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超:缅忆京城寒士陆体乾

1989-06-04 作者: 颜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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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忆京城寒士陆体乾

--作者:颜超

六十年代的北京,如果您过了王府井顺着东长安街简直往东,走不远就到了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路北是崇文门大街。走进这条街不远往东拐就是羊溢胡同。这是一条静谧,温馨,清洁而宽敞的老北京胡同。我要跟您说的陆氏夫妇,就住在朝北门牌33号。门口儿掉了漆的大门上依稀可见两个大字“陆宅”,显迹着主人昔日的身份。里面是一座宽敞坐北朝南的四合院。那天下午我奉母命前往拜访先父的大表哥陆鼎元(字体乾)先生。他是晚清山西巡抚陆钟琦之长孙,我的祖母陆海笙是他的亲姑姑。 我从小就听大人讲陆家的传奇故事。长大以后,多见于文字记载。“陆钟琦,字申甫,本籍浙江萧山。光绪十五年进士,忠勤亮达,学问优长。做过溥仪父亲载沣的老师。有孝子之称。由江苏布政使任上调任山西巡抚。其次子光熙字亮臣。进士出身,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参加同盟会。卒业归,授编修,擢侍讲。为人亦极孝。曾有割股疗亲之举。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回国劝其父反正。10月27日陆光熙从北京赶赴山西,会晤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同学阎锡山,并试图劝说其父反正。事尚未成。而晋军变。面对蜂拥而入的起义士兵,陆钟琦愤然责问道:“我刚来一月,有何坏处,尔等竟出此举?!”一片枪声响起,来太原仅二十三天的陆钟琦和他的仆役李升饮弹身亡。身穿军服携带手枪的陆光熙怒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又一片枪声响起,同盟会成员陆光熙亦倒在枪下。起义士兵冲入内室,陆钟琦13岁的长孙陆鼎元也被刺伤。有关唐氏的死,《清史稿》说她“抱雏孙起,并遇害。”*。太原新军八十六标标统阎锡山冲进大堂,叹息道:“清政府虽然失政,但是封疆大吏多半能保持节义,陆氏父死其君,子死其父,可称忠孝”。陆钟琦有三子:长陆仁熙,次陆光熙,三子陆敬熙。陆仁熙字静山,号韬厂。幼与其仲弟光熙、季弟慎斋均从盛伯希先生游,学富根柢,慷慨有大志。十八入邑庠,十九秋闱,已魁选矣。旋复弃去,自后屡丁内外艰,遂绝意进取。一日忽失踪,翌日乘广济船蹈海中死。濒行遗书别家,并赋诗明志,死时年才三十七。诗曰:‘梦中来了梦中还,隳(hui)墜塵罗陆静山。此去疯魔疯入海,不留遗蜕在人间。脱屐妻孥未是憾,传家忠孝有人担。死看东海西来舶,化作鲸涛漫虎耽。’宣统二年(1910),陆光熙辑有《韬厂蹈海录》四卷”。

(*此处《清史稿》引文与史实有出入,根据陆敬熙之嫡孙陆遒先生提供资料请见文末)。 我要前去拜访的陆鼎元(体乾)老先生是韬厂先生的长子。他就是于舞勺之年在祖父身边险些被革命军刺伤,于不惑之年送三子参加革命,二人捐躯;又用身家性命掩护

中共地下党人的一位传奇老人!我冒然求访,心里打鼓。一来我自愧出身不好,去见久违的亲戚怕人家嫌弃。二来要见的是一位学富五车的长辈,害怕失礼。没想到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喜兴慈祥的老妇人,说着一口亲切的北京话。我简单介绍来意之后,看到她有说不出的高兴。虽然我都二十多岁了,她像对小孩儿那样紧紧地拉着手领我走进南屋,一边对屋里大声地喊着:“你看谁来了!”。起身迎接我的是一位高大宽肩的慈祥老人。我问“应该怎么称呼您啊?”,老人念念有词,说出一大串名字,梳理了亲戚关系,又数了辈分,还没等说完,妇人抢话说:“不兴那么多规矩,如今到了新社会,你就照我们这儿年轻人的样儿,叫陆大爷,陆大妈吧!”。陆大爷热情地招呼我坐在身边喝茶,动情地说起年轻时和先父一起读书玩耍的情形并详细询问我家里大人和每个孩子的情况。接着,他不禁感叹起自己个儿的命说,“我现在老不中用了,虚度此生,惭愧啊!”大妈说:“别听你大爷瞎说。你原先有三个表哥,都在中学时参加革命。现在就剩老二乃震在北京铁道学院当书记。另外两个表哥都牺牲了。你陆大爷喜欢做学问,为了掩护孩子的同志,在旧政府里混事,没做成学问,”。我揣测他们那段掩护地下党时的经历一定很艰难,陆大妈却淡淡地说:“不容易啊,总算过去了,如今安定的生活多好啊!”

提起他们现在的生活,大妈说:“当年的同志对我们很照顾,可你大爷上年纪做不了什么工作了,我们不能让国家白养活,就在街道少儿活动站帮忙,也有点收入。后来市里来人,叫我当北京市人民代表,也给点补贴。现在生活还过得去。”须臾,她起身说:“你们爷儿俩先聊着,我去买点儿菜,你今天晚上别走在家吃饭”。陆大爷见多识广十分健谈。他如数家珍般地从民国湘系军阀讲起,一直说到蒋介石手下的将军文士;不单是历史事件,而且对每个人的作用和特点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述。他讲到得意处,拿出一个小盒子,用手蘸点棕黑色粉末,抹在鼻孔上。他说这是多年的老习惯,这鼻烟抹起来非常提神。接着,又带我到旁边屋里给我介绍讲解他收藏的线装书。不觉饭后天色已晚,我起身告辞。老两口依依不舍,送我出门,并嘱我一定常来。

这次见面陆大爷对我说起他的家世。他上辈的陆氏两位大男均已故去,三房家眷按大排行共有九男三女,都由叔父陆敬熙抚养。我说只认识他在京的三妹陆士嘉。他告诉我说,那是他叔叔同盟会员陆光熙的女儿。抗战胜利后,我9岁那年一天中午父亲说要带我去看三姑。我不去,他哄我说三姑是学航空的,能带你看飞机。我们爷儿俩从八面槽后身甘雨胡同家里坐三轮车到西直门换公共汽车。出了城门都是石子路,十分颠簸。窗外是庄稼地,走了很长时间才到了清华校园。三姑夫妇俩非常热情,和父亲高谈阔论起来。我看窗外有树有草,自个儿在院子里玩。我进出好几次,大人说话都不理我。一直等到天已擦黑,我再忍不住对父亲嘟囔说看飞机的事。三姑见状领我出门,亲切的哄我说没有飞机,看实验室也很有意思。可是等走到实验室,已经锁门。十三年后我大学毕业分配在北大。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我在学区外面的中关园食堂吃过饭,和几位同事散步走进清华校园。那里正在热闹地迎接新生,在一个摊位上遇到了三姑父张维。他样子没有变,只是比十几年前略微胖一些。他正在忙,说等办完事带我回家。那天到家见到三姑,略叙家常。她的孩子还在上中学,回家聊起学校的情况。一家人围坐吃晚饭,十分温馨。以后我在清华听课,偶遇课后时间富裕,便拐弯到校园里的一栋红砖二层小楼三姑家里看望。她身体不好,平常在楼上工作。我去以后,她总是陪我在楼下小坐。她只有一次情不自尽地说,我看到你,就想起你父亲和我年轻的时候。我小时的记忆中,三姑才思敏捷,谈吐十分泼辣。长大以后去见她,我还是随便地想什麽就说什麽。可是她却变化不少,大多只和我说学校的事,也从来不提她的亲戚。这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他们夫妻俩都已经是共产党员和社会知名人士的缘故。对于她的哥哥陆大爷,几乎每次见面她都会详细询问他的饮食和生活起居。那时东单路北崇文门大街有一家点心铺。我第一次去见陆大爷,在那里买了一包“酥皮儿”点心,大爷说喜欢。我向三姑报告,她详细询问点心铺的位置,说有机会进城去看望长兄,也买这种点心。后来我对陆大爷提起,他只是会心一笑,“你三姑那么忙,哪儿有时间进城”。

转眼到了66年文革,高校里地覆天翻。等到秋天工作组撤走后迎来了短暂的自由活动空间。我又提着“酥皮儿”去敲羊溢胡同的大门。大门没关,也没有人出来,我自己推门走了进去。这时从西屋走出一位大嫂。我说明来意,她没好气儿,轻蔑的的指了指北屋一角,然后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那是紧靠正北房边上的一扇上半部装着玻璃窗,窄巴巴的木门。门口儿有个小煤炉。我隔着门上的窗户看进去,屋子大概有8平米,那不是一间过去给佣人居住或当作储藏室的“下房”吗!最里面靠墙是用铺板搭起来的床。床前有一张小课桌。两位老人正端坐在床边!大爷大妈见我来甭提有多么高兴,招呼我也坐在床边。问过平安之后,我把点心放在小课桌上。大爷打开包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我看出二老一定受了不少苦,不知怎么开口询问。大爷凑在我的耳边,轻声感叹说“能活至今日,万幸啊!”。他幽默地说,“我们老两口都当了一回牛鬼蛇神。我更加上反动文人,老反革命的雅号。当年我为了掩护地下党根据指示在旧政府作幕僚;如今连城工部满都是叛徒特务,我当然是罪加一等。”大妈说:“当时北京市委发给你大爷的“铁券”,说明不得追究他的历史。谁想到北京市委都垮台了还有什么用。你大哥乃震以前在城工部,也出事了!”她说,被斗后,他们老俩口就被轰进这个小屋,原来住的屋子已经搬进了几家红五类。

后来我有了孩子,到了年节,不忘前去看望二老。记得在一个刮着北风的寒冬,我们夫妻俩带着一儿一女前往看望。小屋里床前摆着一个煤炉,伸出去的烟筒太短,倒烟。老人正在收拾炉子,屋里弥漫呛鼻子的劈柴烟。外面太冷,只能让两个孩子脱鞋上床玩耍。不巧孩子把铺板蹦塌,一阵紧张我赶紧搬开床上的铺盖搭铺板。等搭好之后两位老人一定留我们吃饭,说孩子爱吃甜的,前几天买的元宵还没吃完,正好当饭。大妈从铺底下掏出一个铝锅,我上院儿里公用水管打上凉水。放在小火炉上不一会儿小屋里充满热汽。一家老小吃着元宵晚饭,好不亲热。

有一次我去看望二老,看到大爷腿脚不灵,大妈身体也很虚弱,问要不要我帮忙干点重活。大妈说,我们有许多“小朋友”来家,照顾的非常周到。原来以前在少儿活动站,陆大爷教孩子们许多文化历史知识,陆大妈精心照顾孩子们的饮食。如今他们中不少人都已长大,念及小时的恩情,有的受家长派遣,有的自愿前来。他们不仅把重活包下来,而且常常给老人带来年轻人的朝气。

陆大爷诙谐地说,“挨斗不会“触及灵魂”。有那么多大人物都当了牛鬼蛇神,我一个脑袋里装满旧思想的文人有什么好委屈的!”又说,“只是那些书陪了我一辈子,寂寞啊,哪怕只给我一本书,我也会好受的多”。那时文革破四旧,甭说没钱,就是有钱,除了毛选和有限的几种“革命”小说,哪里有什么书可买!不久我收到大爷的一封信邀我前来。我一进小屋,看到他满面春风,好像大喜临门。大妈说,你大爷这几天可高兴了,一直盼你来给你讲书!大爷坐在铺板床边抹着珍贵的鼻咽,拿出一本用旧牛皮纸书皮包着的薄薄的小册子。他告诉我说,前几天一位“小朋友”来看他,说弄到一张中国书店内部发行店的门票,问我想要什么书让他代买。我只能拿出一块钱,给他开了一个书单。最后买回这本宝书,还找回两毛钱!“这是一本老子,足够我再学后半生了!”他兴奋地说。他小心地翻开那发了黄的扉页,从第一章的“道” 给我讲起,又跳到三十八章的“德”。细嚼两个字,讲的津津有味。我虽然大部分都听不懂,也连声附和;看他忘乎所以,雀跃如稚童的样子,我有说不出的高兴。他说,以后你来的时候,我再接着给你讲。就这样,我下次来,他一定会拿出那本宝书,认真地教我一段。直到一次不知他怎么一下跳到第六十章,讲起“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并以“其政闷闷,其民醇醇” 和“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对比解释什么是好的当政者。当时正处于文革后期批林批孔高潮,他说到关键处,点出时政的弊端。大妈在一边听着跟他急了,说:“你讲这些不是给孩子招事吗,以后不许你再讲了!”,并对我严肃地说:“别听你大爷胡说,他满脑袋旧思想,你听了也千万别对外人说!”。打那儿以后,我的“道德经”课程再没有恢复。此后,每当接触到“老子”这两个字,我都会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在那小屋里坐在陆大爷身边对我的谆谆启蒙教诲。

1977年夏天的一大清早,四人帮已经倒台。我带着8岁的儿子,提着一小包“酥皮儿”推开羊溢胡同熟悉的大门,直奔墙角的小屋。那扇破门没变样,可门口顶着那口熟悉的小煤炉和胡乱堆起的几件破木头让我纳闷。我趴窗户看进去,里面很乱,没有住人的痕迹。这时过来一个小姑娘,她问我找谁。没等我开口,她说,“陆爷爷已经死了。”她领我到西厢房把她妈叫出来。妇人告诉我说,听说老太太去了铁道学院她儿子那里。于是我们爷儿俩赶紧奔到铁道学院,辗转询问,已经快到正午。有位热心人领我们走进一间大教室,里面放着不少空床。我们在一个双人床的上铺找到了卷缩躺着的陆大妈。她看上去身体十分虚弱。我教孩子鞠了恭,递上点心,问候她的身体。她趴在床上,问候我的一家老小,唯独没有提起自己的苦处。末了儿庄严而平静地说,“我没什麽,你大爷没挺住,他走了。你们也多保重吧。”我伫立良久,无言以对,说“等您安排好了,给我个信,我再来看您。”没想到,那竟是我们的诀别。

史料记载“位于东单迤东有一条很短的胡同。名为羊溢胡同。这个胡同在清乾隆的北京城图上叫羊肉胡同。这个胡同虽然不太重要又不太长,但它在革命进程中,尤其在解放战争中,曾经有过一段极为重要又十分光荣的史实 – 党的地下电台所在地。当时的地下组织城工部在刘仁同志的领导下,于1941年开始筹建了电台。电台当时设在西四北大街龙云电料行内,以此地为掩护,进行工作。到1948年底,龙云电料行已不便进行活动,遂将电台迁至羊溢胡同36号,继续工作。这一时期通过电台发往后方许多重要情报并接受上级工作指示,对北平解放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20多年后的今天,走进东单,原前的羊溢胡同早已消失。那块地面上竖起一个个现代化的高楼。里面装的是什么“银行”,“中心”等等。在大高楼里活动的也大抵是繁荣市场经济的“老总”和“精英”们, 谁还会念起这块地面上从前居住过为掩护地下党出生入死,最后挤在一间下房的平凡卑微的老夫妇。

我见“沧桑阅尽话太原”书中轻蔑的记述,“陆钟琦的长孙陆鼎元后来在北京以出租小人书为生”。这大抵是陆大爷在少儿活动站时期的谋生写照。出租小人书有什么见不得人?陆大爷学富五车,不仅深于国学,据其门侄陆遒先生讲,对于梵文亦有功底。他生活拮据至此,是谁之过?再说,这与老夫妇曾掩护过的有些“革命同志”而后把他们忘记,自己成为有房,有车,有特供的高官相比;与有些和他们同代的“高级知识分子”在无休止的政治思想运动中靠昧己瞒心站稳“阶级立场”而成为名誉地位双收的红专名士相比,孰贵孰贱还不明白吗?的确,体乾夫妇不过是“以出租小人书为生”的一介草民。用当时流行的“成份”划分,是“群众”,是非党团员,是不配担当重要职务的官下之人。文革中的最高指示中不乏“群众”一词,不是早就有数千年的历史吗?历代专制帝王所贬称之愚民,“宰制万物,役使群众” (《史记?礼书》)是也。再加上满腹经纶的体乾先生被划入“群众”中的异类,使他自然逃不出“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陈寅恪语)的命运。陆氏飘然仙逝有年,人们不禁发问:炫耀着权力和资本威力的“譆敝地”* 洋楼可以轻易抹去古朴的京城胡同;京城寒士轻财重气,卑躬厚士的高逸气度是那末容易就能够抹去的吗? l CBD之谐音。CBD为“中心商务区 ”之英语缩写.

又及:陆遒先生对本文中许多地方提供宝贵补充和订正特此鸣谢。

* 此处引文与事实有出入。据陆遒先生2013年12月5日给我来信说:“《 京城闲士》一文已拜读,有一点需更正一下,关于辛亥山西事变发生当天,我大爷陆鼎元是长辈中亲历的人。 文革前,我去北京洋溢胡同看望他老人家,曾问过他当天发生的经历,他说:“当变兵冲进后院眷宅,三婶将我摟在怀中躲过了一劫。”三婶即是陆敬熙夫人白氏,我的祖母。此时陆锺琦与唐氏均已遇难。” 。特此补正,2014年元月。

2011年 于瑞士苏黎世


转自《华夏文摘》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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