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双有:我的父亲是反革命
我的父亲是反革命
--作者:马双有
在那个年代,“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是被压在社会最底层供人批判、让人歧视、受人折磨的“坏人”。我的父亲虽然出身贫农,竟也神差鬼使,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不仅他本人,我们全家人也都跟着吃尽了苦头。
几十年来,我一直不明白,一直在苦苦追寻真相。父亲是位贫苦农民,土改积极分子,当过民兵排长;他一不反党,二不叛国,一心跟着共产党奔社会主义,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呢?
后来我反复询问母亲,求证亲戚朋友,访问有关当事人,终于弄清了父亲“反革命”帽子的来龙去脉,不禁让人扼腕长叹,潸然泪下。
1955 年冬,渑池县公安局接上级通报,给英豪乡灵南村发了一道公函,说灵南村有两个反革命分子,解放前曾枪杀过两名八路军干部,在土改时潜逃至四川成都,近年来又在成都继续作案,成都公安局几次抓捕不成,皆因不识真面孔。因此,希望渑池派来得力而知情的灵南村人,协助成都公安局,缉拿罪犯,为民除害。
灵南村党支部接到县公安局的公函,竟然惊慌起来。支部书记、大队长、农会主席、民兵营长,一群干部面面相觑,研究了几天,竟也定不了派往四川的合适人选。实际上他们都是去四川抓捕反革命的合适人选,但他们一个个畏首畏尾,心里不停地打着小鼓。
原来,那两个逃往四川的反革命,虽然在外边干过袭击八路、杀人越货的勾当,但是,在本村里却是个与人为善的好人,曾接济过一些穷人,一直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箴言,人缘颇好;而且,其家族势力颇为强大。去抓这两个逃犯,简直是“伤天害理”,一定会遭人唾骂。
于是,这几个村干部一个个畏葸不前,推来推去。推了几天,忽然想到了我父亲马原:此人是土改积极分子,民兵排长,又在西安、成都赶过马车,熟悉那里的地理环境,这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哪知道父亲接到大队干部的指令以后,竟然没有推辞,二话不说,慨然答应。背着家里人,到大队和乡里开了介绍信,又到县公安局拿了公函,赶了一辆破旧马车,肩负着重大的使命,居然朝西安方向出发了。
后来母亲一直痛心地给我们说,你爹去西安成都,是瞒着我呀!我要知道他是去成都抓人,打死也不会叫他去,拼命也要拦住他,不让他去送死呀!
我的姑父后来对我说,你爹来向我借钱,说是去西安做点生意,很快就能回来,他不说实话呀!我要是知道他是去成都抓什么反革命,我肯定不借给他钱,我叫几个人绳捆索绑,也要挡住他,不让他走向死路!
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去四川执行抓捕反革命这样重大的任务,公安局为何不派一个警察陪同父亲一同前去呢 ? 大队和乡里的干部为何不一同前去呢 ? 从渑池到西安、宝鸡,再到四川成都,几千里路程,一个人赶着马车,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越过千山万水,历尽千难万险,吃了多少苦头才到达目的地的啊 ? 他为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呢 ?
父亲到了四川成都,成都公安局根据父亲的指认,很快就将那两个渑池籍罪犯逮捕归案,押回渑池。渑池司法机关很快就将其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若按现在人的常识来看,父亲受尽艰辛,为民除害,为党分忧,立了一大功劳。然而,他一回到村里,便成了众矢之的。尽管村干部也在暗中夸他了两句,但是挡不住人们的汹汹议论。有人说他是去四川“发洋财”了,收了 3 万多元,弄了两斗金戒指!有人说他去四川杀人了,至少有两条人命!……
母亲气得天天和他吵架,姑父和几位亲戚也赶来指责他。父亲说:“是大队,是政府,派我去的四川,又不是我擅自要去!那两个人是被政府枪毙,又不是我叫枪毙的!我执行的是上级指示,为民除害,只要有上级支持,老百姓在下面胡乱嘟囔,顶个屁用!”
其后的两年多里,父亲虽然经历了无数的黑眼白眼,倒也平安无事。母亲和全家人都在想,时间能抹去过去的伤痕,岁月能消弭以往的仇恨。然而全家人没有想到,那两个被害者的家族,满怀毒毒的怨愤,一直在暗中炮制一支支的毒箭,准备伺机向父亲射来!
1958 年 8 月间,大跃进的狂潮汹涌袭来,大办钢铁、大办水利、大办食堂的运动,把人们搅得一个个发热发狂。
此时,从县里派来了工作队,要狠查狠挖反对大跃进的右倾现象。白天社员们参加大兵团作战,晚上一路小跑到学校参加大规模反右倾会议。工作队根据群众揭发,点出谁的名,谁就必须站到会场中间。工作队员喊道:“这个人是什么?”群众立即呼应:“是坏蛋!”“怎么办?”“就法办!”只要有二、三个人吆喝“法办!”,工作队一声令下,就会扑上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将“坏蛋”绳捆索绑起来,一阵恶言恶语的批判加上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立即连夜押赴县公安局拘留所,成为“罪犯”。
父亲的厄运降临了。在白天的大兵团作战中,父亲所在小组的一把麻绳丢了,有人一口咬定是父亲偷了,这便是“破坏大跃进”的行为。晚上的批斗会上,工作组点了父亲的名。父亲刚刚站起来,就有一群人在厉声呼叫:“马原是破坏大跃进的坏蛋!”“他到四川杀过人!”“他贪污受贿 3 万块钱!”“他盗窃了三斗金戒指!”……
工作队长喊道:“这个坏蛋怎么办?”“法办!法办!法办!”一群人一呼应,队长一声令下,几个大汉便扑上来将父亲绳捆索绑,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被几个民兵连夜押赴县城监狱。
那几个押解的民兵后来对我说,你爹一路上不停地喊冤,对我们说:“我犯了什么罪 ? 都是他们家族的人陷害的!我不服,我不信,我给政府办事还犯了法 ? 天黑总有天亮时!到时候,他们怎么把我抓来,还得怎么把我放回去!”
父亲刚被押走,工作队在大队干部的带领下,扑到我们家,进行抄家。七八个人翻箱倒柜,里里外外,折腾了大半天,抄走了母亲的一件新棉袄,两件新裤子,还有半斤黄豆。有两位大汉用 ? 头在后院刨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撤兵。
父亲在县城监狱里想到,他们把我抓来,法院总要审判吧?总要认真调查吧?总要听我申诉吧?不料就在那段时间里,那两名被枪毙的罪犯的家族势力,开始发疯般地活动了,他们上蹿下跳,四处奔走,一封封诬陷父亲的状子飞到县法院的案头;并且用金钱和关系,上下活动。几个月后,县法院以“贪污受贿罪”、“破坏大跃进罪”,判处父亲有期徒刑三年。
然而全村人都认为,父亲被公安局抓走,就是“反革命分子”,那母亲就成了“反革命家属”,我们弟兄三个就成了“反革命子弟”,地位还不如地主富农,处处受人歧视,天天遭人白眼。我们去公共食堂打饭,那些掌勺的炊事员一见是“反革命”,就会让你的碗里少一些、稀一些、差一些,让我们天天饿肚子。
母亲天天在家以泪洗面,不敢出门见人。一天,一位村干部通知母亲去开一个会。母亲到会场一看,尽是地主、富农,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悲愤地哭着,找到那位村干部质问道:
“为什么叫我参加这种会议?”
“因为你男人是反革命分子,你是反革命家属!”
“我是家属,又不是分子;况且,你说他反革命,他究竟反的什么革命?我觉得,他不是反革命!”
那位村干部暴跳起来:“啊,他不是反革命,怎么会进了共产党的监狱?关在共产党的监狱里,怎么会是好人?你这不是污蔑共产党吗?”
无论这位村干部如何戴帽子,母亲哭着喊着,就是不去参加五类分子会议。后来我的姑父过来,给那位干部送了点礼,说了不少好话,终于答应不让母亲参加五类分子会议。但是,作为“家属”,也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几个月后的一天,忽闻父亲的劳改队移驻英豪街,距离灵南村只有七八里地。母亲决定要去探望,连忙把父亲的旧衣裳洗了一件,连夜赶做了一双布鞋。母亲说,去探望你爹,还应该带一点吃的,可现在是食堂化,家里连一颗粮食也没有,原有的半斤黄豆也被工作队抄家抄去了。没有吃的,就带着这衣服鞋子吧。我去看你爹,可不是想他,我是恨他!我倒要问问他,你到底办了什么坏事,叫我一家人跟着吃苦受罪……
母亲带着我几经打听,终于来到了父亲的劳改队驻地。这是土改时没收的一位地主的老宅子,高门大院,蓝砖高墙,门两边有威严的卫兵站岗。母亲上前和卫兵说了不少好话,卫兵答应,劳改人员马上要出工,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和丈夫见面,时间不能超过 20 分钟。
那扇黑漆大门终于打开了,劳改犯人们背着䦆头家什,灰头土脸,从里面鱼贯而出了。一个眼眶深陷的犯人一出门就直勾勾盯着我们,而且径直朝我们走来,啊,这不是父亲吗?
父亲高大壮实的身躯,现在似乎有些瘦弱不堪;往日那黑红发光的脸膛,现在变得发黄发灰,布满了胡茬;破烂的衣服上有布条在飘动。
父亲盯着母亲,来到我们身边,把肩上的䦆头往墙头一靠,便弯下腰,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抚着我的头,沙哑地说:“你们来了,你们受苦了……”
母亲不说话,牙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双有都 8 岁了吧?该上学了吧?我娃要好好上学,学些文化知识,能顶门立户;可不要像你爹,是个文盲,不懂法律,任人欺负……”
母亲擦了把眼泪,带着火气说道:“他爹,有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几个月了,我要问你,你说,你到底犯了什么罪?能不能叫我也知道一下!”
父亲说:“我什么罪也没有犯!他们在冤枉我,诬陷我!”
母亲说:“人家说你贪污了 3 万块钱,光金戒指弄了几斗,到底有没有?”
父亲深陷的眼眶里冒出怒火:“放他娘的屁!完全是栽赃陷害!我要是弄这么多钱,这么多金戒指,回家后能不交给你?我要钱干什么?我不养活婆娘娃子,要钱干什么?!”
母亲的嗓音低了一些:“看起来,是他们冤枉了你!可是,你说说,人家不冤枉张三,不冤枉李四,灵南村几百口人,为啥单单冤枉了你?”
父亲的脸色一下又灰暗起来:“我知道,就因为我去了一趟四川成都,抓了反革命。”
母亲生气地说:“不叫你去四川,你非要去!你背着我偷偷地去!只显你有多厉害,有多大能耐!这下你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了吧?”
父亲一脸的沮丧,却又硬挤出一点笑意:“他妈,你不用怕,虽说我判了三年徒刑,可是我个子大,不惜力,表现好,当了组长,一定会减刑,弄不好一年半载就出狱了。只要我出去,我就要请人写状纸,上访伸冤,非要把我的问题搞清楚,非要把案子翻过来不可!”
眼看时间快到了,门口的卫兵吆喝起来。父亲从母亲手中接过装着衣服和鞋子的包袱,然后用粗糙的手在上衣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 1 角钱,塞到我手中:“爹真是没啥给我娃的,爹只有这 1 毛钱,到街上买两个糖吃。”然后对母亲说,“你和娃回去吧,放心,多者两年,少者 1 年,我就能回去--我走啦!”
父亲说着,将包袱丢给那个卫兵,扛起䦆头,就随着大队劳改人员走了。灰黄的阳光照在父亲高大而又佝偻的背上,破旧的土黄色棉衣上,磨烂的布条还在风中飘动……
我和母亲都没有想到,这一次见面,竟然成了和父亲的永诀!
母亲自从探监回来以后,心里有了希望,好像一口多年的枯井冒出了清泉。出门也敢和人说话了,走路腰也挺直了,晚上竟也点起暗淡的煤油灯,让我们弟兄几个在朦胧的灯影下比赛唱歌……
那天晚上,我们弟兄三个和母亲说说笑笑,连续几次比赛唱《社会主义好》,我都被母亲评为第一。我们虽然肚子很饿,但心里很高兴,一直闹到半夜才睡下。
大约是五更左右,我们正在睡梦中,忽听咚咚咚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母亲慌忙起来开门,门闩还未抽下,一群人就破门而入,在朦胧的天光下,几支长枪、短枪一起指着母亲。
母亲心惊肉跳,以为是土匪抢劫的。忽听一为首的厉声喝道:“你男人马原,反革命分子,越狱逃跑,听说回来了,你要把他交出来!”
母亲大为震惊:他爹越狱逃跑了?怎么可能呢?一个月前我去探望,他还说在狱中表现好,要提前出狱呢!他满怀希望,怎么会越狱逃跑呢?
于是母亲说道:“你们弄错了吧?他怎么会越狱逃跑呢?即便他逃跑了,也没有回来,我根本没见到。”
“你敢说他没有回来?”一位村干部跳了过来,高声喊道,“他回来了,我有证据!昨天晚上,我在他这房后头走过,听见马原在屋里说话,嘀嘀咕咕,说了半夜,你竟然说他没回来?”
母亲哀告道:“他爹真的没有回来,我不会说假话……”
后来,母亲每讲到这里,总要忿忿地说:“那位村干部真是红口白牙诬赖咱呀!咱真是太老实了,不会说假话。我当时要是哄他们,说你爹跑回来了,又去西安了,去宝鸡了,去四川成都了,让他们多跑几天几夜,累死他们!我自己也能免受一次皮肉之苦。可咱不能说假话骗人家呀!”
而母亲当时的真话,他们却认为是“不老实”。一位头儿怒冲冲喝道:“你不说真话,包庇坏人,把她绑起来,押到大街上、工地上,游街示众!”
瘦弱的母亲,被几条粗壮的大汉用一根麻绳在身上绕来绕去,五花大绑起来;几支黑森森的长枪、短枪在后面顶着、逼着,一直押到几里外的南边水库工地上。
水库工地上,人山人海,尘土飞扬,推车的、挑担的,川流不息。母亲被几条大汉绑到水库坝基的一根电线杆上,让来来往往的人们“参观”。那些紧张劳作的人们一见被五花大绑的母亲,就像忽然见到天上掉下来的稀世怪物,一个个停下手中的劳作,发出自己的感叹:
“一个女人家,被绑成这样,也怪可怜的!”
“她可怜?她丈夫把人家害死,害了两个人,人家不可怜?”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报应!”
“听说她丈夫越狱逃跑,跑回来了,她把他又放跑了!”
“放跑反革命,她也成了反革命!她胆子可够大的!”……
一声声尖刻的议论,如同一把把刀子刺向母亲的心,她的心在抽搐,在滴血!
这时,一位村干部跳到一座高台上,大声吆喝起来:
“社员同志们,听我说两句!这位坏女人,就是马原的老婆。马原,是反革命分子,被县法院判处三年徒刑。他不是老实守法,接受改造,而是越狱逃跑,想逃避法律的制裁!马原逃回来以后,他老婆没有报案,而是把他放跑了!我们协助县公安局,抓到她,再三追问,她不老实,不承认她男人逃回来了,她把她男人藏起来了!所以我们把她捆绑起来,押到这里,让大家看看,这就是包庇反革命分子的下场!如果她依然不说实话,我们就把她送到县公安局,要判处徒刑!……”
“轰”的一声,工地上掀起了一阵阵斥责和唾骂声,几乎要把母亲埋了起来。
一阵阵心灵和肉体的无情摧残,被捆在电线杆上的母亲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当夕阳拖着血红的身影沉到西山的时候,母亲居然没有被押到县城,而是莫名其妙地被释放回来了。母亲踉踉跄跄回到家里,一头扑到床上,任凭我们弟兄几个叫喊,昏沉沉睡了过去。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更大的悲剧正在等待着她……
天还未亮的时候,只听得房后头胡同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一阵纷乱的议论声。母亲惊醒,跳下床来。一位邻居大娘点着小脚跑来说:“有他妈,有他爹在监狱被打死啦,你还不知道呀!”
母亲惊叫一声,拉着我跑出来,随着人流来到村北大路上。大路北边一副木板做成的担架上,躺着一具尸体,浑身沾满了黄土,深陷的眼眶下面,布满了沾着血迹的胡茬;一双大脚还穿着我熟悉的布鞋……啊,这不是我们刚见过的父亲吗?
母亲和我瘫坐在大路边,盯着父亲的尸体,不停地低声哭泣;身后是马姓家族长辈和村干部在议论着什么。那位马家四伯在身后,对大伙,也是对母亲,朗声诉说着原委:
“昨天晚上,就接到上面的指示:有他爹在监狱被打死了,要我们派人去把尸体抬回来。你想想, 50 多里地,咋弄回来?我在村里跑了半天,叫了 8 个人。整整抬了一晚上,路上歇了几十回,累得要死要活,才抬回来。这事我不出头,谁管?你们村干部,都是吃红薯哩!我答应的,去抬尸体,要有补助。这一次,有他爹死了,上面给补助 20 元, 8 个人去抬,每人补助 2 元,还剩 4 元,买不起棺材,还能买两页席……”
我对母亲说:“妈,你听到没有 ? 我爹没有越狱逃跑,在监狱被打死了,他们冤枉你啊!”
母亲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四伯跟前说:“四哥,你兄弟马原明明是在监狱打死了,他们却说是越狱逃跑,跑回来了,是我把马原放跑了,昨天把我五花大绑,受尽了罪,丢尽了人!他们这样冤枉我,我得讨个说法啊!”母亲说着,大哭起来。
四伯厉声说道:“算啦算啦,人都死啦,还讨什么说法,有什么用!现在,埋人要紧!”
四伯几个马家长辈和村干部经过商量,认为,马原不能入老坟,因为家族有老规矩,坏人死后不能入老坟!那埋到哪儿?有人出主意,东坡岭那高高的山顶上,有个放羊娃为避雨打的只能盛下两个人的小洞,可以埋人。
于是,四伯领着几个人,七手八脚,用两页烂席把父亲的尸体裹了起来,抬到东坡岭上,塞进那个放羊娃打的小洞里。洞口用乱石堵住,然后用几锨黄土一封,就草草了事!
世上有如此简单的埋葬父亲的“仪式”吗 ? 没有点一炷香,没有放一挂鞭,没有一个人吊唁,没有一丝儿同情!母亲说,埋葬你爹,咱家一分钱都没有花,咱也真是一分钱都没有啊!你爹一条命,上面给补了 20 元,当场就被人家花光了!一口小洞,两页烂席,几锨黄土,就把你爹打发了!
但是,我爹究竟是怎样在监狱被打死的呢?这个疑问久久萦绕在母亲的脑海。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父亲是怎样被“打死”的。父亲死得勇敢、壮烈,父亲原来是救人的英雄啊!
父亲那天对母亲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想在监狱里表现好一些,可以提前出狱。那天,他本来是歇班,却要求加班劳动,在一座窑洞里和几位狱友推磨。一位狱友的 ? 头坏了,喊他出来修理,他出了窑洞,在一块石头上磕 ? 头把。忽听轰隆一声巨响,扭头一看,窑洞塌方了,几位推磨的狱友被埋在里边!父亲大喊一声,抓起 ? 头就扑上去,挥舞 ? 头刨土救人。在尘土飞扬中,他没有注意查看上方。就在此时,上面又开始塌方,一块巨大的土石轰然滚下,把他也吞噬了……
狱警们闻讯,急忙赶到工地,只见窑洞塌方,土石乱滚,却不见一个人影儿,以为犯人们越狱逃跑了,于是报告给渑池公安局,这就有了一批警察在基层干部的配合下,气势汹汹冲到灵南村抓捕逃犯、冤枉母亲的事件……
真相大白以后,谁能给母亲一星儿的安慰?从县公安局警察到村干部,用长枪短枪、五花大绑,把母亲折磨得痛不欲生,有谁来说一句道歉的话?母亲几十年来一想起此事就痛彻心扉:那次,要不是被绳索绑着,我就一头扎到水库里去死了!世上还有理没有啊!你爹是由政府派遣,去四川抓反革命,却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判处三年徒刑!在监狱里为救人被塌方砸死,却被当成越狱逃犯,来给你妈要人,把你妈差点儿折磨死,还不许咱全家说一句伸冤的话!你说咱冤枉不冤枉啊!
从此,一顶“反革命家属”的黑帽便死死扣在我家的头顶!政治上歧视,经济上剥削,像两条毒蛇,时时缠绕着我们。 1964 年,全家 4 口人,从生产队只分了几十斤粮食, 1 年 12 个月,这点粮食连一个月也维持不了。万般无奈,性格要强的母亲只得背井离乡,逃荒要饭,带着我们来到洛阳东边的偃师县,嫁给一位老实巴交的姓史的农民,渡过了差点儿困死饿死的难关。
恰在此时,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渑池四中。家搬到了偃师,我却一个人在渑池,当年才 13 岁,如何生活,如何上学?
母亲说,你先在渑池上一年,下一年再转到偃师。你在学校上学,生产队干部就管不到你,受不了气。星期天可到你姑家吃顿饭,抽空还可以看看咱家的老院子。
谁料想,就在渑池四中上学的一年时间里,由于父亲的缘故,我却被打成“小反革命”;文化大革命还差两年未到,我却提前受到文革大棒的重击!
尽管我的学习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尽管在学校的各种活动中我都取得了优异成绩,但由于头上戴着“反革命子弟”的帽子,走路说话格外小心谨慎,我的性格也十分内向,很少与人说话。但依然躲不了祸从天降!
我有个“毛病”,不仅喜欢写文章,记日记,而且喜欢在课本上写写画画。课本上不仅写了不少毛主席语录、雷锋日记等等,也写了一些无意识的东西。于是被人抓住了把柄。班主任贾老师听到班干部的汇报,立即把我的课本统统收去,反复审查了一天多,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反革命言论”。于是贾老师和政治课老师在课堂上反复解说我的“反动性”,以证明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重要性,发动全校师生对我进行批判--
马双有在《植物学》课本插图的一片树叶下面,写了“共产主义”字样,这说明什么呢?把伟大的的共产主义事业比作一片树叶,多么反动,多么恶毒!树叶多么微小,风一吹就会落掉,难道我们的共产主义事业能被风吹掉吗?
他在历史课本上,将“四川大邑刘文彩”的“邑”字,写成了“义”,四川“大义”刘文彩。难道双手沾满劳动人民鲜血的大地主刘文彩,还讲什么“大义”吗 ? 这不是在美化万恶的地主阶级吗?
他在语文课本上竟然写道:学校的窑洞宿舍像防空洞。把社会主义学校的宿舍比作防空洞,防什么“空”呢?难道现在天上飞的飞机是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的飞机吗 ? 难道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飞机还需要“防”吗?……
听了老师们的深刻挖掘和精彩分析,同学们的“思想认识”一下提高了,一个个义愤填膺,表示一定要批倒批臭“小反革命”。大家通过批判分析,挖出了我思想反动的根源。客观原因,是马双有读了《水浒传》《西游记》等大量黄色小说,思想中毒太深:主观原因,他父亲是反革命分子,在监狱里被打死,因此他对党怀有刻骨仇恨,所以要散布反革命言论,企图推翻社会主义政权……。
于是学校研究决定,对我予以开除学籍的处分。还是我的几位小学老师前来求情,念我年幼无知,学习成绩较好,放我一马,只予以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
我一下子成了人人耻笑的“反革命分子”,我实在想不通啊!我实在没有反革命啊!我怎么会去反革命呢?老师在课堂上的分析不是我的本意啊!我整天以泪洗面,晚上彻夜难眠,乌黑的头发一夜间变成白发!我蘸着眼泪在日记上写着:“包公啊,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平白蒙受的冤案?世上有测谎器吗?你来测一下我究竟是不是反革命啊……”有好几次,我想用自杀方式结束我这卑微而痛苦的生命!
然而学校领导以为抓到了一个“阶级斗争的典型”,把我的“反革命”材料上报到县里,县里又把我的材料转发全县,让人们把我当作反面典型反复警示。县里的文件这样说道:“……有人说阶级斗争已经熄灭了,哪里还有什么阶级斗争?渑池四中学生马双有散布反革命言论,就是因为他父亲是反革命分子,在监狱里被打死了,对党怀有仇恨,企图推翻社会主义。活生生的事实告诉我们,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
我回到村里看老院子,曾埋葬过我爹的四伯见了我,劈头就指责道:“有娃,你爹反革命,落了个死在监狱的可怜下场,你怎么不吸取教训,也搞起了反革命?”
我惊恐地说:“我没有啊!”
“你没有?县里怎么会下发文件,都说你是反革命?”我说不清,无法解释,只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年以后,我转学到了偃师。全家人大约过了一年多风平浪静的日子。然而,文化大革命、一打三反运动一来,父亲反革命的问题竟也被偃师人挖了出来。继父的生产队长被撤销了,我弟兄几个在入党、入团、当兵、招工等方面,统统被拒之门外。
林彪事件爆发以后,母亲把我们招在一块,说道:“在这儿,你们弟兄 6 个 ( 还有三个我的同母异父兄弟 ) ,咱只有三间房子,将来你们一个个都要说媳妇,一人至少得一间房,咋办?渑池老家咱还有三间老房,你们弟兄三个,谁愿意回去啊?”
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让我回渑池老家。尽管父亲的阴影还在罩着,那里的经济比较落后,但是我有文化,高中毕业,是全村文化最高的人,当不了学校的民办教师,还可以当生产队的记工员,出路较多。况且,爹爹曾在监狱门口嘱托,要我读书识字,掌握文化和法律知识,瞅机会可以为父亲平反昭雪。“你爹亲口对你说的,你难道忘了吗?”
于是,我离开了充满亲情温暖的家庭,一个人回到贫穷落后的渑池老家。独自烧火燎灶,受尽艰辛。但我有文化,满脑子思维按捺不住,一肚子知识不断奔腾。我白天出工干活,晚上奋笔疾书,配合报纸、形势,不到两年,居然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河南电台、县广播站等媒体发表了 200 多篇文章,连续几次出席洛阳地区和省里的创作会议。县里准备借调我到宣传部专业搞通讯,而公社党委捷足先登,将我调到公社党委办公室,负责新闻报道。
就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忽然一阵恶浪向我打来。那位即将被调职的党委书记对我说:“我一调走,你这通讯干部就干不成了。为啥?因为这一段时间,你们村一直有人告你的状,说你爹是反革命,你政治上有问题,共产党怎么能重用这样的人呢?我是力主用你,知道你是人才;可是我一调走,那几位领导对你可是有看法……”
我一听,长叹一声,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回到农村,继续修理地球。我受到的打击太多了,这一点算什么呢 ? 我想,我再有问题,你能把我开除地球吗?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家历史掀开了新的篇章,我和全家的历史也掀开了新的一页。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帽子统统被摘掉了。我们弟兄几个通过努力奋斗,都翻了身。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重点高中任教,成为县里的拔尖人才。哥哥在当地成了企业家,弟弟成了远近闻名的医生。哥哥和弟弟经常来信说,母亲去世时,总是念叨你,叫你不要忘了父亲的嘱托。你在渑池有这个条件,要想方设法,四处奔走,要为父亲的冤案平反昭雪,让冤死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于是我利用星期天、节假日,找到村里的老干部:支部书记、大队主任、农会主席、民兵营长,要彻底弄清当时的事实真相。我和支部书记的谈话是这样的--
“老支书,我爹当年到底犯了什么罪?”
“现在说不清啦!说你爹有罪,搁到现在就不算什么罪;说你爹没有罪,也有那么一点问题……”
我说:“当时,水库工地的一把麻绳丢了,就怀疑是我爹偷了,问题就没有查清;即便真的是我父亲偷了,一把麻绳能犯多大的罪?”
“你爹不光是一把麻绳的问题,主要是他去四川犯的事情,受贿、贪污……”
我就是要他先提出这个问题,我马上质问道:“当时村里这么多干部,为啥派他去?你们村干部为什么不陪他一同前去 ? 他一人承担那么大的重任,你公家给了他多少补贴?说他贪污受贿 3 万块钱、两斗金戒指,你们查出了多少?他是为政府办事,受政府指派,眼看他蒙冤受屈,你政府为啥不说话?”
老支书脸色难堪,头上冒汗,嗫嚅着说:“这事时间长了,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派你爹去四川,你爹爽快答应了;都说是你爹去过四川,熟悉环境,你爹答应要去,我还能说什么?至于说你爹在西安、成都贪污受贿问题,只有县法院知道。罪名是法院定的,刑罚是法院判的,村里其实对此并不知情。”
知道和村干部谈不出什么所以然,我就径直来到县法院,找到当年处理我爹案子的王法官。
王法官年届六旬,即将退休,满头白发,圆盘大脸上布满麻粒。我亮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问道:“王法官, 1958 年大跃进时,英豪乡灵南村马原的案子,经你手办的,你还记得吗?”
王法官略一沉思:“ 30 多年了,还记得,有个印象。”
我问:“马原是我爹。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被判了 3 年徒刑?”
王法官:“当时的判决,是贪污受贿罪,还有人命案。”
我说:“他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会贪污受贿?说他有人命案,杀了人,从何说起?”
王法官:“主要是你爹去四川,有几个坏人害怕被你爹抓住,偷偷向你爹送了钱物……”
我说:“几个坏人给我爹送了钱物,送了多少?有证据吗?有人揭发说我爹贪污 3 万多元,两斗金戒指,你们查到证据了吗?说我爹杀了人,杀的什么人?有证据吗?”
我一连串的发问,使这位老法官头上微微冒汗,圆盘大脸的麻粒有点发红:“当时也没有查到什么证据,但那时告状的人太多了,那状子摞起来就有一尺高,一些领导也不断打来电话……”
我说:“你光有人证,没有物证,就能定罪判刑吗?说我爹杀了人,连杀了谁都没搞清,就能定罪吗?”
王法官说:“马老师啊,当时法制不健全,上级只是一味号召走群众路线,搞群众运动,听群众意见。要搁到现在,法制健全,注重证据,有人证更要物证,你爹就可能无罪了。”
我说:“这样说来,我爹就是冤案了!你想想,我爹是受政府指派,为共产党办事,为民除害,却遭到了歹人陷害。在监狱里为救人,献出了生命,却被当成‘反革命罪犯越狱逃跑’,一家人受尽了磨难。为民除害的英雄,舍己救人的英雄,党和政府没有任何的表彰,反而听信诬告,将其迫害致死,这不是天大的冤案吗?”
王法官说:“你这种说法,从来还没有听过;公安局、地方政府,都还没有这种说法!”
我激愤地说:“他们办的事,他们制造的冤案,我们不申诉,他们会这样说吗?王法官,党的政策是‘有错必纠,有冤必诉’,我要求给我父亲平反,恢复名誉;同时我要求予以民事赔偿:父亲蒙冤住监狱,该如何赔偿?父亲在监狱里被砸死,一条人命,该如何赔偿?”
王法官苦笑起来:“你说这事情太大,我可当不了家。马老师啊,按道理说,你父亲是冤案,应该平反。从报纸上知道,反右派、反右倾、文革的许多冤案都平反了,一些建国前的冤案也都平反了。可是,那都是些大人物,社会名流,蒙冤几十年,有人给人家平反。可是像你爹这样的普通老百姓,谁给你平反呢?建国后的土改、三反五反、大跃进、文化大革命,老百姓被冤死的多了去啦,就像一场大雨淹死的蚂蚁,谁来管你?”
我说:“那你说,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蒙冤受屈几十年,无可奈何,不管不问?”
王法官说:“就说给你父亲平反吧,那就得要证据,现在是法治社会,讲求依法治国,办案全凭证据。可是当初告发你爹的证人,差不多都去世了;个别活着的也是七老八十,耳聋眼花。你去找他们作证,他们会把责任推到死去的人身上,给你来个死无对证!没有证据,如何办案,如何平反?”
王法官说到这里,点了一根烟,吸着说道:“更重要的是,现在政策好了,地富反坏帽子都摘了。你考大学,不是无人阻挡吗?你当高中名师,不是不受影响吗?你入党提干,谁还提你父亲是啥成分吗?像我们这些老法官、老警察,有的就不在了,有的一退休啥事也不管了。马老师啊,咱留口气暖肚子吧,有精力搞好工作,不是比啥都强吗?”
一席话,说得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细一想,又觉得王法官的话有一定道理。
于是,我把偃师的大哥和三弟叫了回来,商量此事。我把我说的话、王法官的话,一五一十重复了几遍。我说:“我不是不想给父亲平反,咱爹给我有嘱托,要我识文断字,懂得法律,要给他讨个说法。我也知道法律,知道爹是蒙冤而死,应该平反。可是,王法官一说,叫咱们如老虎吃天,无法下嘴!”
三弟说:“近几年我在北京上海各地行医,认识了一些名人。我可以叫上几个新华社记者、人民日报记者,前来采访,把咱爹冤案的来龙去脉披露一下,引起广泛关注,推动给咱爹的平反……”
我和哥哥以为三弟是在说大话,不可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件事,咱们完全可以办到!当年咱爹死时,长辈说是‘坏人不能入老坟’,至今咱爹还埋在东坡岭上那个放羊娃小洞里,乱石成堆,杂草丛生;当时咱家没有花一分钱,两页烂席,一堆乱石,在人们鄙视和嘲笑的目光中,把咱爹孤零零地埋在那里。每年清明节去上坟,心里就一阵阵难受!咱们现在有办法了,是不是把咱爹起埋到合适的地方,咱不入老坟,就起埋到西坡岭上我的责任田里……”
哥哥说:“双有说得对!是得叫咱爹翻个身子,挪个位子。我多次给咱姑说过,要起埋咱爹。我忽然想到,咱们不是要求平反吗?其实,上帝已经给咱爹平反啦!”
我惊讶道:“怎么平反啦?你不信耶稣,谈什么上帝呢?”
哥哥说道:“给咱爹平反的意义在哪里?就是让后辈子孙好过一些,兴旺一些。双有回到灵南村,考上了大学,是全村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是省内外著名教育家;三弟在偃师是省内外著名的医学家;我好赖也是一名企业家。咱在灵南村绝对是第一户,光景过得不如谁呢?而当年那些陷害诬告咱爹的人,他们的后代,他们的光景能跟咱们比吗?这就叫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不是上帝给咱平反了吗?”
我不禁笑了起来,这种阿 Q 的精神胜利法,也有好处。但是,我们不用阿 Q ,又能怎样呢?人总要往前走,冤家宜解不宜结,岁月能消去痛苦的伤疤,时间能填平仇恨的鸿沟。
2010 年 2 月 19 日,一个阳光灿烂、春风和煦的日子,我们弟兄三个齐聚渑池县灵南村,举行隆重的迁坟仪式,把父亲的遗骨由荒凉的东坡岭,迁到了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西坡岭。我们拿出 3 万多元,从三门峡和洛阳请了两台大戏,摆了 60 桌宴席,放了 2 万头的鞭炮,给父亲买了最好的棺材予以装殓。有近百人为我们的大事辛苦劳作。全村人甚至不少外村人,都纷纷赶来参加了仪式。小小的山村里一下子人山人海,喧声动地。人们都说,这是灵南村开天辟地以来最隆重的一场仪式。在村干部的主持下,我们弟兄三人都发表了穿透历史、热情洋溢的讲话。我是这样讲的:
公元 2010 年 2 月 19 日上午,灵南村马晓有、马双有、马群有弟兄三人,将父亲的坟茔由东坡岭迁往西坡岭,特举行隆重仪式,追念父亲,以表孝心;回顾历史,以励后人。
父亲马原,生于 1919 年。 52 年前的 1958 年,正值壮年,四十来岁,养育我们弟兄三人。他完全有责任、有能力把我们弟兄三人养大成人。不料飞来一场横祸,蒙受一场冤案,苍天不佑,死于囚牢。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人,以泪洗面,悲痛欲绝,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家里一贫如洗,母子孤苦无依,只好用一页烂席,一堆乱石,将父亲草草掩埋于荒草萋萋的东坡岭上。
父亲的去世,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可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政治上受歧视,生活上受折磨,精神上受摧残。母亲带着我们弟兄,为了讨个活命,被迫远走他乡,尝尽人间辛酸。但我们弟兄三人不向命运低头,在逆境中艰苦奋斗,在磨难中永不消沉,逐渐长大成人,干出了一番事业。当今社会,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政治清明,父亲的冤案不平自平,父亲的冤魂终有归宿。我们弟兄几个的地位有了提高,生活有了改观。灵南村人不但不再歧视,反而另眼相看,处处给以关照。父亲带来的政治阴影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弟兄三人在灵南村可以扬眉吐气了,我们可以告慰父亲九泉之下的冤魂了!我们可以在 52 年后让父亲翻身,举行隆重的迁坟仪式,可以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安葬父亲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好,阳光灿烂,春风拂面,残雪融化,大地回暖。在这美好的日子里,让父亲的坟茔从东坡岭迁往西坡岭,这正是上天的恩赐!今天的人心格外畅和,村东村西,笑逐颜开,男女老少,齐声喝彩!这正是乡亲的关照。这说明:好人终会有好报,寒冬过去是春天!……
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到西坡去上坟。当我把象征着祭奠和怀念深情的洁白纸条挂满父亲的坟头的时候,我的眼里不禁涌出泪水,激动地喊道:
“冤死的父亲啊,你在这里能安息吗?”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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