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诺夫采访一三五师

2000-02-15 作者: 杨昭仁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0年第2期 西蒙诺夫采访一三五师 作者:杨昭仁 ]

1949年10月底,衡宝战役刚结束,各界名人云集在我们四十五军一三五师。穆青同志是第一位到我们军采访的。接踵而来的是著名演员舒绣文,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位电影导演,他们是来写电影剧本的。还有野政、兵团的记者,我们军宣传部是各路来宾的“中转站”。

一大早,我们宣传部长徐信把我叫去说:“苏联作家西蒙诺夫要到一三五师采访,你跟着去,帮助找找人。”

“西蒙诺夫?就是写《日日夜夜》的苏联著名家?”我惊喜地问。

“是的。九点钟军首长在村口接他。”

我当时是宣传干事,早早的来到了村口。

不多会,十二兵团副司令员兼四十五军军长陈伯钧,政委邱会作,政治部主任李改,一三五师师长丁盛,相继乘坐吉普车来到村口。

等到九点半了,送西蒙诺夫的汽车还没有到,政委邱会作对宣传部长说:“徐信,你到路上看看去。”

徐信上了邱会作的车,车开出去没有多长时间,按着车喇叭转回来了。

“来啦!”徐信一下车就喊开了。

从四野司令部前线指挥所开来的两辆吉普车跟过来迎面停下,西蒙诺夫从第一辆车下来。他个头不高,穿着黑呢子大衣,大衣领子里围着条白色围巾,没有戴帽子,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微笑着走下吉普车。陪同他下车的是四野保卫部长和翻译。从后面车上下来的是位二十岁左右的俄罗斯姑娘,她穿着米色的呢子大衣,高翘着鼻子,两只蓝色的眼睛,她是西蒙诺夫的秘书。因为部队前天刚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女秘书很像电影的主人公娜达莎,所以警卫员都叫她娜达莎。

军长、政委走过去和西蒙诺夫握手后,四野政治部保卫部长指着丁盛介绍说:“这就是这次插入敌人心脏作战的一三五师师长丁盛。”

翻译将话译给西蒙诺夫,西蒙诺夫热情、兴奋地握着丁盛的手,上下摆动着说:“师长同志,我是来向你请教的。”

丁盛谦虚地笑笑说:“不能说请教,需要了解哪方面的材料,我详细地给你介绍。”

军长介绍毛主席的战略部署

在军部作战科,为西蒙诺夫召开了衡宝战役采访座谈会。参加会的有:军长陈伯钧、作战科科长雷远高、宣传部长徐信,还有几位作战参谋。

西蒙诺夫不是军事家,他对战略行动不理解 ,他问陈伯钧:“毛泽东主席对白崇禧集团作战方针是远距离包围迂回,不要近距离包围迂回,请军长同志具体讲讲。”

陈伯钧说:“根据毛主席指示,集中第四野战军的主力和二野的两个兵团,共六个兵团,由四野司令员林彪、第二政治委员邓子恢统一指挥,组成东西中三路大军。西路大军由十三兵团司令员程子华指挥,他们担负右翼战略迂回,比中路大军提前二十天行动,直下广西柳州,切断敌人西逃贵州、云南的道路,保障中路大军的右翼安全;东路大军由二野第四兵团司令员陈赓指挥,直取广州,担负左翼战略迂回,保障中路大军的左翼安全。而后,四兵团入桂,协同中路军和右路军包抄白崇禧。五兵团司令员杨勇指挥的十六军、十七军为战役预备队,主要协同中路军作战。”

女秘书的手在小打字机上停了下来,显然对翻译的军事术语搞不清楚,她耸耸肩膀,看着西蒙诺夫。西蒙诺夫伸着胳膊对俄罗斯姑娘比划着说了几句话,表示他对陈伯钧所说的理解,又给她解释迂回的军事术语,他做了个胳膊弯曲的动作,引起在座的人一阵笑声。

西蒙诺夫通过翻译说:“请军长同志继续讲。”

陈伯钧将整个战役概括地介绍后,重点介绍中路大军的情况:“中路大军是由十二兵团司令员肖劲光指挥。参战部队有五个军。部署是:四十一军为左路纵队,四十军为右路纵队,我们四十五军是中路的中路。我们军按兵团命令,9月21日出发,渡过湘江直到永丰蒋士街与敌激战。”

西蒙诺夫问:“白崇禧集团的兵力有多少?”

陈伯钧指着地图说:“白崇禧所辖五个兵团,在衡阳至宝庆公路两侧,粤汉铁路的衡山至乐昌一线展开,企图依托资水、湘江,背靠滇、桂、黔构成一条以衡宝地区为中心的防线,阻止我军前进。敌人的七军,四十八军是白崇禧的嫡系,从未与我军作过战,装备优良,具有较强的战斗力。他趁我军立足未稳,急调五个军十三个师向我一线部队反击。”

西蒙诺夫问:“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一三五师怎么能插入敌后,而且是一个师插入?”

陈伯钧介绍说:“白崇禧使用主力和我决战,这一新情况出现后,林总决定集中优势兵力与敌在衡宝公路以北决战。10月5日上午10时,发出 电令,命中路各军停止前进,用一部分兵力抗敌,主力后移,诱敌深入,予以聚歼。又调二野五兵团战略预备队的十六军、十七军参战。我们四十五军先头的一三五师在行军途中,没有接到5日10时停止前进的电令,趁敌调动混乱的空隙,越过衡宝公路插入敌后,22小时连续行军160里山路,插入灵官殿地区,切断了敌人的退路。一三五师的行动牵动了整个战役的全局,打乱了白崇禧的部署,动摇了白崇禧的决心,迫使他改变意图。林总抓住了这一战机,立即电令一三五师归他直接指挥,师、团电台随叫随到,兵团、军的电台只能收听,不得指挥。这一电令,对一三五师全体指战员是极大的鼓舞,指战员纷纷表示,绝不辜负林总对我们的信任,人在阵地在,与阵地共存亡。”

陈伯钧接着说:“林总又电令一三五师向湘桂铁路的洪桥穿插,切断白崇禧设在衡阳总部的退路,又命西路军程子华直取祁阳。一三五师在向洪桥穿插时,被白崇禧4个主力师分割包围在5平方公里的山区,战斗十分残酷。”

西蒙诺夫闪烁着惊诧的目光,问陈伯钧:“军长同志,一三五师在敌人4个主力师的包围之中,敌人没有歼灭了它,反而它歼灭了敌人,怎么理解?”

陈伯钧:“在衡宝战役前,全国的政治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们取得了解放战争的决定性胜利,我军南下势如破竹,无可阻挡,白崇禧集团正面临覆灭,他们是撤到广州,还是撤到广西?举棋不定。敌人内部矛盾重重,宋希濂、黄杰、鲁道源、徐启明等兵团司令,各有各的打算。这是敌败我胜的必然条件。我参战部队各级指挥员齐心努力,掌握时机、主动作战,创造了许多不期而遇、不谋而合、预想不到而又切合全局意图的战机。”

陈伯钧这段概括的介绍,没有引起西蒙诺夫的兴趣,因为国民党的失败,共产党的胜利已成为定局。西蒙诺夫要了解的是具体的,是如何用鲜血和生命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他要知道战士是如何拼杀的。他问:“军长同志请你具体讲讲,部队是如何掌握战机,主动作战的?如何创造了许多不期而遇、不谋而合、预想不到而又切合全局意图的时机。连队的建制在同敌人混战中被冲散,指挥员牺牲了,还能准确无误的执行战斗任务?”

西蒙诺夫这一连串的问,确实问到了我军的根本,问到了我军战斗力的源泉。

陈伯钧说:“一三五师插入敌后,不是战役指挥员战略部署所设计的,是因为一三五师没有接到停止前进的电令,而战役指挥员抓住了这一战机。你所问的其他问题,你到一三五师后他们会回答你。”

西蒙诺夫对发言的战士竖起大拇指

一三五师为西蒙诺夫召开了采访座谈会,参加会议的从战士到团长、作战科长,具有广泛性和代表性,引起西蒙诺夫极大的兴趣,他高兴地打着手势对翻译说:“请他们详细地回顾他们参加的这场战斗,我要了解一三五师插入敌人腹地后,是怎样与敌人拼杀的,他们是否知道敌人4个主力师分割包围着他们,是否知道他们一个人要对付二三十个敌人?”西蒙诺夫没有让指挥员发言,他指着对面坐着的、曾在解放天津的战斗中,只用3分钟就突破民权门的战士。

战士第一次面对外国人,紧张地看看身边的连长。

连长说:“别紧张,他问啥你说啥。”

战士抖擞精神说:“我们知道敌人4个主力师包围了我们,也知道我们的任务是拖住敌人,切断敌人的退路,任务是艰巨的,我们一定能完成任务,剩下一个人也不能让敌人越过我们的阵地。”

西蒙诺夫问:“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战士说:“我们是第四野战军,从东北打到广西,没有打过败仗。我们师插入敌后,林总亲自指挥我们,是对我们极大的信任,我们绝不辜负总部首长对我们的希望,绝不给总部首长丢脸。”

西蒙诺夫无法用语言直接表述,他对发言的战士竖起大拇指。

另一名战士说:“这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敌人很顽强,我们排所守的阵地是经过反复争夺的,敌人占领了我们夺回来,敌人又占领了我们又夺回来。在反复的拼杀中,带我们排的副连长、排长都牺牲了,我们班长负了重伤,冲上阵地的敌人把他吊在树上……”他说着说着激动地站起来,“我们夺回了阵地,俘虏了十几名敌人。当我们看到班长死在树上,眼睛都红了。我们要复仇。我们把俘虏赶到班长面前,拉开枪栓,要用子弹‘点俘虏的名’。”

西蒙诺夫急促地问:“把俘虏都打死了吗?”

“没有,被我们代理排长制止了。”他指向身旁的一个战士。

“代理排长?”西蒙诺夫问面前的战士,“谁任命你代理排长的?”

“没有人任命,当时我们副连长、排长都牺牲了,部队不能没有指挥员。我自动站出来代理排长。”

西蒙诺夫问:“你自动的代理排长,他们服从你的指挥吗?”

“服从,完全服从。”

西蒙诺夫不能理解地歪了歪头,继续问:“战士们要为班长报仇,你为什么不让枪决俘虏?”

“战场纪律不准许枪毙俘虏。我们夺取阵地的目的,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战斗的胜利。随便打死俘虏,敌人就不敢投降了。”

西蒙诺夫十分激动地站起来和‘代理排长’握着手问:“你现在是排长吗?”

“不是,我是战士。”

西蒙诺夫感慨地自语:“伟大的战士。”

座谈会上,每个与会者的发言都是热情洋溢。西蒙诺夫不停笔地记录着。

一三五师接到向湘桂铁路上的洪桥穿插的电令,分为两路纵队平行前进,左路四0三团,右路四0四团,四0五团为师后卫,两路相互掩护向洪桥前进。

四0五团按师的命令,待集合出发时,三营被敌人的火力压在村头,团部大院也遭到敌人火力封锁,副团长韩怀智趁天没有亮,就带三营迂回到敌人的侧翼组织反击,展开了激战。

左路四0三团前卫一营,在前进途中与敌遭遇,一营展开火力后抢占了制高点,白崇禧的主力一七二师1个团对我轮番进攻,战斗极其残酷,战士的子弹、手榴弹打光了,爆破筒也用完了,就用刺刀跟敌人拼搏。

一营经过一天的苦战,伤亡极大,同团主力的联系又被敌人割断。四0三团二营三营被敌人一三八师、一七六师两个团包围,两个营的兵力抗拒两个团的敌人轮番进攻,营长、连长相继牺牲,团长刘世彬还面临更严峻的形势:天线架不起来,与师指挥所失掉了联系。

一三五师三个团在两条路线上与敌人打响,被敌人分割,后路又被切断,师长丁盛立即向林总报告了这一情况,林总当即复电:一三五师被敌四个师分割包围,敌企图围歼你师,令你师立即占领有利地形,构筑工事,进行环形防御,准备抗击绝对优势敌人的围攻,将敌吸引住,以便我主力围歼。

就在这同时,白崇禧也抓住了一三五师孤军深入的战机,速调已经南撤的敌人回戈北攻,企图把一三五师歼灭。

一三五师承受着四面敌人的巨大压力。

那是一个倾盆大雨的夜里,丁盛接到林彪的电令后,他感到任务艰巨,责任重大。远处传来了激烈的枪声,他知道是四0五团在抗击数倍的敌人。四0三团又被敌人分割包围。在这形势危殆的情况下,如四0三团突不出敌人包围,两个团的兵力怎能挡住数十倍的敌人进攻?阵地失守,全师覆灭,敌人南逃,不敢想象的后果将要出现。他决心:必须把四0三团接应出来。

丁盛顶着大雨站在小桥的桥头,听着越来越激烈的枪炮声。作战科长走到他跟前报告:“电台和四0三团联系不上。”

“派人去找,命令四0三团拼死突围。”

四0四团侦察参谋张佑接受了任务,他带着侦察班和向导,走小路从敌人正在展开战斗队形的间隙进入了四0三团阵地,和团长取得了联系,由张佑带路,在四0四团接应下,突出了敌人包围,与师主力靠拢。在突围前团长命令警卫连留下一个排在阵地上抗击敌人进攻,掩护团主力突围。警卫连连长周戈亮、指导员宋全来,在谁带警卫排留在阵地的问题上,两个人互不相让,都要留在阵地上……

西蒙诺夫停下了笔,凝视着面前的战士。俄罗斯姑娘的手,停在小打字机上,她的目光含着惋惜。

谁都知道,留下的人面临死亡或是被俘。因为41个人怎能抗击几十倍的敌人。为了全局,为了战争的胜利,必须付出必要的牺牲,把生的希望让给同志,把死留给自己,这就是我军的指战员。

西蒙诺夫问:“他们二人谁留下了?”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指导员宋全来留下了。”一个战士沉重的回答。

西蒙诺夫没有动笔,他又一次凝视着坐在面前的战士,这场战争的幸存者,他闪烁着激动的目光,低沉的声音问道:“最后怎么样了?”

“指导员宋全来和警卫排的41个人,全部牺牲了……”

西蒙诺夫没有动笔,他缓缓地低下了头。发言者继续叙述:

四0三团的二营、三营,在宋全来和警卫排的同志的抗击中突围了,战后打扫战场时发现他们的枪砸碎了,宋全来身上带的文件撕碎后散落在山谷里。他们浴血奋战,死得那么壮烈,那么英勇,41个人的尸体,随着季节的风雨,无声无息地躺在山坡上,像是落满山的枫叶。这时,白崇禧发现我军主力对他形成包围,急电命令全线撤退。

四0五团团长韦统泰,副团长韩怀智发现山下有敌人的大部队开进,他们断定是敌人在退却,不待请示,立即将三个营的兵力一线展开出击,他们一边下达战斗任务,一边向师指挥所报告。在下达战斗任务时,团长韦统泰命令部队轻装,各连不准停下来组织战斗,任何人不准在前进路上卧倒,要不顾敌人火力阻拦,迅速冲入敌群,把敌人打乱,分割。韦统泰还要求部队在出击时要吹冲锋号,战士们要喊“杀”声,大造气势,震撼敌人。

西蒙诺夫问:“非战斗员也冲下山了吗?”

“都冲下去了,炊事员拿着扁担也冲下去了。”

西蒙诺夫摇摇头,对翻译说了几句,翻译说:“勇敢的部队,战无不胜的部队。”

在三公里地段上,全团13个连队,在此起彼伏的冲锋号和“杀”声中,将敌人拦腰斩断,打掉了白崇禧的第七军军部,敌人失去指挥,一片混乱。一三五师配合兄弟部队又歼灭白崇禧4个主力师,敌七军军长李本一化装逃跑,副军长和参谋长被俘。这一战役,为解放中南全境扫除了最大的障碍。

西蒙诺夫说:“我理解了。在军部我问陈伯钧军长,为什么指挥员牺牲了,连队的建制被敌人冲散了还能继续作战,还能准确无误地执行战斗任务,我理解了。”他站起来和与会的同志一一握手,拥抱了“代理排长”的那个战士。

西蒙诺夫采访结束后,乘坐吉普车路过四0五团与敌人浴血奋战的黄土铺战场时,下车走上了山坡,久久地默立在硝烟散去的那片战场上……

满山秋色,满山被子弹洞穿的树木,有只被子弹射杀的飞鸟还挂在树上,西蒙诺夫望着挂在残枝上的那只死鸟,似乎想到了战斗激烈而悲壮的情景……下山时,西蒙诺夫从残枝上采了几片红叶,递给俄罗斯姑娘,说:“它是鲜血染红的,我要融入我的作品里。”

一年后,西蒙诺夫写出《战斗着的中国》 。

(责任编辑 致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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