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乡起义背后的生死情谊
[ 1999年第10期 新乡起义背后的生死情谊 作者:陈泓 ]
同生官宦之家 同成迷途羔羊
同踏光明大道 同尝人海沧桑
凝视书案上庞庆振给我的五封书信,回想“文革”后期徐绪景向我泣诉她的人生沉浮。这两位曾在新乡解放史上立过大功的人已经先后谢世。我要讲述的是他们二人鲜为人知的生死情谊。
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庞庆振乃国民党四十军军长庞炳勋之子,徐绪景是民国大总统徐世昌堂弟徐世芳之女。徐世芳与庞炳勋是结拜弟兄。庞庆振生于1918年,人称小庞;徐绪景生于1919年,又名谷眠。
孩提时代,他俩曾同住中南海,常在一起玩。一次,小庞和几个男孩儿在院中打滑梯戏耍,从小瘦弱的徐绪景一旁观看,羡慕男孩子玩得快活。小庞说:“你来玩!”绪景说“不敢。”小庞说“上去!不怕,你看”——说着自己噔噔噔地爬上去,一出溜滑下来,高兴得哈哈笑。绪景战战兢兢地爬上去,站在滑梯高口。小庞说:“下来呀,滑!”绪景一低头,眼发黑,竟从滑梯上一头栽下来。头磕破了,满脸是血,被送到医院。小庞慌忙跑回家,庞炳勋随即领着儿子去徐府“请罪”,并赶到医院看望这位“小公主”。绪景额头上缝了几针,缠着绷带,她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人,看看满脸沮丧的小伙伴,说:“是我自己摔的,不怨他。”晚年徐绪景给我讲这一幕时,用手指她眉毛中的一条小疤痕,说:“这就是纪念。”
后来,他们又同在天津觉民小学读书。绪景皮肤白白的,大大的眼睛,聪明好学,热情爽朗,留给庞庆振终生难忘的印象。1989年,70岁高龄的庞庆振在给我的信中不无惆怅地说:“回忆往事,忧思难忘,与谷眠青梅竹马,幼小同窗,直至少年时代,情深意重。最是那一生的转折时代,同生存,共患难,又共同度过那艰难的岁月。”
热血青年 同坠深渊
徐绪景青年时期回到徐世昌河南故里卫辉。名为大家小姐,由于庶出,在家中实际地位不高,但她与下人关系甚好。
著名电影演员张圆曾是她家小丫头,因为长相漂亮,国民党土匪总打她的坏主意,徐绪景斗胆,行侠仗义帮助张圆从徐家逃出,远走高飞。1962年,长影剧团来新乡演出话剧《孔雀胆》,张圆特地看望她这位有救命之恩的“干姐”,并饱餐了徐绪景亲手为她做的“粉浆饭。”
徐绪景救了别人,却没有救了自己。16岁那年,父亲就逼她嫁人,她死也不从,满腔热血要抗日救国,但却上当受骗误入了军统外围学校。1938年,19岁的她开始了自己深恶痛绝又无力自拔的军统生涯。
庞庆振13岁后,由天津回北平读法文,之后,在广西柳州黄埔军校炮科和西安陆军大学就读。
1937年9月,他目睹了四十军在河北沧州抗击日军的悲壮场面,种下了对日寇的切齿仇恨,立下誓死报效国家的宏愿。
1942年,他接到父亲病重电报,由西安赶到河南林县,服侍父病。1943年4月,20万日军对太行山大扫荡,国民党四十军一触即溃,小庞保护老父庞炳勋九死一生迂回来到新乡。从此庞家父子屈身汪伪,投降日寇。尽管庞炳勋已公开事敌,蒋介石仍不希望他死心塌地,一面密令其“曲线救国”,一面想方设法给四十军以适当控制。徐绪景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军统派入庞部,监视庞的“曲线救国”行动,严防其与共产党接触。
庞庆振与徐绪景重逢了,且年华正茂,一个24岁,一个23岁。但是,民族危亡,社会动荡,二人天各一方后,个人生活均发生了变化。小庞已由父母包办与贾文华成亲,贾的文化不高,人极聪明贤惠,对绪景特别关照,已成小庞的贤内助。徐绪景的境遇则苦不堪言。她逃婚离家,又被军统逼嫁,后来军统疑其夫为共党,又令她亲手杀死丈夫。她虽与丈夫没有感情,但绝不忍心杀丈夫,暗中把丈夫放跑了。
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家庭生活背景和政治生活背景下相遇,二人自然感慨万千,但是,各自都表现了难能可贵的克制。尽管双方“政见”有异,“各为其主”,却谁都不说谁的坏话。绪景对军统组织汇报从来是美言庇护小庞;而在绪景受到其他特务干扰遇到麻烦时,小庞则暗中全力予以保护。他们私下坐在一起时,依然坦叙真言。二人最大的共识是:军统是魔窟。小庞一直在寻机把绪景救出去,绪景哭着说:“军统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难办啊!”
“文革”后期,徐绪景让我看她写的化名自传小说《笨帆游闻录》,其中就记录了军统的法西斯暴虐。
弃暗投明 奔向光明
1945年1月,徐绪景在修武五里源被八路军俘获,时年25岁。应该说,这是她一生的幸事,她终于从国民党军统的魔掌中摆脱出来。她被编入漳河训练班学习。
解放区是革命熔炉,她参加了大生产运动,看到八路军官兵一致,军民一家,她看到了真正的民主,体悟到中国共产党才是民族正统,才是推翻三座大山、领导中国人民走向繁荣昌盛的英明政党。她叛变了反动立场,要求将功补过。
1948年,徐绪景奉命下山,受命潜进卫辉城敌特机关,与敌特周旋智斗了58个日日夜夜,以其徐世芳女儿的特殊身份,再次取得敌人信任,获取了敌特重要机密,从而使我方破获了美制潜伏电台两部,人员、通讯设备一网打尽。在她的人生历程上终于掀开了闪光的一页。
庞庆振这时是四十军三一六团团长,驻在新乡八里营飞机场一带。
1948年卫辉解放,新乡处在解放军包围之中。庞庆振从国民党军队连年败仗想到国家的前途,想到他父子两代戎马生涯,名是为国为民,实为祸国殃民,正当青春年华,却在浑浑噩噩为蒋介石卖命,个人前途一片黯淡。他陷入苦闷彷徨之中。我方从庞庆振在安阳不拆民房,对黄河大桥佯炸不炸毁来分析,认为庞有争取过来的可能,于是派徐绪景作策反工作。
但此时,徐绪景身份已经暴露,被国民党通缉,进不了新乡城。她便通过小庞表弟冯海刚来往于卫辉、新乡传递书信。并及时向中共卫辉市委汇报。徐在信中痛斥蒋介石罪恶,陈词慷慨,雄辩有力,衷言切切,感人肺腑。现节录几段:
吾兄屈身于蒋介石集团统治之下,在其“绝对服从”命令之下,意欲做到“爱国爱民”之行动,岂非幻想?“自我放光”尤为令人嗟叹之沉痛语。两条路线,一个真理,绝无第三条路线。黑暗中也有光明,此种第三条路线想法,政治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兄固达者,希试思之。
我亦孽海过来之人,如今彼岸回首,不胜感叹。法西斯思想教育,是毁灭正义青年之个性的。请问吾兄在少年纯洁时代,是否亦作“曲线救国”之和平使臣,是否愿持美国武器进攻自己同胞?
吾兄身为西北军裔,不持人民自己干戈,而作蒋介石四大家族之俘虏,政治痛苦,不问可知。
谁是民族正统,不以政党着眼,应以人民为绳。我与足下,子期伯牙高山流水之谊,义不容辞,寄忠言于悬崖。
你我义友重逢之日,且待足下起义之时,悬崖勒马,弃暗投明,人民将会热诚欢迎,绝不会拒朋友于鸿沟之外也!
新乡已是兵临城下,庞庆振别无选择,他相信徐绪景的忠言,于1949年1月25日率三一六团全部、三一八团一个营、冀保十二团一部、伪国防部炮兵团一部,共两千五百余人,携化学迫击炮2门、八二迫击炮4门,五○、六○小炮22门,轻重机枪132挺,长短枪1300支,在道口烧酒营宣布起义。徐绪景随同解放军十四纵队首长赶到道口迎接。此举震动瓦解了四十军,为解放新乡打开缺口。华北军区聂荣臻司令员批示说:“国民党庞庆振团长,能够毅然脱离旧营垒,是光荣的行动,华北军区表示欢迎,并批准庞部起义自今日起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部分,要认真帮助庞部团结一致,为使革命进行到底而坚决奋斗!”
当地老百姓敲锣打鼓抬着猪、羊前来慰问起义官兵,庞庆振从来没有见过老百姓对他们这么好,感动得不得了,还是身边的徐绪景提醒说:“你称呼他们‘同志’,说几句话。”庞庆振激动地说:“坚决跟着共产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庞庆振、徐绪景双双走上“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光明大道。
庞庆振加入解放军后,任高炮十八团团长,参加了抗美援朝。1955年转业到本溪市,先后任本溪市体委主任、政协副主席、民革主委,1981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徐绪景则留居新乡,一直在小学教书,难得重用。在那“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岁月,她的军统特务的历史问题被人念念不忘,她策反小庞起义的功劳,竟也被歪曲为庞徐二人的“桃色事件”。直到1982年,远在本溪的庞庆振写了《奔向光明——新乡起义记》的回忆录,将徐绪景当年策反起义的亲笔信公诸于世。她久埋心底的不平才一下子迸发出来,为讨回历史公道,她将庞庆振提供的全部材料复印给市委。不久,为她落实政策,担任了市政协委员。
高山流水 生死情谊
小庞起义时30岁,绪景29岁。当时小庞的妻室已到南京。小庞有意脱离家庭,与绪景结婚,绪景却没有同意。他们分别时,小庞牵着马与她一同步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俩人都哭了。后来的岁月,特别是庞庆振的妻子贾文华过世后,庞曾两次派子女去新乡看过绪景,孩子们称她“姑姑”。
“文革”中,两人都受到极左路线的迫害。年过花甲的徐绪景向我泣诉她的人生经历,她痛苦地说:“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和小庞生活在一起。”问她为什么,她说:“尊重贾文华,人不能没良心。”她家住在卫河北岸,从她后窗可以隔河望见新乡市图书馆老楼,她经常凝视该楼,对我说:“小庞在这个楼里驻防过。”
晚年徐绪景在我面前坦露心扉,我一直很感动、很上心。
1983年6月,绪景突发脑血栓住院,我去看她,她不会讲话直落泪,我问她是否需要代她写封信告诉小庞,她马上握住我的手点头同意。庞接到信后于6月20日、21日、22日接连三天来信三封,对绪景关怀备至,寄来药品,寄来他赴朝参战前的照片,嘱咐她静心调养,渡过难关。信中还说:“有生之年,能够会面,以叙别情,十分期待这一天。”我给徐念信时,她激动得老泪纵横,拿着信纸,左看右看……
8月上旬,徐绪景病情恶化,不幸病故。我未署名急拍电报告庞追悼会时间,庞接电即“含泪忍痛令儿子发电报请新乡市党史办于治会、傅维江二同志代送花圈并慰问家属”,又速写信给我:“今生难得见面,死又不能送葬,此人间痛苦事!面对现实无可奈何!今后人世间我失去一知友。她是一个疾恶如仇,热爱祖国,热爱中国共产党而走过一段十分波折与痛苦的道路的人,我想盖棺可以论定矣!”庞庆振因患肺气肿一步三喘,来不了。让我帮他办三件事,其中一件是让我想办法把绪景的骨灰分装一点邮给他,他要“装入骨灰盒祭悼。”
追悼会那天,我早早儿到了陵园,将贴有“庞庆振敬挽”字样的花圈悄悄地放在徐绪景骨灰盒左边第一的位置。事后,我将《悼词》及她临终时病状告小庞。只是没有给他寄去绪景的骨灰,惟一的原因是怕他见了骨灰伤心过度而发生意外。不过,我对自己没有了却一个痴情老人的心愿而时常内疚。
1989年,我因为想写点什么,致信庞庆振,问询他与绪景之间的感情问题,庞回信说:
我的一生始终不能突破那缠绕窒息的封建壁垒,是悲剧人物,伴随着祖国的灾难,总是事不如意,壮志未酬,多负知己,尤其是每每想到绪景,止不住的热泪,一幕幕,一件件,竭尽全力,日日夜夜以战斗姿态去工作,以此寄托精神,告慰故人。
你们是知己,无话不说,往事必知之甚详,我也无须回避。人世间知情者仅您一人了。秋风初起,雁将南迁,遥望知音,不胜依依……
庞庆振邀我到本溪畅叙,因工作忙一直未能成行。更遗憾的是,庞庆振已于1992年与世长辞。所幸书信还保存完好,今拿出捧读再三,从字里行间我看到了幼年、青年、老年三个时期的庞庆振和徐绪景。他们中间有着真诚的、始终不渝的知音之爱、知音之谊。这种爱和谊在历史的大转折时期,化作奔向光明、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贡献给了国家和人民。他们高山流水般的生死情谊蕴藏着圣洁而又无私的爱,是高尚的,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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