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探亲

1999-11-15 作者: 戈金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1999年第11期 台湾探亲 作者:戈金 ]

难去的台湾

去台湾探亲,可以说难上加难,为办理入台的手续,前后耗费了四个多月的时间。虽为中国的领土,比去欧洲、美国的申请时间还长,手续还复杂。台湾当局为了限制大陆同胞去台湾,蓄意设置了种种审核手续,还要大陆司法部门的公证处出具公证。为协助台湾的庶母为我办理入境手续,我在美国大学任教的大妹妹,专程到了台湾,好不容易才办好入境。

从北京去台湾要绕道香港,我事先与在香港教书的小妹妹打了电话,请她趁星期休息陪同我一同去台湾。

从香港到台湾,只要一个多小时,正当我思绪翻腾之际,空中小姐告诉旅客,飞机在下降。我从窗口眺望,郁郁苍苍的群山,在海岸线上,呵:到了,我一直在梦想的祖国宝岛台湾到了。

台湾的桃园机场又叫中正机场。在这儿办入境花费了二十多分钟,他把你的旅行证扣下,发给一个临时的身份证明。他们这样作的目的是防止你长期居留下来。

半个世纪后的会面

我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走进庶母的家门。整整五十年,半个世纪我才来到台湾给我父亲上坟,与我庶母相见。

1947年,晋冀鲁豫军区(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情报处派我到北平作军事情报工作,我找到父亲,住到家里。那时庶母在北平四中教高中的历史,她是北师大历史系毕业的老教师,妹妹、弟弟都年幼,我与她们相处的很好。1948年11月,我在北平解放前夕,奉召回石家庄华北社会部汇报工作,与家人不辞而别,这一别就是五十年。

一进屋,见到庶母,感慨万端,她变化太大了,当年她体态端庄、丰腴,如今,怎么成了脊背佝偻、枯小的老太婆。我望着她,怎么也与她过去的形象联系不起来。她可能觉察出我的心思,一坐下来,就向我讲述来台湾后这几十年的生活,她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得了风湿病,后来脊椎骨作了大手术,腰挺不起来。这些年来,又添了膝盖疼的毛病,不能走路,弄得自己失掉生活的信心。我劝慰她,安心养病,身体会逐渐好起来的。为了转移她悲观的情绪,我向她讲述北京这几十年来天翻地覆的变化;讲她任教的北京四中,已成为北京尖子中学,毕业学生升大学的数字最高。她过去在北京上师大,然后教书,对北京有很深的怀念,她询问了北师大的情况,东单、西单、王府井的变化。越谈越兴奋,一直谈到深夜。

观音山祭父

到台湾头一件事,就是去观音山祭祀父亲,这也是庶母关心的大事。

父亲是1978年逝世 。就在这一年,我与于树德商量争取父亲脱离台湾回归大陆。于树德是全国政协的常委,他与周恩来总理从年轻时就一起干革命。由他找到总理的秘书童小鹏,征得中央统战部的同意,我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寄给在美国的大妹妹,由她转给父亲。信发出后,很长时间不见回音,于树德大爷为此非常生气,后来才知道,这封信转到台湾时,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

清早,台北天空弥漫了一层薄雾,我在大妹妹和小妹妹陪同下乘车去观音山祭祀父亲。观音山在台北郊区五股乡,是一个不高的小山。大妹妹告诉我,给父亲买这座墓地花了30多万台币,拥有这个小山的农民都发了财。汽车从山脚下顺蜿蜒的上山路爬行,两边是松柏长青树。在汽车爬行到一个转弯处,我蓦地看见一个墓碑上“吴国祯”三个醒目的字,呵!吴国桢,这不就是周恩来提的那个吴国桢吗?!北平刚解放,电车厂着火,周恩来率公安、情报部门的领导去现场回来,向同志们说起了国民党重庆市长吴国祯,每当日本轰炸重庆引起大火他都亲自赶到现场。哦!吴国桢也长眠在这里。

汽车爬行到半山腰时,大妹妹说:“到了。”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我们来到父亲的墓地。墓地由于有人定期清扫,显得整洁。墓座北向南,南眺豁然开朗。墓座是灰色大方砖砌成,四周是浅褐色瓷砖铺地。墓前为白条石的供案,上放一香炉。碑立墓后,碑后为三米多高石墙,墙上镶嵌着蒋经国题写的“谠论流徽”四个大字。

我环顾了父亲安息的地方之后,拿出从北京带来的香和烧纸,在妹妹们协助下点上香,点燃了烧纸,霎时,两眼涌出热泪,无限感慨,无限悲伤,我哀父亲从孙中山先生北伐,最后竟跟随蒋家王朝飘零到台湾,成为不能落叶归根的孤魂。……

戏谑李登辉

一次庶母谈起台湾的前途时,忧心忡忡地说:“令人担心,明的台独,暗的台独,相互勾结,不时的兴风作浪,一些老国民党员无能为力,新党还好,可他们目前还势单力薄。”老人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这都怪蒋国经选错了接班人!这是最不能原谅的失误。当初他没有认清李登辉这个人,他叫李登辉假象蒙蔽了,李登辉熟谙官场的权术,善于迎合,听说初次晋见蒋经国时,只把屁股坐在椅子边上,以示诚惶诚恐地尊敬。关于蒋经国选定他作接班人,在国民党流传着一个笑话。就在蒋经国病入膏盲时,国民党几个核心成员讨论将来由谁来接班的机密问题。与会者提出几个人,讨论到了紧要关头,每个人都表了态,就等蒋经国一锤定音,这时,蒋经国急忙站起,他憋着一泡尿,急着要走厕所,一位没有眼力见的人追问:“你说是谁?”蒋经国一边走一边说“你等会,你等会。”他那带着宁波口音的话,与会人们都听成:“李登辉,李登辉。”

参观故宫博物院

对台北市的参观访问,大妹妹向我建议首先去故宫博物院。小妹妹一听要去故宫博物院,非常高兴,因为她从辅仁大学毕业后,头一次工作就是去的故宫博物院。她向我说:“由我来给你当讲解员。”

故宫博物院坐落在台北外双溪,是依山建起宫廷式的建筑,外观甚为雄伟。院内收藏多为宋、元、明、清宫廷的旧藏珍品,数量近七十万件,以陶瓷、书画、青铜器最为完整。此外有玉器、漆器、珐琅器、文具、雕刻、织绣、善本图书及满蒙档案文献。品类之多,品质之精,世无匹比。

这里收藏的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其由来是1924年冯玉祥将军强制清朝末代皇帝溥仪迁出故宫,1925年成立了故宫博物院,将历代帝王继承之私有文物,回归到人民手中。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蒋介石把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物先迁南京,后迁四川,抗日战争胜利后又迁到南京。1948年,蒋介石反人民的内战失败后,又把故宫文物迁到台湾。

两位妹妹领着我去故宫博物院参观了一整天,中午在博物院对外餐厅吃的午餐。在参观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陶器和瓷器。在这里看到完整的中国陶瓷发展史,从五千年前的彩陶,三千年前的青釉陶片,秦汉的绿釉陶器到六朝的青瓷,直到驰名世界的宋代单色釉高温瓷和元代以后的青花、彩瓷。

琳琅满目的陶瓷器,数量之多,质量之精美,恐怕世界独此一院。我在往返浏览,突发遐想:等到台湾回到祖国怀抱,这些稀世珍宝,就应该名正言顺地回到北京故宫博物院他的老家了。

炎热的台北

台北市坐落在小盆地,气候异常闷热,尤其在七八月,高温经常在三十八、九度,令人喘不出气来。怪不得我来台北之前,在台北居住的朋友劝我,最好不要在七八月去台北,人受不了。到台北之后,躲在有空调的家里,只在推不了应酬时,才外出。一次,庶母执意要请我到台北有名的圆山大饭店去吃午饭,那天出奇的炎热,当妹妹们邀我在圆山大饭店的牌楼前摄影留念时,我感到地上像火烤,人站在烈日下难受极了。

台北市的各区分散几个小山脚下,集中地区街道狭窄,几乎没有人行道,因为在窄小的人行道上放满摩托车。在台北骑摩托车的人就像北京骑自行的人一样,到处都是。

由于街道窄,商店的牌匾,宣传标语,都悬挂在人行道的上端,这一点像美国纽约的华人区商店。

街道一般还清洁,就是行人走不到的窄街小巷垃圾随处可见。台北的公共交通设施,比北京好,各种车辆质量高,清洁程度、服务态度都比较好。

一天下午,小妹妹建议全家去一个北京饭馆去吃“北京抓饼”。这个饭馆的侍者都说闽南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悄悄问庶母,怎么台湾不说国语?庶母面露愠色:“这都是李登辉搞的,我们来到台湾后,大力提倡说国语,李登辉上台后,为搞台独,倡导人们说台湾的闽南话,我也听不懂。”

台湾物品价格高过美国,北京饭馆,一盘炒面,就要你95元台币,折合人民币近30块。听说他们个人的收入高,至于高到什么程度,没有调查,不好发言。

忘根之徒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我与一位国民党的退役少将相见,他一听我是从北京来的,像见了亲人似的,抓住我的双手久久不放。这位原籍山东的将军,具有侠肝义胆的燕赵风骨,说起话来大嗓门透着豪爽。谈起台独来,他义愤填膺,他说:“一伙忘根之徒!他们不想想他们从哪儿来的,从他往上倒三代,看看他们的根在哪儿?……”

“没有中国传统道德,还搞政治,一开会大打出手,不是打得鼻青,就是打得脸肿,哪有一点政治家的风度,‘君子动口不动手嘛!’纯粹一伙政治流氓!”

谈到国民党的现状,他非常伤心,他是国民党老党员,他伤心现在国民党屈服于李登辉。

谈到台湾经济发展有今天,他有感慨地说:“一些人说到台湾经济繁荣,生活水平高于大陆就觉得不能和大陆统一,统一台湾就吃亏。他们哪里知道老蒋从大陆逃来台湾时,把大陆老百姓的黄金成吨成吨运来台湾,这笔债台湾还欠着大陆的呢?!

环游台北

一位知我来台北的阎先生登门来访,执意邀我环游台北。盛情难却,就乘他的车开始环游。先到阳明山公园,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大型天然公园,汽车直接开到园内,每到有景色的地区就停下来观赏一会,然后登车游玩。转完了阳明山公园又驱车去于右任陵。于老先生是我景仰的人,他的人品、书法为世人称道。他的陵紧挨公路,非常雄伟,我一边攀登,一边赞叹。阎先生寓意深长地说:“如果老先生现在逝世,就不能修这么好了。”

从于右任陵又驱车去金山。在路上谈起来,阎先生原是我河北省的同乡,当年随国民党撤退来台湾的老兵,后升为军官,退役后在台北经商。对老兵的情况,他非常了解,他说:“有一部分人退役后享受优厚养老待遇,忘了家也忘了国,这是可悲的。对国民党,对李登辉,不敢说个不字,我是老国民党员,我敢骂李登辉,我骂他不是中国人!”

车到金山,阎先生介绍到一家小吃店去吃烧鹅。这家小吃店像座小庙,一进门正面供奉着几位不知名的神仙,大厅里热气腾腾,排队买鹅肉的人群像赶庙会。阎先生说:“这里远近闻名,生意兴旺。”

我们坐下来,阎先生排队买来鹅肉,在品尝中我觉不出有什么特色,只好客气地说:“还好,还好。”

从金山又到淡水,阎先生忽然想叫我去看看李登辉的老家三芝,又绕到三芝,在返回的路上他说:“三芝西瓜好,咱买两个带回去,客随主便,我没说话,他在一个西瓜摊上买了两个西瓜。

新竹大龙虾

大妹妹安排我新竹一行。我有一位表妹在新竹,当年我来北平作地下工作时,她正在北平上中学,就住在家里,我庶母是她亲姨。她留给我的印象,不爱与人交谈。这次她听说我来台湾,打了几次电话,邀请大妹妹带我去新竹游玩。

我们带了点小礼品,上午九点从台北动身,近两个小时就到了新竹。

进到表妹家,一见表妹,我非常惊讶,她给我直观的印象判若两人,这种感觉不仅是容颜、体态,主要体现在风度、气质上,她变得那样豪爽大方。一交谈,才知道,她如今是新竹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而且还是业余歌唱明星,五十年之别,更当刮目相看了。

表妹夫是国民党退役的老兵,在新竹经商发了财,他有了嗜好,收藏各国的货币。他兴致所至,就领我们观看他货币收藏室。

午餐,表妹早在一个酒楼订了包间,十二点,大家边谈边去酒楼吃午餐。看来这位表妹夫在新竹是个活跃人物,酒楼老板亲自出来照应。就座后,没有点菜,看来事先都安排好了。上的菜非常丰富,鸡鸭鱼都上了,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大龙虾,一个大龙虾足够一个人吃的。这是见过的最大的龙虾。

饭后,大家又回到表妹家,在喝茶的时候,拍照留念。大家相聚到下午四点,大妹妹提出该回台北了,这时,表妹拿出她的一张照片,在后面写下如下的诗句:

离别五十年,相聚匆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恍如梦境,梦也匆匆

花莲的观音

来到台北之后,应办的事,应访问的人,应参观的地方,基本上都完了,大妹妹最后动员我去台湾风景优美的花莲游览一天,怕我一个人寂寞,她找了一个表弟陪同我前往。找旅行社、订机票,都是大妹妹一手操办的。

那天早晨,我和表弟动身去机场,机场在市区,名之曰:“国内机场”。在机场办登机手续时,一位年轻的小姐说:“你们老人可以买半价票,你们在旅行社买的整票可以到他们那里去退。”表弟一算时间来不及了,就持整票办了登机。

飞机起飞后,沿着海岸飞行。这时空中小姐送来一杯热咖啡,我和表弟边喝边谈,一杯咖啡还未喝完飞机开始下降,时间不到半小时。到了花莲,一出机场就看到美仑大饭店来接我们的汽车,登上汽车不到一刻钟就来到美仑。时间还早,我们安顿之后,就去花莲市区游览。花莲是台湾有名的风景旅游区,台内、外来旅游的人很多,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不断。商店的货物堪称丰富。这里出产的大理石闻名,人行道上铺设的是各色各样的大理石,这是花莲的一大特色。

表弟是河北省保定人,来到花莲他非要请我吃北方菜。为了找理想的北方菜馆,他一连三次叫了计程汽车到处去找,直到天色黑下来也没有找到理想的北方菜馆。最后只好在一家名为鲁菜的饭馆吃了一顿台湾味的鲁菜。

翌日清晨,吃过早餐,从美仑乘旅游大巴士去风景区游览,先到太鲁阁国家公园,去太鲁阁游览后,大巴士沿着在陡峭山崖开凿出来的汽车通道到神密谷,在一条宽阔的大铁桥上停下来,旅游的人们纷纷下车到桥下沙滩上去寻求各式各样的石块。据说这吉祥的石块,给人带来好运。然后,人们又徒步沿着山崖上开凿的小路去长春祠。长春祠上面的山里有一急湍泉水,流到长春祠形成水花飞溅的瀑布,非常壮观。人们在山泉流淌的清澈见底的水渠里洗洗手,洗洗脸,非常惬意。

游览完了风景区,大巴士又开到圣大法师在北投的农禅寺。在这个寺里收容了一些虔诚的佛教徒进行各种生产劳动。这里的工作环境清静,人们的精神状态良好,给人一种安祥的印象。

在临公路处,有一商品展厅,里面有很多各种各色玉石雕琢的艺术品。我去浏览时发现一尊白玉雕琢的观音像,形态自然优美,神采栩栩为生,我越看越爱。大妹妹是研究观音的专家,我想把这尊白玉观音送给大妹妹。我向女售货员询问价钱,她说2600元,在一旁的表弟说:“这位是从北京来的客人,你就2000元卖给他吧。”女售货员笑了,她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就爽爽地说:“好吧!对北京来的贵客,我们让利。”我付了2000元,为大妹妹买了这尊白玉的观音像。

告别了台湾

离开台北的前一天夜里我失眠了,想了好多,我想到,父亲远葬海岛,能否魂归故里?九十高龄的庶母体弱多病,无亲人侍奉怎么办?妹妹、弟弟各人为了事业天各一方,何时再能团聚?台湾政治形势如此险恶复杂,何时才能实现统一,完成全国各民族人民的心愿?一个又一个问题,想来想去寻求不到答案,隔室望着天空的星斗,觉得台湾的夜好长好长。

黎明,庶母很早很早就起来了,在这离别之际,她的心情是悲伤的,从她翻来覆去询问大陆上的亲人上可以看出来。早饭后,到外地讲学的大妹妹打来给我送行的电话。我从电话里听出她激动的心情,她几次叫我保重。告别的时刻来了,当我对庶母说:“我会再来看望您!”我看到她眼里噙住泪水,我忍受不住了,我像孩子似的失声痛哭。

小妹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是在送我去机场的路上,她竟沉默无言。当她帮我办理完登机手续,送我登机时说:“祝您一路顺风,到北京后给家里来个电话。”我握着她的手,泪眼对泪眼,默默地相互祝福。

飞机腾空升起,瞬时钻入云端,我临窗下眺,隐隐望见台湾岛,我默默地自语:“告别了台湾,我希望我再来时,只有欢笑,没有眼泪。……”

(责任编辑:吴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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