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昌贵:与匪同眠

1989-06-04 作者: 麻昌贵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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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匪同眠

--作者:麻昌贵

祖父麻正国,苗族,贵州省松桃苗族自治县上石花村人,生于1897年(属鸡),3岁丧母,5岁随父兄到今黔东南天柱县润松隆寨谋生,其父给地主当长工,兄弟俩给地主放牛。8岁随父回原籍,其11岁的兄长麻正章不肯回家独自在当地谋生。祖父从20多岁落草为寇,40多岁(1940年代)金盆洗手,身负至少5条人命,带着三处刀疤和一颗未取出的子弹头,于农历1978年1月26日以81岁高龄安然离世,以他一生的经历证明“恶人未必有恶报” 的道理。
自从祖母农历1975年1月6日去世后,祖父就跟我们一起生活,当时我已10岁,和他同睡一床,冬天用体温帮他暖脚,直到他去世。每当夜幕降临,他常拿着烟杆到邻居堂妹夫龙老吼家聊天,而我天生就喜欢听故事,常与他同去同回。在他去世后,父亲和其他寨老又为我讲了不少关于祖父和寨子里的其他故事。
上石花寨位于今湖南花垣两河乡和贵州松桃县木树乡交界处,数百米陡坡和悬崖下面就是松江河,河对岸就是湖南地界。寨民所操苗语属于苗语湘西方言,先民多从湘西迁来。
祖父九死一生的经历是湘黔边区苗族土匪在民国年间生存状态的生动写照,从中我们可以想见乱世中平民百姓生存之艰难,更能看出原生态的人性之恶。
一、捉奸
祖父有一族弟叫麻佩然,其祖父和我祖父的祖父是亲兄弟,娶妻本寨亲姑表妹龙老兰为妻。麻沛然可能长得一般,口才也一般,而其表妹龙老兰长得漂亮,当然不情愿。苗族是舅权制,所谓“天上雷公最大,地上舅公最大”,一些重大的法事巫术活动没有舅父是不行的。舅父的儿子有权优先选择其姑妈的女儿为妻,不得违命,龙老兰只好嫁给表哥麻沛然。龙老兰婚后红杏出墙,与水田坝寨“麻大口”(因嘴大有此外号)勾搭成奸。大概麻沛然有所察觉,一日邀我祖父助其捉奸。他们各持一矛(说明那时祖父还没有枪),偷偷跟踪龙老兰,见龙老兰和麻大口进入一个红苕洞茅草棚(为防存放红苕的洞积水而搭建的仅几个平方的茅棚)。正当二人寻欢之际,麻正国和麻沛然各持一矛冲进棚内便刺。麻大口可能先听到声响,机敏地反身双手排开两矛,顺势将矛夹在两腰之间,同时也被刺倒在地。麻正国和麻沛然奋力想抽矛再刺,竟然抽不回来。祖父虽然力气不算很突出,但也算是上等角色,竟然无法抽回,足见麻大口力大惊人。麻大口死不放手,麻正国和麻沛然仍极力抽矛再刺,僵持良久,麻大口渐渐体力不支,在他求饶声中,麻正国和麻沛然把他绑了起来。当初用矛刺杀时是直取性命的,活捉过后也就不想亲自动手,免得结下深仇大恨。于是把麻大口绑到松桃县城见官,谎称麻大口是匪,抢劫被抓。麻大口所在的水田坝寨有一股湘黔边区最著名的土匪之一麻东京,鼎盛时有四五百人枪,祸乱苗区数十年。官府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既然是匪寨的人,不作深入调查就把麻大口给毙了,可见当时民国官府不知办了多少糊涂案。
水田坝寨附近人都知道麻大口十分厉害,竟然被上石花寨麻正国擒住送官,于是祖父的名声在附近也响了起来。
水田坝的麻大口、匪首麻东京和我祖父麻正国其实是同族,都是于清朝雍正年间从今湖南花垣吉卫镇岩灰寨迁到贵州松桃水田坝寨的麻董官(音)的子孙,麻董官其中一个儿子迁到上石花,就是我们上石花麻姓的始祖,而从麻董官到我祖父辈也不过七代人,换言之,麻董官就是麻正国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同族人变成生死仇家,不过几代人而已,。
可怜麻大口遗下两个幼子,只好随母亲回其娘家河边寨依靠外祖父外祖母生活,长大后两子中的一个还娶了洋奴寨我祖父姑妈的孙女为妻,仇家又变成了亲戚,这是后话。
二、内讧
祖父一生最为惊心动魄的故事是他与本寨匪首龙老从的恩怨纠葛,这充分说明了“绿林无道义”的道理。
1、龙老从其人
龙老从的匪名在《松桃文史资料》第3辑姚祖铭《姜瀛哉营在长兴的覆灭》一文(P138-147)中有所记载。
该文记载发生于1932年2月松桃县长兴区的一件大事。大地主、长兴区现任区长姚雨珍因得罪水田坝匪首麻东京,麻东京扬言要攻打长兴,姚雨珍请求驻松桃县的国民革命军25军车鸣翼师杨玉和团派部队驻长兴保卫区府,结果引狼入室,杨玉和派姜瀛哉营进驻长兴。杨玉和、姜瀛哉原是铜仁六龙山悍匪,被贵州保安团团长何绍周(何应钦侄儿)率部和住铜仁的25军车鸣翼教导师联合打败后被车鸣翼收编,但匪性不改,为图钱财竟然将长兴区现任区长姚雨珍关起来施用酷刑敲诈其钱财。姚雨珍的陈姓二婶娘(原四川秀山县梅江人,今属重庆市。长兴与原四川秀山县接壤)指挥长兴区府周围寨子数千民间武装消灭姜瀛哉营长及所部150余人(国民党部队往往编制人数不满),除放走4个士兵回去报信外,其余全部杀死,救出姚雨珍。该文写陈二婶运筹帷幄时分析说:
“如果能设法让水田坝匪首麻东京,上石花的龙老从,白果坝的石明清、麻明清、姚包包、红鼻子,洞口的麻天福,九牛塘的吴老口,小地眼的杨佩,迓架的麻秀成等人能保持中立或给予支援,在长兴消灭姜瀛哉营是完全可能的。”
上面提到的就是长兴周围的各路土匪,上石花的龙老从名列其中。同时该文还写到“由五里牌的潘洪江、上石花乡长麻英伟各带一支队伍,与当夜三更时候埋伏在潘河锦家屋后”,可见本寨的麻英伟(我的族曾祖父,又名麻国梁)带领一支队伍参加了这次战斗。
龙老从,生于1895年,曾当过兵,后来在外地依附别人当土匪,成了气候,回到本寨自立门户当“大爷”(匪首),“从”与“虫”谐音,外号“大虫”。
龙老从初当土匪时,一次抢劫四川秀山回到上石花附近的虾公寨煮午饭吃,饭还没吃,就被本寨的龙姓团首和附近克麻寨的龙姓团首(团首,不算正式的官职。清朝中期民间设置团练乡勇,地方自保。办团经费均来自民间,团练头目就叫团首,大概相当于毛泽东时代的民兵连长之类。时清朝已经灭亡,但由于当地地处偏远,改朝换代之风还没有吹到上石花一带,所以仍沿用清末制度)率领民团武装袭击,当时双方都没有枪,用的是梭镖和长矛(借用汉语名称。在这里区分一下,苗族当地冷兵器一般是梭镖,柄不长,同时拿有四五根,作战时以投掷为主,剩下最后一根一般不掷,留下作近身搏斗用;另一种柄长一点,一般不用来投掷,这里叫长矛)。龙老从一伙人仅逃出他和人称“瓦匠”两人,且都身负重伤。龙老从被追到一个高坎下,无处可逃,他正爬高坎时,追兵至,用长矛猛刺他的屁股和大腿,他借助长矛刺他的力量才翻上高坎得以逃命,身中9处矛伤。
龙老从和“瓦匠”逃得性命,对本寨和克麻寨的两个龙姓团首恨之入骨。于是由“瓦匠”带队火烧上石花寨,龙老从因为烧的是自家寨子,不好亲自出面,只是嘱咐“瓦匠”只烧龙团首所在的那个小寨(上石花大概可分为三个小寨)。结果“瓦匠”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整个上石花寨以及附近的克麻寨、烂泥塘、独科寨等全烧了。龙老从一怒之下把“瓦匠”捉来,锯断脚后跟,后来“瓦匠”不知所踪。
这时清末民初,政府纲纪大乱。龙老从翅膀硬了,回到上石花拖了一伙人打家劫舍做“大爷”。他把克麻寨的龙团首抓来活活砍成肉酱。本寨龙团首在外地从军,不知龙老从已经在本寨坐大,他奉上司命令回来招兵,据说是招一个营他就当营长,招得一个团就当团长。回家路过龙老从家前面田坎上被龙老从发现。此时龙老从卖掉家里一丘田买了一把能连击五发子弹的汉阳枪,他操起汉阳枪喝令龙团首不准动,龙团首乖乖就擒。也准备象克麻龙团首一样砍成肉酱,龙老从同族叔父、本寨首富龙老喊求情,说念在同寨人份上饶他一命。龙老从说:“叔父你是长辈,请原谅我不给面子,就是我爹活回来求情,也不管用!”众人见他态度坚决,都不敢劝。最后,他手下“麻先跛子”(因做匪挨了一枪腿残,与龙团首有亲戚关系)跪下求情给个全尸,龙老从才应允。于是把龙团首押到悬崖下河边枪杀了。
2、“二当家”
龙老从回上石花聚众为匪,只不过是“斗板凳脚”的级别。“斗”在当地方言的意思是“凑”。土匪内部与民间称谓,凡集结千人以上的匪众为“广棚”,百人以上为“土棚”,百人以下为“斗板凳脚”。
一天,一支败军路过,被上石花人追击,把他们的枪全缴了。我祖父抢得两支,但用本寨其他人的子弹一试,不合,只好卖掉,买来一支单发长枪,入伙为匪。
祖父身高不到一米七,力气也不算很大,但人长得很精干,身手敏捷。其奔跑速度无人能及,据说可以追上狗,枪法也极准。能否追上狗无从考证,但其枪法和速度在后来杀死“杨巴炳”的事件中得到证明。
他的枪虽然是单发,但打劫时他枪里先上1颗子弹,左手握枪柄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之间三个缝夹3颗子弹,嘴上咬1颗子弹,换子弹速度极快,比连发汉阳枪相差无几。由于他这些突出能力,在匪众里赢得“皇帝”的外号,成为上石花寨股匪“二当家”。
一次上石花股匪与洞口麻天福股匪一起远奔湖南永绥(今花垣县)弭诺乡(后改成“民乐”)斗拱寨大地主“太耶”(音)家“抓肥猪”(绑架),“太耶”逃脱,只好劫其家财,连被子衣服牛马鸡鸭猪狗之类能拿走的全部劫走。“太耶”不是一般人物,立即组织人马追来,沿着踪迹分成两路,一路追到洞口麻天福寨子,把麻天福打败,财物追回;另一路追到上石花,当时已经是深夜,祖父堂妹麻老芝发觉,叫醒众人,大家开枪追击。对方不仅没有拿回财物,反而丢下两具尸体。据说回去被“太耶”大骂,连饭都不给吃。
又有一次抢劫湖南满载归来,经过与上石花寨相距不过六七里的独科寨。独科人见财起意,看见上石花寨土匪不多,于是聚众持镖追来。独科人多势众,飞镖伤了上石花不少人。时龙老从的一个堂弟龙老福受伤落后,龙老从回身去救,五发子弹打死4人,仅虚发一颗。那时独科人还没见过枪,仍前赴后继。此时龙老从换子弹已来不及,身负镖伤,幸好我祖父及时赶到,一枪把最接近他的人撂倒,救了龙老从一命。此后两人感情很好,互称“亲家”(嘴巴上的“亲家”,因尚无子女或有子女但年龄相差太大不般配无法正式成“亲家”)。
这一次结仇影响到解放后我父亲的婚姻。父亲在1950年代自由恋爱引来下寨一女子到家为妻,女方父母也同意。无奈女方的外祖父是独科寨人吴万林,他有一个弟弟就是死在那次我祖父他们的枪下。他怒气冲冲到女儿家兴师问罪,说:“就算有剩女嫁不出去,宁愿煮来吃掉,也决不嫁给上石花人!”苗族根深蒂固的舅权制活活拆散其外甥女的姻缘,他那句贬上石花人话也被当地人传诵一时。
俗话说“贵易友,富易妻”,其实应该改为“贵易友,富增妻”。看来“二当家”的日子过得不错,祖父不顾与祖母是姑表亲,且青梅竹马(祖父的祖父和祖母的外祖父是亲兄弟。祖母的外祖父无儿子,祖母从小就随父母到上石花赡养其外祖父母),在我祖母生下大儿子1年左右,祖父讨了个小老婆。一次祖母和祖父一起到祖父小老婆家做客,祖父小岳父看见,惊叹我祖母容貌,斥责其女说:“小老婆就得比大老婆漂亮才算小老婆。你长得不如人家大老婆半边脸,还好意思给人家当小老婆。”不准他女儿回到上石花,所以我祖父小老婆的事就这样黄掉了。
3、“吃花红”
话说上石花寨匪首龙老从为报复把克麻寨龙团首活活切成肉酱而死,龙团首在本寨有个外甥叫唐和扁,是本寨富户,也好结交各地有势力人物。龙老从担心他为其舅父报仇,决定先下手为强,把唐和扁杀掉。
一天,龙老从知道唐和扁到水田坝匪首麻东京家,就带着他两个族弟共三人过松江河上到半山路边上的一个岩洞埋伏,等候唐和扁。唐和扁回到,龙老从三人突然窜出,举枪要射。唐和扁未等他们开枪,从半山上纵身跳下松江河。坡度几乎垂直,高度估计有20米左右。唐和扁憋了一口气,从水里潜过几十米宽的松江河。当时的水清澈见底,龙老从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瞄准他在水里的头部射击,五发子弹打完都没打中。龙老从比较迷信,他认为自己枪法这么好,又瞄得这么准,都没打中,就认为是老天爷的意思,唐和扁命中注定不该死在他手里。他不知道阳光折射水中物体的道理,他以为瞄准了,实际上不准。唐和扁上岸后夺命狂奔爬上山。其实河对岸不过几十米,龙老从要换子弹射击也来得及,但龙老从高声说:“你慢慢走吧,我不再找你了。”
从此龙老从真的不再找唐和扁了,但唐和扁怎能咽下这口气?无奈克麻寨没有恶人,他只好忍气吞声,等待时机。不知想了多久,一条毒计在他脑海中形成。
1922年,唐和扁老婆生下一女,叫唐琦香;1923年,我祖母生下一个男孩,叫麻中庭。唐和扁不知通过何人从中说好,想和我祖父结成亲家,把大女儿许配给我祖父的大儿子。明眼人都明白,无非是寻求保护。大概我祖父觉得能和唐和扁这样的富户攀上亲,有不少好处。于是在我伯父1岁,伯母2岁时,两家正式结为亲家。龙老从对此有些不满,对我祖父说:“我的仇人,你当亲家。”我祖父也不管他,大概想到两人有这么久的友谊,何况我祖父还救过他一命,大家都想事情不会坏到哪里去。
看来唐和扁是下了血本。他不仅把女儿许配给我伯父,还拿出一丘田给我祖父耕种,不收租谷,另外可能还有些土地,于是我祖父为了耕作方便,干脆搬到克麻寨居住。
大概是1929年左右,唐和扁觉得对我祖父的感情投入差不多了,时机成熟了,提出要我祖父干掉龙老从,事成之后,他送一丘可打30多挑谷子(100斤谷子/挑)的田给我祖父。要知道,光凭这一丘田解放土改就可以划成中农了。祖父经不住诱惑,终于下决心为这块田杀掉龙老从。收别人的钱财为别人干歹事,黑话叫“吃花红”。
祖父毕竟是“二当家”,有几个追随自己的铁杆手下。准备动手那天,我祖父叫麻胜忠、麻忠坤等三人去龙老从家杀掉他,祖父持枪在外面不远处田坎边等候。麻胜忠等三人进入龙老从家和躺在床上的龙老从聊天,聊了很久,慑于龙老从的威名,麻胜忠等三人始终不敢动手,出来跟我祖父说,祖父只好亲自动手。
祖父一进入龙老从家的门,举枪对着龙老从说:“亲家,对不起你了!”扣动扳机,枪却未响。原来那时子弹很贵,土匪也买不起多少子弹,有些子弹是假子弹,装样子吓人的,我祖父就上了这样的子弹。因我祖父的枪是单发,而龙老从的枪是连发5颗子弹的,一般土匪睡觉都是把枪放在枕头边上,且子弹上槽,很快可以还击。祖父惧,转身逃走。没想到那天龙老从的枪是放在楼上(大白天以为无事,要是晚上肯定放在枕头边)。龙老从急忙上楼拿枪下来追击,祖父跑远也换上了真子弹,两人对射5发子弹后互不击中。祖父仍回克麻寨居住,上石花寨上仍有些田土,耕种季节照常回去耕种。偶尔在路上与龙老从对撞,祖父会主动让开。因两人都枪不离身,暂时相安无事。但我祖父被开除上石花寨“匪籍”了。
话说本寨被龙老从报复枪杀的龙团首,此时其子龙德梁已经长大成人,日子过得艰难,多次到龙老从家央求龙老从收他为匪。龙老从哪敢答应?杀父之仇谁不想报?打劫时你从背后打我冷枪怎么办?这次龙老从答应了,但开出了条件:“你得想法帮我把麻正国杀死,找谁帮忙是你的事,要钱我出,枪支弹药我出。”
龙德梁得到龙老从的承诺,积极想法杀掉我祖父。
一次他带着本寨的石官富、龙老成到克麻寨帮我祖父杀猪,石官富持有一杆枪,三人密谋乘此机会杀掉我祖父。为了不让我祖父怀疑,又叫上本寨的龙大良一起来,龙大良的伯母是我祖父较亲的同族姐姐,自然信得过。
龙大良身上也有枪,但胆子小。他见龙德梁三人挤眉弄眼象是要干坏事的样子,感觉情况不妙,但他不敢直接当那三人的面提醒我祖父。龙大良赶回来叫我祖母去提醒我祖父。当我祖母(背上还背着小女儿)走出家门口不远,龙德梁和龙老成已经动手。他两人从两边砍我祖父后脖子(当时我祖父正在田坎边低头翻猪肠,头上戴有苗族头帕,所以两人只好砍脖子)。两人临阵惊慌,两刀竟然没有致命。我祖父立即跳到下面一丘田里,石官富拿起一杆单发步枪,他扣动扳机却没有打响,退子弹来不及,于是端着已上刺刀的枪和龙老成跳下泥田追击我祖父。这丘田泥浆特别深,祖父跑得不快,石官富的刺刀都刺到我祖父屁股好几下。好不容易祖父上了田坎逃跑,龙德梁手持菜刀先冲到前面堵住。千钧一发之际,我祖母及时赶到,双手从后面拦腰抱住龙德梁,连手一起扣住。我祖母人高马大,我印象中的她不比我祖父矮,体格还比我祖父壮(农村人的审美情趣跟城里人不一样。农村人是看不上林黛玉的),龙德梁竟动弹不得,我祖父才得以继续逃。祖父跑到克麻寨中间一条几米宽的大水沟,一跃而过。后面追的龙老成和石官富还要下到沟底再上来,距离越来越远。祖父跑到认为是安全距离时,回身大骂:“今天你们想要老子的命,不可能了!”接着飞奔向他岳父岳母家卡落寨逃去。
见祖父安全逃走,祖母才放过龙德梁。回家拿上祖父的枪,牵着我几岁的伯父,回卡落娘家。
大家可能对龙德梁他们没有杀掉我祖母和伯父感到不解。当地俗话说:“狗记千里路,苗记万年仇。”意思是说苗族人极端记仇,的确如此,从龙老从杀死两团首和唐和扁收买我祖父杀龙老从就可知道。但苗族有这样的习惯,如果仅仅是报仇,一般只杀有仇之人,其家人一般是不杀的,所以龙老从报复只杀掉团首,团首家人一个不杀;但如果主动去杀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一般情况要灭掉他全家,以防其子孙报仇。所以,龙德梁他们如果能杀死我祖父,就会连我祖母和两个小孩一起杀掉,当然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同样,当年我祖父杀龙老从如果得逞,也会把他的两个儿子杀掉(老婆要看情况,有时杀有时不杀)。但我祖父逃脱了,他们也就不敢动我祖母和两个小孩一根毫毛。如果他们杀我祖母和两个小孩,祖父报仇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证明他们做对了。
我祖父逃到岳父家卡落寨,包扎好伤口,吃完晚饭后,他估计家里的粮食还在。当时是春天,麦子收了10多箩筐,田里的秧苗已经插完。于是他当夜赶回克麻寨,发现屋子里已经空无一物,粮食全被龙老从他们劫走。他又连夜赶回卡落寨。当回到临近小卡落的一小片石林时,脚下被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他借着月光低头细看,原来是一具人尸,可是他来时并没有。你看,祖父一来一回之间不过三个小时左右,路上就杀死人了,加上杀我祖父灭门未遂,当天不到20里的两寨之间就发生两起杀人案,可想而知民国时期苗区社会治安之乱。
祖父在卡落寨不久,有一次临近的长冲寨攻打卡落,我祖父奋勇当先,击退卡落寨。卡落寨大财主见我祖父是保家卫寨的好手,于是买了一杆5连发汉阳枪给我祖父拿。祖父得了好枪,就想回上石花报仇。晚上回到小卡落的小桥上坐了三个晚上,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放弃,一来想到冤冤相报何时了,二来想到先是自己不义,对不起龙老从,才招此大难。所以说龙德梁三人没有伤害我祖母和小孩是明智的。
在卡落寨期间,因为离洞口寨很近,我祖父常常得到洞口匪首麻天福的接济。
祖父在克麻寨出生的大女儿不久夭折,接着二女儿和三女儿分别于1930年和1934年在卡落出生。
大概是1933年上半年,上石花匪首龙老从从长兴赶完集回家,在老木坪的路上遭到附近几个寨子武装的伏击受伤。其实在长兴街上已有人告诉他要遭埋伏,但他坚信那几个寨子不敢,仍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从大路回来。结果被伏击者一枪击中大腿。他手下匪众立即反击,把伏击者打得落花流水,死伤不少。回来后请草药师医治,伤不重,都快治好了,此时草药师收到不知龙老从哪个仇家的“花红”,草药师加上一剂毒药,枪伤复发加重,终于死去。
龙老从一死,上石花匪众群龙无首,成了一盘散沙,寨子的秩序也没有暴力维持。当乡民代表的麻国梁和麻英伟两兄弟召集寨老商量请我祖父回来当老大,于是我祖父终于在农历1935年2月回到上石花。
解放后,我大姑妈的丈夫龙老江(本寨人)以匪名被抓去老改,姑妈改嫁龙老从的小儿子龙老平。祖父算是跟已经死去20多年的龙老从结成了真正的亲家(后因龙老平虐待我姑妈被判刑,婚姻破裂)。
三、“猪脑壳”
1、石家兄弟之死
此时上石花有两兄弟,哥叫石宗林,弟叫石宗华,两人都凶悍无比,是长兴附近白果坝人,其妹嫁给龙老从的堂弟龙老福。据说在老家结了仇,呆不下,到妹夫家来依附龙老从为匪。每次打家劫舍两人都冲锋陷阵,屡建奇功。我祖父逃到卡落后,他们就占用了我家的地方。我祖父一回来,他们主动示好,首先拿出一杆5连发汉阳枪给我祖父拿着(祖父在卡落的枪还给了人家),其次主动退出田地,准备搬家。我祖父说家就不用搬了,立房子的地方用不完。于是两兄弟才没有搬,大家相安无事。
没想到我家邻居,也是我祖父的堂妹夫龙老吼来邀我祖父一起把石宗林和石宗华两兄弟干掉。我祖父问为什么,他说这两兄弟曾经出言要杀他,我祖父不信。他去邀约石巴隆(后来县保警队副中队长),石巴隆也不信。龙老吼嘱咐石巴隆切不可走漏口风,石巴隆拍胸保证,但他表示决不参与此事。不知龙老吼和石宗林兄弟间有什么过节,他坚信石宗林兄弟一定会搞死他,据说是有一次他们抢劫回来分赃不均互有怨气。事后很久大家才知道这是麻英伟用的反间计,他吃了石宗林兄弟仇家的“花红”,计杀石宗林兄弟。
被别人利用帮别人干傻事而不知道,叫做别人的“猪脑壳。这次,我祖父和龙老吼等人就成了麻英伟的“猪脑壳”,帮他杀人让他赚大钱而不自知。
我祖父是不相信石宗林兄弟会杀龙老吼的,但龙老吼是堂妹夫。祖父自己无亲妹,所以对这个堂妹特别亲。龙老吼的妻子麻老芝唯一的亲哥麻正塘在长兴以匪名被抓枪毙了,所以也只有堂哥麻正国最亲了。一个女人没有舅家就不值价,被人瞧不起,所以她对我祖父也特别好。再说龙老吼和我祖父历来关系也特别好,既然他坚持要杀石宗林兄弟,我祖父只好答应。没有我祖父答应,他们是不敢动手的。
于是,大概是农历1936年春天的某一天,一场杀戮发生了,就在我家现在居住的地方。
当时石家兄弟所住的是一栋三间茅草屋,中间是堂屋。
龙老吼邀约了吴成国(附近吴家寨人,保警队分队长吴汉皋之兄,吴汉皋又名吴良国)、石六军(本寨富户龙德的妹夫,与石宗林兄弟同为白果坝人。因其鼻子有病塌陷,人称“六军凹鼻”)、龙老国(龙老吼较亲的族叔父,即在克麻寨参与杀我祖父的龙老成之弟)、我祖父麻正国,共5人,到石家兄弟家,决定杀掉石宗林石宗华兄弟俩。为了不让石家兄弟怀疑,叫上石胡玉(人称“胡玉麻子”,附近烂泥塘人,娶上石花龙老二姑妈为妻,搬到上石花依附亲戚居住)。“胡玉麻子”喜欢和石宗林兄弟玩纸牌赌博,叫他拿着纸牌来和石宗林、吴成国、“六军凹鼻”四人一起玩牌赌博,期间乘石宗林不备下手。龙老吼和龙老国两人拉石宗华在另一间屋的床上抽鸦片烟(抽鸦片烟要一个人帮忙点火),约定暗号,一起动手。我祖父持枪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一旦没有杀死,两兄弟中有人逃跑,由我祖父持枪追杀--时年祖父快40岁了,大家对他的速度仍然如此信任,可知祖父跑得快的传言不假。总之,这两兄弟只要逃脱一个,整个寨子都坐不成,所以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这几个人除了我祖父年纪稍长,他们都是30多岁年纪,个个身强体壮,都是打家劫舍的老手。只有“胡玉麻子”是老实人,从没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因是外寨人,不敢得罪龙老吼,没办法才来。他只是为了不让石家兄弟怀疑被拉来作陪,不用动手。他没经历过这种场合,也知道石家兄弟的厉害,据说紧张得拿纸牌的手都在发抖。
当时已吃完早饭,大家聊了一会天后,吴成国、“六军凹鼻”、“胡玉麻子”邀石宗林打牌,石宗林说要出去放牛,没时间玩。当他拿出草鞋正在穿的时候,另一间屋和石宗华并排躺在一起吸食鸦片的龙老国一只手揭开石宗华的衣服摸着他的肚子开玩笑说:“亲家你的肚子好柔软!(“亲家”是异姓朋友之间关系好的一种亲切的称呼)”另一只手悄悄掏出刀子,对外面的人说:“你们要打牌该打了。”--这是行动的暗号,龙老国一刀刺中石宗华的肚子。石宗华立即翻身下床,龙老吼和龙老国一起扭住石宗华继续用刀捅,石家兄弟的母亲(时年50岁左右,其父已故)见状速来帮助儿子,石宗华肠子掉在地下踩来踩去,还和龙老吼、龙老国搏斗良久,终因伤重流血过多,渐渐体力不支倒下死了。
在另一间屋里,“六军凹鼻”听到行动暗号,见石宗林低头快穿好草鞋了,“六军凹鼻”一手抓住石宗林的一只草鞋提起,意图把石宗林提倒在地,石宗林立即起身飞起一脚,竟然把“六军凹鼻”踢飞到数米远的堂屋里(另一间),可见石宗林之厉害。吴成国身高体壮,力气与石宗林相差无几,又是江湖老手,立即扑向石宗林,死死抱住石宗林在地上滚来滚去;“六军凹鼻”也迅即起身从堂屋冲进来与吴成国一起扭住石宗林。三人扭打成一团,我祖父怕伤着同伙,始终没有机会开枪。石家兄弟的母亲在另一间屋里见到小儿子石宗华倒地身死,立即冲过来帮助大儿子,死命扳开扭住儿子的手。龙老吼和龙老国结果了石宗华后,也冲过来帮忙,四条大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渐渐压住石宗林使他动弹不得。然后由我祖父用枪口抵住石宗林的身体扣动扳机,石宗林才被杀死。
枪声一响,石家兄弟的母亲知道救子无望,起身逃跑。逃到五六十米开外的柿子树下,被我祖父开枪打死。
最初把一母两子的尸体丢在不远的废弃红苕洞里,引来很多狗前来争食,弄得鸡犬不宁。第二天又把他们的尸体移到通往克麻寨的山林上乱葬一通。因埋得浅,又被老虎刨出来吃掉,人骨东一根西一根,弄得肃杀无比,很多年没有人敢在那山上砍柴。
两兄弟中,大哥石宗林有两个老婆,一个是上石花本寨人,甲长龙光顺的女儿,大家把她分给我的一个族曾祖父麻羌做老婆;另一个是卡落寨人,本寨富户龙德老婆的亲妹妹(即是说,死者石宗林是龙德的姨夫佬,而杀手“六军凹鼻”是龙德的亲妹夫),石宗林被杀死后她就到其姐姐家,与姐姐共侍一夫。弟弟石宗华的老婆被我族祖父麻老昌要来做老婆。这三人都是上世纪80年代才去世,我都很熟悉。
有一次我问父亲:“我和祖父睡的那张床,雕龙画凤,很好看,以我们家的贫穷,怎么会有这么高档的床呢?”父亲说,那就是石宗林石宗华兄弟留下的。
2、“神偷巴炳”
杀死石家兄弟不久,龙老吼和我祖父一伙人又去杀“神偷巴炳”。“巴炳”是距石家兄弟老家白果坝不远的杨家寨人,应该也姓杨。 据说此人最善偷,偷的胆子特别大,竟然把大名鼎鼎的九牛塘匪首吴老口的枪和毛大衣给偷回来了。也是过来依附龙老从为匪的。杀石家兄弟的原因是麻英伟挑拨离间说石家兄弟要杀龙老吼,但杀“神偷巴炳”的原因就没听说过是为什么,估计也是麻英伟的策划。“巴炳”搭一个草蓬在较偏的寨边上。我祖父持枪在距“巴炳”家不远的路边守候,一旦“巴炳”逃脱,就由我祖父追杀。
那天,可能是由于石家兄弟被杀,“巴炳”有所警觉。龙老吼他们到他家还没动手,他就飞奔逃跑。他往独科寨那个方向逃。我祖父持枪沿着上下不平的路追了大概3里左右,追到可以望见独科寨的一个山坳上,山坳上一丘很大的庄稼地,地势稍平。相隔几十米远,祖父瞄准其背后开枪,一枪命中。虽说“巴炳”是向正前方逃跑,但毕竟是夺命狂奔,祖父竟能一枪毙命,可见祖父枪法之准。
祖父自从杀掉石宗林石宗华母子三人和“神偷巴炳”之后,虽然是叫回来当老大,但他终于心灰意冷,再也没干过一单打劫的事。其实平心而论,他缺乏当“大爷”的智慧和魄力,同时他“反水”龙老从和参与屠杀烂泥塘其叔父亲家全家的不仁不义之举,让其威信早已不如当年。他过人的速度和枪法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渐渐被后人超越。不过此时他的大儿子已经开始接过他的衣钵驰骋草莽了。
当他晚年回首往事时常说:“我们都很笨,不过这是命中注定。龙老从命中注定不该是我送他上路。其实当时我和他相距不过几米,我只要冲过去用枪托猛击他,他也会死。他长期吸食鸦片,体力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就算论力气,他那时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龙德梁他们三个来杀我,龙德梁、龙老成和我力气差不多,石官富人高体壮,力气在我们寨子里数一数二,我只要被他抱住,根本动弹不得。你看是不是老天爷的意思?”
3、“见人杀”
麻英伟策划杀死石家兄弟和“神偷巴炳”之后不久,官府常收到上石花土匪打家劫舍的汇报,于是派一个姓黄的营长带队到上石花问罪。
麻英伟的父亲曾是私塾教师,其兄麻国梁是乡民代表,麻英伟还当过乡长。他在外地读过书,交游甚广,有不少同学朋友。此时麻英伟提前得到朋友的警告,说黄营长要来上石花兴师问罪。黄营长剿匪特别残酷,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动则烧光全寨,常常乱杀无辜,所以得个外号叫“见人杀”。麻英伟想来想去还是避开一下为好。
一天,正当他出门没走多远,黄营长已经带人进入上石花寨,狭路相逢,麻英伟躲闪不及。黄营长见他戴着博士帽,身穿长衫,猜想他就是上石花寨最有见识的麻乡长,问他要到哪里去。麻英伟机智地答道:“听说你们要来,特意出来迎接你们。”于是把黄营长一行引进家里,好酒好肉招待一番后,才向黄营长汇报说:“我们这个寨子确实有土匪,几个坏虫搞臭一锅汤,把我们上石花的名誉搞坏了,这几个土匪都被我们自己除掉了。”枪杀石宗林、石宗华、“巴炳”三人后,他都一一写了详细的材料,随时对付官府的检查。他让黄营长看完材料后说:“如果你不信我们杀了土匪,我马上带你出去,随便你问问哪家人,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黄营长得了好酒好肉,加上麻英伟能说会道,把他拍得晕乎乎的。然后麻英伟带着黄营长一行出去看看山水。走到一块草地边,黄营长看见有一头小毛驴正在吃草,长得十分可爱,黄营长赞不绝口。麻英伟顺势说:“黄营长如果看得上就牵回去。”黄营长得了毛驴,满心欢喜,高高兴兴收兵回去了。
这头驴就是富户龙德家的。麻乡长随机应变,擅自做主将毛驴贿赂给了黄营长,上石花又避免了一场被烧的灾难,全寨人都高兴。后来大家凑足毛驴的价钱还给了龙德家。
在这里多说几句,让大家知道民国官府是怎样剿匪的。
前面说过上石花寨抢了一支败军的枪,这支败军到了松桃向官府汇报,官府派军队来烧上石花。长兴富豪潘河锦跟麻英伟是同学且关系很好,他就指引军队烧了克麻寨,说是这个寨子的人抢的。军队烧完就扬长而去,还限期克麻寨把枪追回。可怜克麻寨人民冤枉被烧,还得从上石花寨买枪上交才算完事。
县府屡次接到上石花寨股匪猖獗的汇报,县长指名要麻英伟亲到县府汇报。石花寨人怕麻英伟有去无回,大家都认为本寨离不开麻英伟,绝不能让他去。于是大家都说甲长龙光顺(即前面说的被杀的石宗林的岳父)说汉话较好,见官说话沉着,推荐他去。龙光顺虽说不大情愿,但大家都认为他去最合适,为了全寨人的利益,他只好硬着头皮去见县官。他以为自己此去必死无疑,叫寨人拿着竹杠子跟着他去,要是被枪毙了就把他的尸体抬回来,不要让他暴尸荒野。麻英伟其实也不是推辞不去,大家商议决定他只好服从。但他修书一封,叫龙光顺见到县官要下跪呈上。可能是麻英伟的书信写得好,又有人说他和县长同过学,最终龙光顺安全归来。龙光顺为了本寨人利益视死如归的精神,为全寨人敬佩。
大家或许对官府不经任何调查就胡乱杀人困惑不解,这样的事在当时的松桃是时有发生的。民国从1911年到1949年38年间,松桃县象走马灯一样换了49任县长(见《杨代英、姚绍基等《解放前42年松桃历届县长简介》,载《松桃文史资料》第2辑,P86—106,1983年)。有时一个军阀路过,随便就可以任命县长,而县长的主要职责是为军队筹备钱粮。卖官鬻爵,贿赂公行。
大概是1940年代,官府得到报告说独科寨有土匪,传令独科寨保长龙求财到长兴区府汇报。独科寨的确有匪,但土匪多是保长龙求财的家族。龙求财欺负梅子坳寨的麻通顺不识字(梅子坳和独科寨为一个保),就修书一封叫麻通顺上交到区府。不知道他的信写的是什么内容,总之麻通顺把信一交就被官府抓了起来,接着张贴布告要把麻通顺在赶场天枪决示众。
枪决那天是赶场天,人山人海,观者如潮。麻通顺在长兴校场坝刑场被行刑者一枪倒地,其母呼天抢地,扑在儿子“尸体”上大哭。行刑者离开良久,旁人暗示她说:她儿子的脚还在动,没有死。麻通顺的母亲一口气把儿子背过一丘田坎,接着本寨人迅速把麻通顺背回躲在外地亲戚家治疗,埋一个假坟在路边,棺材里装着死青蛙发臭味,现坟包犹在。麻通顺治好后1990年代末才去世。
麻通顺母亲扑在儿子身上大哭时,父亲说我祖母就在旁边。麻通顺的三弟80岁左右了,现健在,在县城跟儿子(与我哥是初中同班)住,而我父亲也在县城照顾我四弟的儿女上学,因离得很近,两人常在一起聊天,还常常聊起他哥哥的事情。他告诉我父亲说,子弹没有打正,从脑袋后面偏左进,从左眼出,所以左眼瞎了。他们寨上有人说是用钱贿赂行刑者,才打偏的。
四、灭门
话说我曾祖父麻光宗有个弟弟叫麻光虎,此人习武出身,仗着一身武艺,为非作歹,六亲不认。他第一个老婆死后,竟然把堂弟麻立坤的老婆石老妹引来做老婆。时麻立坤已经有两男一女,小女尚幼。麻立坤自觉无脸呆在上石花,带着其中一个儿子到天柱县谋生,那里他也有一个侄儿叫麻福喜,跟我伯祖父麻正章同在天柱县润松隆寨。但他只在侄儿麻福喜家呆了几个月就离开了,后来就不知所踪(这是麻福喜的儿子麻益顺告诉我的)。
石老妹与丈夫的堂哥勾搭成奸,不计世人唾骂,留下一个儿子跟叔伯,自带幼女与麻光虎生活在一起,之后生下一个男孩叫麻正塘,系我祖父堂弟,后来与龙老从为匪,即前面提到的在长兴被抓给官府枪毙了。生下一个女儿叫麻老芝。
说来还是苗族舅权制惹的祸。石老妹的哥哥见外甥女长得漂亮,早早就来上石花妹妹家放鞭炮,要外甥女麻老芝嫁给她的亲表哥。苗族社会里,舅命不可违,长大后,麻老芝就嫁到表哥家。
我家邻居龙老吼,年轻时也长得帅气逼人。不知他与麻老芝的奸情是在麻的婚前还是婚后,总之二人在麻老芝婚后已经如胶似膝,无法放弃。但麻老芝已嫁作他人妇,两人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不知麻老芝是怎样下的决心,她决定不计一切后果与龙老吼生活在一起。外祖父当过“总爷”,在烂泥塘有些势力,一旦私奔回来,又恐烂泥塘夫家报复。二人决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夫家全家杀掉,以绝后患。
于是龙老吼邀上石巴隆、龙老成(即参与杀我祖父者)和龙老国(参与杀石家兄弟者)两兄弟以及我祖父麻正国等人等候时机下手。
他们约定的暗号是:如果他们全家人在家,麻老芝就会在屋外晒谷场上插一根扦担作标志;如果没有扦担,就说明至少有一人不在家,不能动手。
一天,隐蔽在山里的龙老吼一伙看见麻老芝家晒谷场上插上了一根扦担。于是他们就迅速冲进屋里,除麻老芝外不论男女老少见人就杀。我们寨子有人说过这样一个情节:那家人中有一个青壮年男人和石巴隆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祖父提枪欲射,又怕伤着石巴隆。石巴隆叫我祖父拿枪头给他,他拿着枪管头抵住对方的身子,确定不会伤着自己时即叫我祖父开枪。
以龙老吼的年龄推算,此事件当发生在1920年代我祖父杀龙老从未遂之前。
石老妹1940年代后期才去世,时我父亲已经10岁左右,至今她的音容笑貌我父亲还能回忆得起。我们无法想象,当她得知是自己的女儿勾结奸夫把自己的父母叔伯兄弟侄儿侄女全家杀光的时候,她是怎样的想法?她是否后悔自己抛夫弃子与丈夫的堂兄通奸生下如此孽障的女儿呢?
问世间情为何物,竟让人黄眼到这般地步!
五、差点火拼
祖父虽然退出江湖,但在1940年代后期,还有两次一触即发的火拼。
一次是与县保警队分队长吴汉皋。
吴汉皋,上石花附近吴家寨人,原名吴良国,即与我祖父一起杀掉石宗林兄弟的吴成国的亲弟。其父当过清末“总爷”(清末当地老百姓对底层武官“守备”、“千总”“把总”的敬畏称呼。如沈从文 《从文自传:一个老战兵》:“但由于他是一个不识字的老战兵,见‘额外’、‘守备’这一类小官时,也得谦谦和和的喊一声‘总爷’。”)。在他14岁左右时,其家族有人经常干些偷牛盗马的勾当,常把偷来的牛马拴在寨子后山上。吴汉皋的父亲就常劝他们不要偷盗,实在要偷也不要把偷来的牛马拴在寨子附近,以免连累全寨人。其家族窃贼恼羞成怒,一天竟突然袭击灭其全家。其父母和两个哥哥被杀害,仅吴汉皋和吴成国逃脱,到外地当娃娃兵。后到上石花依附龙老从和我祖父为匪,成功报了父仇,但没有灭门,凶手子女逃到虾公寨居住。龙老从死后,吴汉皋加入县保警队,慢慢混到了分队长。据当年其手下保警队员龙求才(水田坝人,健在)说,1个分队36人编制,实际只有32人,吴汉皋吃4人空饷,置有120多挑田产。
在地方文史资料里多次提到他,如:
《松桃文史资料》第七辑P71龙云清《龙学富其人其事》载:“1945年10月,松桃县长曹凯之趁龙学富诞辰之机,特派保警队队长吴汉皋带人抬去一块巨扁祝贺。”
《铜仁地区党史资料丛书:梵净山会剿》(中共铜仁地委党史办、铜仁军区党史办编, 1985 、 12)P98-99记载:
“(1950年)4月2日,驻城区平茶乡保警队特务一分队姚祖经率队叛变,并将我派驻该队的解放军指导员李洪波杀害。接着第二日,驻长兴保警队第二中队二分队长吴汉皋、三分队长杨光锋率队叛变,将我派驻该中队的解放军指导员苏德民杀害。”
话说祖父有女初长成,我那两个姑姑遗传了祖母的美人基因,据说长得很漂亮。1990年代我在贵阳工作,一次在我祖母族侄龙从汉(作家)家,他对我大姑妈的容貌仍赞叹不已。父亲说我满姑的漂亮更胜大姑。
一次我满姑在山上放牛被县保警队分队长吴汉皋看见,他惊艳于我满姑之容貌,扬言要抓我满姑做小老婆。我祖父特意叫人转告他:“我拿枪在家里等着他。”
一天,祖父在县保警队的大儿子急急忙忙赶回家,对我祖父说吴汉皋要带队到家来抓我满姑做小老婆。父子俩持两杆枪严阵以待,吴汉皋最终没有出现。
想那吴汉皋,14岁就沦为孤儿,其情可悲,其境堪怜。一旦咸鱼翻身,即如狼似虎,贪得无厌。人性之复杂由此可见一斑。
另一次是祖父与堂妹夫龙老吼。
祖父堂妹麻老芝有一个同母异父姐姐,即是其母石老妹从其前夫麻立坤家带来的幼女麻元娘,成人后嫁到吴家寨。一次她家做法事请亲朋好友热闹热闹。不知为什么,龙老吼和其老婆大吵起来,龙老吼还放了两枪威胁。当时麻老芝怀里还抱着其姐一岁多的小女儿,龙老吼用刺刀比比划划要杀老婆的样子,竟把他老婆怀里的侄女额头划了一大块伤疤(此女后来嫁到我寨,几十年后那块伤疤依然清晰可辨。悲剧的是,该女在1990年代末被她外祖母麻老妹的玄孙亲手杀害了)。
龙老吼做得实在难看,谁劝他他就用枪托砸谁。有人急忙叫我祖父去,祖父也劝不住,反而被他破口大骂,于是两人对骂。众人劝我祖父避开到另一家坐,龙老吼仍然大骂不止,还把祖父的陈年丑事搬出来骂。我祖父怒火中烧,一把抢过我伯父的汉阳枪,子弹上槽,冲出去叫他出来。一时间众客人纷纷逃散。龙老吼也不甘示弱,边骂边持枪极力冲出。幸亏还有一个客人死命抱住龙老吼不放,一场悲剧最终避免。
想来龙老吼和麻老芝夫妇,二人为了爱情不顾世人唾骂把麻老芝的舅父一家灭门,理应珍惜得之不易感情才是,到头来夫妻闹到这种地步,龙老吼差点命丧麻正国枪下 ,叫人还敢相信什么爱情!
我祖父麻正国和龙老吼,一个是堂妹之夫,一个是妻之堂兄,亲戚不可谓不近。回顾两人无论是制造“烂泥塘灭门案”,还是石宗林石宗华母子三人命案、“巴炳”命案,打家劫舍,两人共进共退,友情不可谓不深。最终还是闹到刀枪相向,叫人怎么相信友谊!两家相距不过四五十米,毗邻而居;一句话不对,就要直取对方性命,山野苗民对自己和别人的生命看得如此之轻,真是令人唏嘘!
事过数月,两人又和好如初。
湘西民国著名苗族学者石启贵(1896-1959)在《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一书中这样写道:
“(苗民)生活在山陬僻壤,野蛮成性,故强悍好斗,勇猛非常。一有衅端,动辄械杀。有于法纪,在所不顾。只求战胜,不惜牺牲也。是以仇杀循环,报复未已。祸延子孙,时有所闻。枉死性命,不知凡几。……轻生好斗,认为强能。伤亦不惧,死亦不惜。血性愤发,一鼓作气,无论何人,不能制止。……此种残暴蛮行,苗人与苗人施之较多,间或有时施及汉人也。所以各在村落中,为自卫计,家家户户都制武器,非有武器不足以谋生存。甚有边区之苗族,平日晚间,男妇皆携刀矛随身。所置地点,仅距咫尺,一闻犬吠,武夫赳赳,如临阵然,习以为常。凡有仇衅,出路上下,互相警戒,自成壁垒。……推原其故,一由教育之不兴;一由政治之失权;一由生活之艰窘;一由环境之造成。当道能认此四者,设法改善,加以整训,灌认普通之常识,使其明礼仪,知廉耻,及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之美德。不难挽回之人心,趋向文明,泯灭祸患无形矣。”(石启贵,《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P216-217)
石启贵先生所言极是。典型如湘西永绥(今花垣)卫城(今吉卫镇)良帽寨(我岩灰寨始祖麻暴基就是出生在良帽寨)的龙成维,保长疑其勾引保长媳妇,屡次征其服兵役,他却屡征屡返,最后一怒之下,杀掉保长全家,落草为寇。抗日报国,他贪生怕死;祸乱同胞,他视死如归。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只知有利,不知有义。为何有如此国民,当道者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六、大结局
简单介绍一下几个主要人物的结局。
龙德梁,为主杀我祖父,听说本寨要迎回我祖父当老大,因害怕逃到天柱县谋生,解放后回来,1950年代病故。
石官富,参与杀我祖父,祖父回来前逃到下石花,从此不敢在上石花居住。善终。
龙老成,参与杀我祖父,我祖父回来前几年在一次做匪中被打死。
龙老国,龙老成之弟,参与杀石宗林石宗华母子三人。后患上麻风病,1980年代病逝故。
吴成国,参与杀石宗林石宗华母子三人,石花寨附近吴家寨人。在1940年代被其在上石花“匪友”麻兴汉(湖南永绥牛心寨人,我祖父肩膀下面的子弹头就是拜其所赐)埋伏于山中枪杀(麻兴汉后来在湘黔边界梳子山成为湘西悍匪龙成维的枪下鬼;龙成维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
石六军(外号“六军凹鼻”),参与杀石宗林石宗华母子三人,白果坝人,解放前只是常来上石花,并未在上石花长驻,回去后其结果不详。
石巴隆,“烂泥塘灭门惨案”参与者,后成松桃县保警队副中队长,解放后被判刑劳改,回来后被划为“四类分子”,每个月固定要砍一挑柴送给公社。1980年代后期病故。
龙老吼,石宗林石宗华母子三人案、“神偷巴炳”案和“烂泥塘灭门惨案”主凶,解放后被拘留不到一年放回,后划为“四类分子”,挨过批斗,每个月固定要砍一挑柴送给公社。瘫痪多年后于1980年代病逝。
麻老芝,祖父堂妹,勾搭奸夫制造“烂泥塘灭门惨案”,1970年代后期双目失明,1980年代病故。
麻英伟,石宗林石宗华母子三人案和“神偷巴炳”案件的策划者,1937年参加松桃人罗启疆(后任国民革命军82师中将师长)独立34旅任连长,带领本地数十人开往淞沪抗日前线作战(水田坝匪首麻东京等也同时被罗启疆招安抗日,但麻东京等50多个大小苗族匪首在贵州镇远被罗启疆枪杀)。败退时,天未亮,雾蒙蒙,他走出队列招呼弟兄当心后面车子,没想到他却被自己仓皇撤退的军车碾死。
麻正国,石宗林石宗华母子三人案、“神偷巴炳”案、“烂泥塘灭门惨案”的主要参与者(祖父另有鼻梁被砍断的伤疤不知何案所留,其前女婿龙老江不肯告诉我详情,他只是说那次做成了,很可能又是一起见不得人的命案)。解放后被本村贫协主席龙万兴因睚眦旧怨力图划为“四类分子”,决定绝食自杀。绝食三天后,经我祖母苦劝,终于回心转意。因缺乏证据,祖父 “四类分子”没划成,以贫农成分于1978年病故。
(说明:因顾及后人感受,龙老吼、麻老芝、石巴隆3人使用化名,其余涉及的人物皆真名。因无文字资料,所述人名除所引文献资料外仅为记音。)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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