作;莫扎特,贝多芬,斯特劳斯的音乐等等成了“文化充饥”的课题。好像又回到少年看书听音乐的美好时代。我说起在中玄家中看到的摄影作品,才得知原来他和中玄一样也喜欢摄影,他也对我大谈对绘画和摄影的欣赏。我们俩都有年龄相近的女儿。几乎每次骑车聊天,他都会情不自禁的地讲述他对女儿培养艺术爱好的点滴故事。深深的父爱之心时常呼之欲出。

不久我参加筹办微机研究室,整天东跑西颠,后来又出国留学两年,很少有机会和庆渝见面。直到 1985 年初的一天,庆渝专程找我,说他的一位好友,有个项目需要帮忙。邀我改日下班后去和这位朋友见面了解详情。那位朋友的单位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后身。翌日傍晚,我俩顶着凛冽的寒风从东郊骑车前往。快到东单时,看表离约定时间尚早,为了免顶强风,我们推车前行。庆渝说,“早就想找机会跟你深谈,北京要像南方有个茶馆我请你喝茶聊天该有多好”!我心里惦记着挤在筒子楼斗室里放学回家的两个孩子,没好气地说“像我这样出身穷教书匠的平民哪能和你相比。不管怎么说,你父亲当过部长,你也该算“高干子弟”。别说北京没有茶馆,就是有我哪能像你有条件去喝茶!?”没想到我说这话让他一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看他脸色不好,发觉说话过火,连忙道歉。他说,“我理解你,但我受的苦可能不比你少,咱们以后找机会再深谈吧。”一边说话已经到了单位。进屋介绍之后,方知那位朋友是前国民党知名要人的公子。他说计划从英国公司引进一个相当大的微机项目。这个项目由澳洲一个咨询公司介绍,不久海外公司人员将来京谈判。他说,“我和庆渝两家是世交,如今他介绍你来我非常信任和欢迎”。当晚我和庆渝应邀在王府井全聚德烤鸭店一起进餐,由主人进一步详细介绍了有关项目的情况。我参与协助这个项目大抵一年多,初期每遇较重要情况都会报告庆渝。不久庆渝对我说,我给你介绍这位朋友,你们相互合作愉快就好;除非需要我,今后不必告诉我课题进展情况。他这样说,没有一点私心,完全为旁人考虑,这种广阔胸怀让我感佩。

过了两年,我和中玄先后再次出国;不久听同事说庆渝也已出国,几年后我回校询问,再没得到他的音讯。如今才从网上看到他的自述:“文革中蒙冤,于 1970 年复员回京,随即失业。后来当过农场工人、工厂技术员。 1979 年平反后任北工大自动控制系讲师。 1989 年以高级学者身份访问德国,继而受聘于苏格兰公司从事软件设计。 1991 年回香港定居, 1999 年移居美国。从此为求医、谋生、治疗,往返于世界各地和广州、北京”。我也才读到他的千金蒋明明女士深情记述乃父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笔耕不缀,不仅完成了具有重要史料价值的《我的父亲蒋光鼐》一书,还“以乐观的心情构思”完成了散文诗集《吐露港随想录》。

30 年前凛冽寒风中庆渝和我相约“深谈”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令我独自冥想。他在“我的父亲蒋光鼐”一书最后一章讲到抗战英雄父亲的暮境以及父亲和自己在一起的情景,题目是:“念天地之悠悠”。其中第五节的题目是“独怆然而涕下”。惟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的前面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联系起庆渝历数乃父“精忠报国”戎马一生却于晚年蒙羞以及点出自己遵父嘱从军又蒙冤的经历,这前两句诗词中的深层含义不是正好道出了未及实现“深谈”中的思绪吗!

庆渝已离开我们远去,他在诗作中所橘颂风骨可鉴的精神永存:“如今我已饱历风霜,又回到妈妈的身旁,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但我的心却还在船上。乘风破浪、乘风破浪,我告别蓝色的梦想,歌唱着深深的海洋”。

2015 年于苏黎世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