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长江:父亲出山

1989-06-04 作者: 颜长江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30年代至1980年代, 反革命罪, 湖北宜昌地区, 文革, 中小学教育


父亲出山


--作者: 颜长江


昨天,退休二十三年的父亲,终于在前进街道文化站出山讲古诗了。

我感觉这是我们家一件大事。


这事是五月份说起的,父亲突然有了找帮孩子上课的念头。

我不以为然,我给他的任务是照顾糖尿病的母亲,还下达了四个字:寸步不离。

他基本做到了,很少旅游,读书时间也少了。不过,现在家乡二爹二妈来照顾他们几个月,他觉得有机可乘了。


我很勉强。我很忙。每次回去,父亲都要谈此事,我想,否定不如支持。我们奔忙,是为了自我实现,可父亲实现了吗?

父亲可能是中国最好的语文老师,可问题是,他从来没遇到过一批好学生。


1936 年生于梅州中华路秋官第。你没看错,这是我的公号名儿。是我借了祖屋的大名。所以我这里常写家事。

老院的前门是 振威将军第 。这是提督的另一称号。秋官是刑部官员,秋天杀人吧。都是动刀,所以我家在文官府第满地的梅州也算独特。

乾隆时期的家祖颜家二兄弟,都是武进士,却又以诗文在客家地区有一席之地,也有文章见于《皇清文编》之类。


后来自然家道中落,但文风是不错的。到我爷爷这辈,我发现至少有两人能诗。他们不过是穷困的小店主。梅州文化教育之盛,非中原能比的。

爷爷几兄弟三十年代都远渡印度洋,去毛里求斯谋生却了,他们再也没回来。只是家信里面,常以诗作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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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为祖父家书,右为叔公家书。都是卖浆者流


1950 年代初的一天,我奶奶从毛国回到梅州,要父亲跟她出国。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当时正读中学,写了封信给班主任,说到要留在新中国。班主任贴到校门口,出名了,这下真出不去了。

上车那天,我祖母找不到他儿子,只好含泪而去,父亲说他当时藏在一间小店里吃面:吃 face ,吃得 very 饱。

从此父亲一人在大陆生活至今,现在已六十年了。


将军府一百年来一直被饥饿缠绕,在国外的和留守的都如此。还好父亲和堂亲们都爱读书,五十年代一下考上四个大学生。父亲是武汉的华中师范学院。其他多在开封师院,总之国家管饭。


大学没学到什么,但父亲有了一生中最高光的瞬间。他到武汉长江大桥工地看了看,即赋歌行体长诗《大桥行》。这是 1957 年,新创办的《羊城晚报》在头版刊登了这首诗。随即《大公报》等海外媒体转载。

父亲拿了 40 元稿费,请同学们吃了宴席。

不久就开始人生二十多年低谷。首先是被谈话,找与他聊过时事的同学。找到了湖南的赵三秋,赵三秋就成了右派。父亲是华侨家属,先不上帽子。

赵伯伯现居长沙,家有十万册书,湖南第一。《羊城晚报》名记者赵世龙,即其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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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毕业了,父亲分到湖北宜昌地区。

在三峡边,现在大坝所在的三斗坪上下,教中学的父亲遇到了教小学的母亲。

那里山清水秀,适合恋爱。我惊诧于他们的速度。一个多月我妈就突然下令,要我爸见父母,结婚。

父亲从样貌上是配不上母亲的。但诗文让母亲惊叹,加上性情开朗,也爱唱歌。他与做音乐老师的母亲,约会就是坐在石峰下的大石上唱歌,合唱对唱,日复一日,拿袁山松《宜都记》写当地山水的话来说,是泠泠作响,久久不绝。然后就 当惊知己于千古矣


我现在看,父亲靠几首诗与文章,得到母亲,太容易了。他有才,但还不是大家。

不过,以梅州文风,去到北边,那确实是降维攻击。


他们幸福地过了三年。父亲终于被裹进历史车轮--事实上他是主动的,永远在向党说真话。这么一个人,又有海外关系,不整他没天理。

有机会了。某天学校开会,父亲放下折扇,出去上厕所。扇子边写着毛主席万岁五个字。等他回来,万岁二字没了,前面加了 打倒 两字。

我一辈子都知道,关键时候不能上厕所。

他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多年以后,他写回忆录时,竟然说不清楚,说审多了,他可能说了那是自己写的。现在也分不清是不是真写了打倒两个字。

这个事,很像《 1984 》里的情节,审多了,主人公真相信自己是六个手指头。

从此十年,父亲没有教书。能活着就不错了。


他先是在黄牛岩上暮阳村劳动。他是举重好手,搬石头的活干得好,这让他得到农民的看重。

床是地上几根树干。

母亲拉着我哥去看他。农民拆了门板送过来当床。吃饭是菜饭。

母亲前不久回忆说,当时我哥吃饭时大哭:这不是饭啊不是饭啊!


我常同我父亲讲,他一生所作的诗,最好的不是《大桥行》,而是与这暮阳村相关的两首。

一是吊王先富老师的。王老师湖南人,老右派,也在暮阳劳动,当时我父亲已转回学校。在文革结束的前夜,王老师劳动时坠崖而没。

身无双飞翼,失神望暮阳。 我觉得这两句好。

二是 1990 年代,父亲终于重返此村,写下《暮阳行》。行行重行行,上下求索反复,比老杜不差。他的诗流畅,乐感好,这首为最。

我亲伯伯,为此写过一篇文章《从大桥行到暮阳行》,副题是看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与心境。

伯父是从海外投奔祖国的。文革同样坐牢,一 解放 就移居香港,去年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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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父亲教书水平,除了风趣好玩之外,在硬功夫上无人能比的。他的公开课,在我看来,都是得罪教育界的玩法。

1976 年,他勉强可以教书了。在高中毕业班的最后一课上,他想说点什么,就即席用粉笔,写了送别长诗。我很喜欢这首。

此后他平反了,也入党了。教学也没得说,上公开课多。往往学生出作文题,他与学生,同时作文,他在上面板书,下面学生同时做。然后,师生共同研究。


这种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搞法,确实,很难被超越,因为无人敢模仿。

从于丹到易中天,他们行不?

也许行,比如康震,在诗词大会也写,即使不是事先准备的,也只能是打油诗。

记得父亲有天牵着我,给我讲过做诗,当时走过乡村学校的水塘,就即兴说:比如这池塘,我们可以说,一镜平展展,水中自有天。

我印象很深,所憾者,我没听过他的课,他总是没在我学校教书。


1986 年,在湖北饱经磨难的父亲,调回广东,落在广州黄埔区 87 中学,这是广州郊区与增城东莞交界的学校,内部说是五类中学,就是最差的学校。

他还是没遇到好学生。一直到退休。

之后在 86 中返聘了一学期。仅一学期,他因出国照顾我祖母,辞了聘。学生舍不得这么好玩的老师,竟集体众筹,做了块合照的大相框送给他了。

退休生活,称得上幸福。但因母亲之病,自由奔放的父亲,也就很少出门了,更谈不上教书。

2014 年,他回武汉华中师大与旧同学相会。席间,父亲举杯当众,向赵伯伯道歉。赵伯伯说那是时代的错误。然后两人抱头痛哭。

然后我家的事情,是我哥病重。 2016 我哥过身。母亲的病更重了,不愿动,成日睡。父亲更不自由了,前后也做过几次支架之类的手术,身体也差了些。有时两人白天都在睡。如何让他们的人生不 沉睡 ,是我常想的一个事儿。


现在,父亲想重新出山,义务推广诗词,我慢慢也接受了。主要受不了,他对我每次怯怯地申请的样子,看样子他不会后退。

我说好吧,就到黄埔横沙村那间大书院里,我们在社会上招些学生。那地方,是横沙街道给我做工作室用的,空着,我也没时间用,正好有用场。

他却要到旁边的老干中心。为此要向区关工委申请。

他指着奖状说,在十多年前,他就是关工委的先进分子。


我觉得关工委这种机构,可能很扯淡。果然,父亲写了个很工整的申请,交到那里,比较冷淡。他就去找领导,又说可以,再找办事的,又说不行。

这样折腾一番,他很受伤。就给教育局长写了封长信,谋求给孩子们教学的可能。局长年轻时,常来家与父亲交谈的,是朋友。

父亲托我转交,我知道我不会,这太迂腐了。我当他面打了个电话,局长当然支持,不过现在要放暑假了,只能从长计议。

父亲这么主流。我也无法,想到天河区前进文化站的唐站长。她也是老朋友,工作也是有声有色,常上我们报纸的。

唐站长接了下来。

很少下楼的母亲突然说,她想跟着父亲,看他教书。

父亲精神一振。


老人讲到易水送别,演了一场独角戏


昨天,上了第一课。我匆匆赶到,母亲说 长江你也来了 。她穿得整齐,神色很不一样,有了光彩。

两点半到了,父亲不管还有多人在路上,就开讲。这是职业习惯吧。我扶母亲坐在后面,我看她坐得端正,眼里竟然有某种欣赏爱慕的感觉。

我看到了从未见过,或者说我没注意过的父母间的一点点爱意。也许,昨天的这一刻,母亲回到了 1960 年代,他俩坐在石上歌唱的日子。


也有三四十人。不算多,所以,今天起个早,匆匆写一写,替他多招几个。

我第一次成了他的学生,虽然半小时我就走了,但我觉得课好听。

这个事没做错。人一辈子,总得发挥一下。我担心的是他的激情,如果过于激动,高血压不是开玩笑的。

但如果给他选择,他宁愿死在讲台上。这没什么不好。

诗歌是神圣的,事业也是神圣的。

与其坐而待死,不如起来行进。

颜亮亨, 83 岁,广州黄埔退休老师,从昨天起,一连七日,下午两点半,在天河区前进街文化站,讲授古诗词。

任何人均可入场,免费,无需手续。文化站广场可停车,免费。



转自《秋官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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