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君:愤怒的父亲

1989-06-04 作者: 黄丽君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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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父亲


--作者:黄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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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决定年后去北京媒体实习,父亲拿出烟,点燃一根沉默地抽着。烟燃尽,他一声叹气,许久才说出一句“随你吧”。

我清楚地知道,他有多不愿意。

在父亲的设想里,我应该在离潮汕老家不远的广州或者深圳,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过几年与合适的人结婚,安稳而平静地度过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一个城市地跑,想从事一份在他看来不稳定的职业。

说完“随你吧”之后,父亲差不多连续一个礼拜没有和我说话,有时候我叫他也不应,一直黑着脸。我知道这是他对我决定的反抗。

在这场无声的对战里,我感受到一种深切的难过:我和我的父亲到底还是不能相互理解,并将最终渐行渐远。

父亲是一名乡村医生,今年 61 岁。在这个位于潮汕平原中心、人口超过 8000 人的村子里,他的名气非常大。不仅仅因为他是一名医生、经常为村子里的人看病,更因为他培养出了 4 个大学生。

这在一个大家对读书不甚重视、而且教育资源非常落后的潮汕村落里,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再加上我们兄弟姐妹 4 个人考上的学校都还不算差,就更令人津津乐道了。

我的父母都是高中学历,都因逢上特殊时期而无缘大学,所以二老对于“把我们 4 个孩子都送上大学”有一种很深的执念,尤其是我的父亲。

他是一个典型靠知识改变自己当农民命运的人。事实上,作为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拥有医生执照和诊所营业牌照的乡村医生,他的医术是自学的。

父亲 1956 年出生,排行老三, 3 岁时遇上大饥荒, 8 岁时母亲去世,童年在饥饿和流离中度过。读书阶段又刚好是特殊时期,尽管成绩非常优秀,却也没有机会踏入大学校门。

在我看来,青少年时期的父亲非常聪明,对自己未来有清醒认知,并且足够坚持。

父亲告诉我,他从读初中二年级开始,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要像爷爷一样在土里刨食,必须为自己寻找另外一条出路。

他看中了医生这个职业。“那时候村里没有医生,我觉得当医生肯定能赚到钱。”父亲说道。

于是从 1970 年开始,父亲开始自学医术。这一学就是 13 年。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看的第一本医书是什么了,只记得那本书要 5 毛钱。他说自己那时候根本不懂该怎么入门,只要在镇上那唯一的书店里看到和医术有关的书,他便开始攒钱,攒够了钱就去买回家看。

在那个连饭都不一定能吃饱的时代, 14 岁的父亲偷偷把家里母鸡下的蛋卖掉,然后一点一点攒钱。后来他的三伯从柬埔寨回来,给他的堂哥带来了一辆自行车。他就从堂哥那儿借来自行车,开始利用上下学的时间出去载客,以此赚钱买医书。

他看书的时间也是一点点挤出来的。在人民公社时期,父亲唯一的哥哥去参军了,为了赚取工分和口粮,放学后的父亲还需要去村子里的生产队种田。干完生产队里的活,还要给家里自种的菜园施肥浇水。

父亲告诉我,一般来说等到他有时间看书,都是晚上 8 点多了。当时村里还没有通电,他只能点着家里的煤油灯,在昏暗的灯光里趴在小木桌上看书。煤油昂贵,为此他经常被爷爷骂,

他的眼睛就是那段时间熬坏的。母亲告诉我,他 30 多岁的时候,一到晚上根本看不清药秤上的刻度。而他的近视后来也遗传给了我们。我们兄弟姐妹 4 个人都是深度近视,小学时就开始戴眼镜。我最严重,近视将近 700 度。

1974 年,父亲高中毕业。他先后辗转去了韶关大宝山当矿工,在海南开荒种菜。他一边打工,一边拜访当地的乡村医生和自学看书。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 9 年。一直到 1983 年,他才回到家乡,在村子里租了一间破旧的房子开诊所,正式开始了他的行医生涯。在随后的 10 多年时间里,他渐渐变成了周围几个村子都很有名声的乡村医生。

一个人的观念和选择都是他人生经历的映射。正是因为这段知识改变命运的人生经历,父亲对我们 4 个孩子的学习看得非常重。而我从 6 岁到 19 岁的生活里,也只有学习这么一件事。哥哥弟弟也同样如此。

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按照母亲的说法,我的出生让父亲非常开心。而我也确实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

有一次,邻居来我家做客,说起了一件趣事。在我 2 岁多的时候,我和刚会爬的弟弟争着要坐上父亲的大腿。在重男轻女的潮汕地区,加上弟弟年龄小,于情于理他都应该选择抱我弟弟。结果他却一把抱起我,任由我弟弟趴在地上哭。

父亲天生脸黑。我母亲常说,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有人欠他 100 万似的,来我家看病的小孩也经常被他的脸色吓哭。

我的哥哥弟弟都很怕他,只有我不怕,经常没大没小地和他开玩笑,偶尔干些过分的事,他也没有过多计较。

年少时,虽然父亲在生活上很宠我,在学习上却是一点也不放松,对我的要求和哥哥弟弟都是一样的:要好好读书,考上重点大学。

6 岁上学前班开始,一直到 19 岁上大学,我的生活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读书。我的父亲几乎不允许他的 4 个小孩有娱乐活动。我们每天只能看大概半个小时的电视,几乎不能和同村小朋友一起出去玩。一到周末和寒暑假,他就把我们死死地看在家里,让我们做练习题。

小学时期,因为镇子里每年都会举办各个村小学之间的学科竞赛。为了取得好成绩,学校会在每个班级里抽调尖子生,在课后进行额外的培训。

印象里,我每天要比其他同学多上两节课,周六要多上一天课,每周要多做 4-6 张试卷。

而父亲觉得不够,还经常买课外练习册要求我做完。

后来,父亲觉得农村的教育资源实在是太落后了,在那样的环境下,我们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学。于是,他把我们陆续送到离家将近 1 个小时车程的市区私立寄宿学校读书。

学费很贵。乡村医生的收入并不高,加上他和我母亲要为我们上大学积攒学费,所以两人在生活上除了必需品,其他的方面都是能省就省,绝不浪费一分钱。一直到现在,我们家的生活都是比较节俭的。

父亲一心扑在了我们的学习上,赚的钱也全都花在了我们的教育上。我记得在大哥还没上大学之前,他经常和我们说:“我和你妈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不然就太对不起我们了。”

初高中阶段的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会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压力,每次考不好,都有非常强烈的负疚感。

我从来没有和哥哥弟弟交流过高考之前的求学心情,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也和我一样,在年少时都为了达到父亲的要求而竭尽全力过。

父亲其实相当聪明。回顾父亲的学医过程,我母亲经常感慨父亲能学成医术不仅仅是靠他的努力,也和他的高智商有关系,“如果说一个人不聪明,怎么可能靠自学就能当医生。”

在我看来,父亲也确实是一个记忆力超群的人, 4 个小孩没有一个人遗传到他的高智商。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我读初三时,化学这门课的成绩非常差,死活记不住化学元素周期表。周末我回家,和他说起这件事。他大手一挥,说“这么简单,你怎么会记不住呢?”,然后用潮汕话把化学元素周期表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我当场傻眼。

那年他 54 岁,距离他上一次拿起化学课本已经过去了 36 年。

在某些方面,聪明的父亲并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成绩不好、为什么不能拿第一,他就觉得是我们不够努力。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成绩不好的大哥和弟弟在求学阶段是非常痛苦的。而我,也不愿意再去回忆过去那段被乌云笼罩着的家庭生活。

后来,我们兄弟姐妹都考上了大学。但这远远达不到父亲的要求--尤其是对我的要求。

我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很好,在读初三以前,几乎每次考试都是拿第一。

然而临近高考前半个月,我突发重感冒,在课堂上咳到肺疼,回家躺在床上足足 2 个礼拜。那段时间里我没有精力去做上哪怕一道题。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我的高考成绩比我的模拟成绩少了将近 60 分,没有上一本线。那时候我大哥二哥都已经上大学了,都没有达到父亲考上中大的要求。而我的弟弟从小成绩就不好,所以父亲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

当时虽然父亲一直在安慰我,但我仍然从他无意间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他的失望。但我无能为力。

浓重的危机感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时常让我喘不过气。我升腾起摆脱父亲控制的强烈欲望。

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再按照父亲给我安排的人生道路走下去。而那也是我和他矛盾的开端。

父亲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人。他给我们兄弟姐妹 4 个人都规划好了人生路线:考上好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在广东省内的工作--平平安安过日子。

年少时的颠簸让他充满了不安全感,对于稳定的生活有种异于常人的固执。而 34 年固守在村里的生活习惯,也让他对平静日子有了很深的依赖感。他不愿意我们去接触他未知的领域,不愿意我们离他太远。

实际上,家里的生活一直按照他预想的轨道顺利行进着。我大哥学了预防医学,二哥学了生物制药,大抵和他的要求达到一致。

只有我,这个在他看来最乖的女儿,彻彻底底偏离了他的想法,成为这个六口之家最大的变数。

在填高考志愿时,父亲强烈要求我选择广东的学校,专业最好是选中医或者金融。我严词拒绝了,执意在高考志愿表上所有的第一志愿上填了新闻学。最终,我离开广东去了浙江读书。

自此,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便越来越紧张。

这几年,我不断地做着在父亲看来很出格的事情,逐渐褪去那层传统潮汕乖乖女的外壳,一点点释放出被压抑的自我,并一直试图让他理解我,接受我。为此,我们之间摩擦不断,吵架无数,我流过不知道多少的眼泪,他也不知道度过多少个无眠的夜。

我想,父亲的内心一定充满了疑惑:为什么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唯一女儿,明明小的时候又乖又贴心,长大之后却这么叛逆,这么不让人省心?

他不知道,其实并非我叛逆,而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观念和追求越来越不一致。我渴求刺激,他希望安稳,我追求自由,他固守规矩。截然相反的观念,互不退让的彼此,结果必然是越来越深的矛盾。

2017 1 13 号,我从杭州转了 4 趟车,回到了家里。在此之前,我的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大学 4 年,几乎每次回家我都会和父亲爆发激烈的争吵,最后不欢而散。我在犹豫是否应该再晚些时候回家,也许在家呆的时间短一点,就不会吵了。

这一次争吵和冷战的原因,是我拒绝了他让我回家乡电视台工作的提议。

我明白他的一句“随你吧”并不是妥协,而是一种甩手不管的怒气。

窗外夜色寂静。听着隔壁房间父亲的鼾声,我想,也许我和他之间真的再无达成和解的可能吧。

转自《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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