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平常的沈从文
平常的沈从文
--作者:黄永玉
1946 年开始,我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可惜那些信件在“文革”时,全给弄得没有了。解放后,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这句伤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他的作品和读者都红光满面长生不老。
在平常生活中,说到“伟大”,不免都牵涉到太阳,甚至有时候连毫无活力的月亮也沾了光。若是有人说沈从文伟大,那简直是笑话。他从来没有在“伟大”荣耀概念里生活过一秒钟。他说过:“我从来没想过‘突破’,我只是‘完成’。”他的一生,是不停地“完成”的一生。他不过是一颗星星,一颗不仰仗什么而自己发光的星星。
如果硬要在他头上加一个非常的形容词的话,他是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状态运行。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么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滴石穿的力量。
好些年前,日本政府派了三个专家来找我。据说要向我请教,日本某张钞票上古代皇太子的画像,因为服饰制度上出现了怀疑,因此考虑那位皇太子是不是真的皇太子?这是个大事情,问起我,我没有这个知识,我说幸好有位研究这方面的大专家长辈,我们可以去请教他。
在他的客厅里请他欣赏带来的图片。他仔细地翻了又翻,然后说:“……既然这位太子在长安住过很久,人又年轻,那一定是很开心的了。青年人嘛!长安是很繁荣的,那么买点外国服饰穿戴穿戴、在迎合新潮中得到快乐那是有的;就好像现在的青年男女穿牛仔裤赶时髦一样。如果皇上接见或是盛典,他是会换上正统衣服的。敦煌壁画上有穿黑白直条窄裤子的青年,看得出是西域的进口裤子。不要因为服装某些地方不统一就否定全局,要研究那段社会历史生活、制度的‘意外’和‘偶然’。”
问题就释然了,听说那张钞票今天还在使用。
那次会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还记得的是,他跟大家还说了另外一些话。客人问起他的文学生活时,他高兴地谈到研究服饰的经过,说:“……那也是很‘文学’的!”并且哈哈笑了起来,“我像写小说那样写它们”。
谈话快结束时,他说:“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沈从文对待苦难的态度十分潇洒。“文革”高潮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忽然在东堂子胡同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却装着没看到我,我们擦身而过。这一瞬间,他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
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骨肉长辈,我们却不敢停下来叙叙别情,交换交换痛苦;不能拉拉手,拥抱一下,痛快地哭一场。
中央美院有位很有学问的研究家,是他以前的老学生,和我们的关系十分亲密。“文革”一开始,他吓破了胆,一个下午,他紧张地、悄悄地走近我住的门口,轻轻地、十分体贴地告诉我:“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发了!”
我恨不得给他两拳,连忙跑去告诉表叔。难以想象地,表叔偷偷笑起来,悄悄告诉我:“这人会这样的,在昆明跑警报的时候,他过乡里浅水河都怕,要比他矮的同学背他过去……”
日子松点儿的时候,我们见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说他每天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他说,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用糨糊刷在他的背上,斗争会完了,他揭下那张“文人沈从文”的标语一看,说:“那人的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有一次,我跟他从东城小羊宜宾胡同走过,公共厕所里有人一边上厕所一边吹笛子,是一首造反派的歌。他说:“你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时间过得很快,他到湖北咸宁干校去了,我也在河北磁县劳动了三年,我们有通信。他那个地方虽然名叫双溪,有万顷荷花,老人家身心的凄苦却是可想而知的,他来信居然说:“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
在双溪,身边无任何参考资料,仅凭记忆,他完成了 21 万字的服装史。他那种寂寞的振作,真为受苦的读书人争气!
钱钟书先生,我们同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次在我家聊天,他谈到表叔时说:“你别看从文这人微笑温和,文雅委婉,他不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表叔桌子上有架陈旧破烂的收音机,每天工作开始,他便打开这架一点儿具体声音都没有只会吵闹的东西。他利用这种声音作屏障隔开周围的喧嚣进行工作。
一个小学甚至没有毕业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来想去,始终得不到准确结论,赖着脸皮说,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
他真是个智者,他看不懂乐谱,可能简谱也读不清,你听他谈音乐,一套又一套,和音乐一样好听,发人聪明。他说:“美,不免令人心酸!”
这,说的像是他自己的生涯。
前两年,我在表叔的陵园刻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上的“士兵”,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
转自《优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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