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芸香: 咱们的媒星
咱们的媒星
——作者:高芸香
在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日子里,家庭背景上有些 “ 污点 ” 的男女青年找对象十分困难。我就是因了父亲在山西阎锡山麾下代理过十二天营长成为剩女的。当时传颂着这样的择偶顺序:一军二干三工人。就是说解放军、干部和工人一般是 “ 根正苗红 ” ,最为抢手。这三类人我自然不敢问津。为了提醒剩男剩女们自己识相,老百姓中还有这样的顺口溜: “ 龙攀龙,凤攀凤,耗子的女婿会打洞 ” , “ 金山配银山,炉渣配料炭 ” 。我的问题就出在虽有一点点自知之明,可始终不把自己当 “ 耗子 ” 和 “ 炉渣 ” 看。
父母亲说这都是受了读书多的害。他们说的似乎有些道理。读初中时,班内男女同学搞恋爱的不少,我自岿然不动。我觉得女生们眼皮子太浅,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谁知道他将来有何作为呢?上了高中会有高中生的眼光,上了大学会有大学生的眼界,急什么呢?正是因为自我期许太高太远害得我成了剩女。
谁知道一九六六年五月上大学考场的准考证都到手了,伟大领袖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使我的大学梦泡了汤。
人总是得不到什么最期盼什么。我最想找的就是一位有见识的英姿勃发的大学毕业生。
我曾以为自己在找对象的问题上有些优势:一是我的舅舅、叔叔们都在大城市工作,他们会做我的援手;二是我读高中时作文总得最高分,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讲评,有时还被外班的语文老师借去在学生中当作范本传阅。文革中为了保住我们的老校长,我曾被同学们推举为笔杆子,条分缕析地批驳过造反派,由此小负才女 “ 盛名 ” 。
这两条也害得我不知天高地厚,常常高估了自己。
回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亲眼目睹了造反派到我家的洗劫,使我清醒了许多。我曾引以为荣的飞行员叔叔及婶婶的照片被撕碎扬撒了一地。理由是叔叔的航空兵服装和婶婶的烫发属于 “ 奇装异服 ” 。抗战时流落外蒙的二爷爷的照片被打上红叉,理由是他穿了西装结了领带。而且,造反派还警告我的父亲,不得与外面的亲友们频繁通信,以免里勾外连。更要命的是这之后外地亲友们的来信也寥若晨星。
这就意味着我只能自己找婆家了。而且,必须降低标准。
在选择标准的问题上,比我青春亮丽的妹妹率先作出榜样:一、能识的粮票、布票的男人。二、健康。三、没有暴力倾向。小我五岁的妹妹有了对象之后,对我压力很大。我们家乡还有个旧俗没破,那就是姐姐未出阁之前,妹妹是不能完婚的。然而一个下笔成文的才女怎能和小学都未上完的妹妹划等号呢?
我就这样死气白赖地耗岁月,等待一位如意郎君的出现。
机会终于来了。邻村有位读矿业学院的大学生,本来已有了女友,缠缠绵绵恋爱了两年。突然因这男生患了肝炎,被女友甩了。当我的好友(这大学生的表妹)把消息告诉我时,我心中似有所动,但又半响无语。这好友就毫不客气道: “ 嫌肝炎么?治治就好了。这又不是什么政治历史 ……” 我恍然明白了她后面没说完的话。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将如影随形般让我背负终生,这比任何疾病都致命,相形之下,肝炎又算得了什么!
我说: “ 行!见! ” 好友急忙选了我的照片,去与表兄约见面的时间、地点。
尚未谋面,我就被归划到首批淘汰的另册中。那男生说论才情和人品倒可列入首选,只是家庭出身的问题会影响到后辈儿孙,这是不可救药的。原来家庭出身亮堂的大学生也很抢手,据说在我之前已有革命售货员、公社妇联主任、小学教师及贫下中农向阳花们排了一长串待这大学生圈点呢。
当他来到表妹家作客时,好奇心驱使我偷窥了这位大学生的尊容:五短身材,头大脖子粗,面容浮肿,黄中带黑,眼帘厚重,象缺觉睁不开的样子。除了面带微笑、应酬周到外,没见任何英姿勃发的鬼影儿。
这件事让我寒心。
我的婚姻大事除了父母和妹妹操心外,又添了一位热切关心我的人,那就是准妹夫。他的热心除了事关自己的切身问题外,也不乏憨厚人的古道热肠。在政治斗争统领一切生活领域的年月妹夫人性中的这缕光辉让我感激终生。
妹夫的做法是人海中撒网,无目标地打捞。
这样我就不断被介绍出去,供人品评。不太情愿地当过几回展品后,我似乎得了相亲恐惧症,提起相亲就头疼。这时,又有一位结过婚的女友提醒我道: “ 咱是什么阶层的人就应该找什么阶层的,找了人家亮堂的更伤自尊。 ” 她因为祖父在土改时划成了富农,影响到自己的婚嫁。她不甘心屈居人下,硬是凭自己的聪明和姿色找了个贫农子弟。这位根正苗红者还读过两年大学,算专科生。可这大专生动辄就教训她道: “ 论出身我是贫农,你是富农;论文化我是大学生你是高中生;论职业我是工厂技术员,你是农民;你凭什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 她说并非她不听丈夫的话。人家在家里的地位简直是小红太阳,说个 “ 衬衣让汗湿了 ” 就是最高指示,你没有马上领会背后的意思是 “ 该洗了 ” 立即就怪下罪来,说你不体贴不贤惠。她说她想离婚只是割舍不下孩子 ……
女友一席话对我启发很大。我一横心说: “ 今后咱专相地富反坏、资本家右派分子的子弟! ” 亲人们见我自觉滚到了炉渣堆里,大松一口气。
很快妹夫就给我打捞到一位教高中的 “ 臭老九 ” 。事有凑巧,这正是我母校一位业务还不错的数学老师。高一和高三时他都给我们带过课。当学生时曾风闻其有了女友,结果也遭被抛弃的下场。原来他父亲随蒋介石逃到台湾,他因此成为超级剩男(五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一直熬到一九六九年,这十来年的孤寂失落不知如何忍受)。这书呆子因读过我写的大字报,觉得能以理服人,颇有好感。只是觉得老师娶学生,听起来容易引起误解。刚巧此君与赏识我文章的语文老师有些交谊,那老师就借用当年的时尚语录告诫他这桩婚事 “ 一定要抓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 主席语录敲响警钟,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才下定决心,力争成婚。
果然是哪个层次的树叶扶持哪个层次的果子。尽管他出身名门,又成长在沿海大城市里,我是地道的山西黄土高坡的柴禾妞儿,俩人习俗不同,但他到了我家逢推磨就推磨,遇拉土便拉土,一点儿不摆架子。尽管是师生辈攀成的婚姻,年龄学养上有差距:一个谨小慎微,处处为人师表,一个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但我们相敬如宾。发生意见分歧时能相互沟通和包容,尤其是对各自的软肋 —— 家庭背景,决不轻易触动。
如今已儿孙成行,风风雨雨中牵手走过四十个春秋。进入爷爷奶奶辈后,提起当年的找对象反觉得有趣。老俩口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的媒公其实是伟大领袖。在哄怀中的孙儿入睡时情不自禁就哼出这样的眠歌:
高楼万丈平地起,
超级剩男娶了妻,
若不是媒星,若不是媒星,
那有当年的师生配呀,
师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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