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百岁女作家苏雪林
[ 2000年第3期 台湾百岁女作家苏雪林 作者: 沈晖 ]
1999年4月21日,皖籍居台著名老作家苏雪林先生在台南逝世,享年102岁。大陆媒体《参考消息》在报道苏雪林去世的电讯稿中称其为“享誉国际的文坛耆宿”、“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两岸迄今最长寿的作家”。由于台海阻隔,大陆读者对这位集作家、教授、学者、画家、翻译家于一身的文化老人的非凡经历知之甚少,对她煌煌著述更未知其详。笔者有幸在她晚年于大陆编辑出版4卷本《苏雪林文集》,并与之通信15年,有缘两次赴台拜谒,朝夕相处月余,聆听她诉说百年人生之旅。闻道的喜悦和解惑的清明,如春风拂面,似甘泉沁心,现将访谈及有关资料整理成文,与读者一起走近苏先生,去一睹这位文坛传奇人物的魅人丰采。
女师才女苏小梅
苏雪林(1897-1999),生于前清光绪二十三年,农历二月二十四日。原名苏小梅,学名苏梅,字雪林(因慕明代诗人高启咏梅佳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取“雪林”为字)。20年代末成名后多用“雪林女士”、“绿漪女士”笔名发表作品。祖籍安徽太平县岭下苏村,据《太平苏氏宗谱》,太平岭下苏姓为四川眉山苏氏裔脉,苏雪林为宋代文学家苏辙第34代后裔。
太平岭下苏村,依偎在雄奇灵秀的黄山北麓,风景幽绝。奇峰奇云的黄山烟霞,引发她幼年美丽的遐想,波光潋滟的太平湖水,陶冶她宽广的胸襟,山之刚,水之柔,铸就了她后来散文佳作阳刚阴柔两种美。
苏雪林自幼就是一个具有灵动不羁性情的女孩,天资聪慧,求知欲极强,她能想出各种办法逃避那个时代一般女孩黯淡无趣的童年生活。“只因出世早,没有现在一般女孩子受教育的权利,在家塾里混了几年,家里就不允许再读书了。”她央求祖父衙署里的老伯老妈,讲述神怪故事和有趣的民间传说,她还悄然无声地溜进叔兄们的书房,把《三国》、《水浒》、《说唐》、《封神》一类小说“偷”来,当作课本阅读,或找来纸笔临摹书中的插图,为自己营造一个快乐而艺术的小天地。如饥似渴的潜心自修,使她萌发了强烈的艺术冲动。11岁时,她受当时一本日俄战争连环画的启发,绘制一本厚厚的《猫儿国的故事》,描写猫与老鼠开战,情节穿插极其热闹,自成章回。13岁时四叔为了测试她有无做诗天份,出了《种花》二字,要她去诌一首七绝,半小时后,她交卷了——
林下荒鸡喔喔啼,宵来风雨太凄其;
荷锄且种海棠去,蝴蝶随人过小池。
首句走韵,四叔改为“满地残红绿满枝”,后二句则赞为“婉丽有风致,孺子可教。”诗炉之火一旦腾腾燃烧,就会产生不可遏止的创作欲望,今观先生诗集《灯前诗草·少作集》,其天资、悟性与灵心令人惊诧:
碧栏干外望斜阳,燕子双飞水一塘。
日夕凉风亭畔起,薄衫时著柳绵香。
——《初夏》
乡村三月里,到处菜花香。
篱绕一池水,门开四面桑。
蛙声喧乱草,犊影带斜阳。
扶杖过桥去,云山已半藏。
——《晚景》
淡写轻描,情景逼现,这对于一位尚无师承仅凭自修的鬓龄女孩来说,诚属可贵。王观堂在《人间词话》中云:“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一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姐姐与堂妹读了一点书后,便回到闺阁学刺绣缝纫,过着那个时代一般女孩的正常生活。雪林对女红没有兴趣,终日与诗书笔墨打交道。她跟长兄学画山水,那浅墨著色的尺幅小品,气韵生动,颇具章法;诗在四叔的熏陶下,五言古诗、七言古诗的长篇常赢得长辈们嘉许。1914年,安庆省立第一女子师范招生,消息传到偏僻的山村,激活了她上进求学、读书深造的热望,她“费了无数的眼泪、哭泣、哀怨、吵闹”,“甚至拚上一条小命”,以自杀相要挟,才争取到读书的权利。她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第一女师。在师范三年六个学期,年年第一,各科成绩优异,且能诗会画,每到年节,一些老师、家长向她求诗索画。那时为民国初年,女孩崭露头角真是凤毛麟角,“女师有个苏小梅”,“江城才女苏小梅”在斗大的安庆城,可谓家喻户晓。
以“五四人”自命
1917年在女师毕业后,遂留附小任教。1919年暑假,波澜壮阔的“五四”运动爆发不久,苏雪林毅然放弃小学教员的职位,赴京就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国文系,与后来成为知名作家的黄庐隐、冯沅君同在一班,亲列新文化先驱胡适、李大钊门墙受教。渊渊如海的古都北京,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她的整个心灵都被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狂飚突进的新思潮所鼓动,直到晚年她都难忘这一段影响她一生的求学经历。“每天我们都可以从名人的演讲里,戏剧宣传里,各会社的宣言里得到一点新刺激,一点新鼓动。我们知道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反抗,什么是破坏。”“我是从‘五四’思潮里翻滚过来的人,‘五四’对我影响巨大。”1919年10月1日,她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新生活里的妇女问题》,对旧社会里妇女非人生活提出控诉,号召全社会的人都要从恶社会里拯救妇女同胞,使她们能过上人的生活。她还用白话文在校刊上做了一篇短篇小说《童养媳》,对乡村中至今还蓄养童养媳之陋习与罪恶进行揭露,“辛酸刻骨,悲风满纸”。接受新思想熏沐的苏雪林,以“五四人”自命,用了许多笔名向报刊投稿,并与同学周寅颐应《益世报》编辑成舍我之约主编该报《妇女周刊》。五四后盛谈的妇女解放、女子享有教育权、继承权、经济权等,她 都诉诸文字予以鼓吹。尽管她多用笔名,如灵芬女士、老梅、杜芳、杜若等(注:据她晚年告诉我说,只愿以文章与读者见面,不愿以作者本人与读者见面),但细心的读者从文笔文风上仍能判断她就是苏梅,请听七十年前的一段历史回声——
“这是不喜欢用自己真姓名而好多用笔名发表作品的一位女作家……五六年前的北京文坛(注:指1921年前),凡是提到苏梅女士,差不多没有人不知道的。当时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出了许多擅长于文学的女生,其中最著名的号称四大金刚(注:指苏雪林、黄庐隐、冯沅君、程俊英),苏梅女士是四大金刚之一”(张若谷《现代中国女作家》,载《真美善》女作家专号)。
1921年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创办的海外中法大学在京沪粤三地招收留学生,即将由女高师毕业的苏雪林,又鼓荡起乘长风破万里浪赴海外留学的雄心,毅然报名应考,作为首批105名留学生中为数不多的女生之一,进入法国里昂艺术学院深造,先学美术,后改习文学。1925年留法归来后,一面教学,一面从事新文学创作,丰沛的作品,宛若一朵朵绽放的鲜花开放在新文学百花园中。
一举成名的《棘心》和《绿天》
1928年署名绿漪女士的散文集《绿天》和1929年长篇自传体小说《棘心》相继面世,使苏雪林一跃而为蜚声文坛的女作家,与冰心女士、沅君女士、丁玲女士、凌叔华女士并称为新文学最受瞩目的五位女作家。《棘心》之名取自诗经“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棘是一种生长缓慢的小树,木初生称为棘心,世人多以此比喻人之成长,需要慈母的深情养育,故称人子思亲之心为棘心。在这部长篇中,她以自己留学法国的经历,再现个人、家庭、社会乃至本世纪初的动荡时局,以如诉如泣的文字,抒写一位出自旧家庭同时又接受新思想的“五四”人,在时代变迁中的苦闷、彷徨与追求,展现五四后知识女性面临人生抉择时的心路历程。尤其是作品主人公杜醒秋对祖国的拳拳之心和对慈母的眷念之情,鲜活感人,读来催人泪下。一位叫一萍女士的曾回忆当年《棘心》初版发行的盛况:“京沪爱好文艺的青年,莫不人手一册,有人结婚,送《棘心》是很时髦的礼品。”一年不到,《棘心》便风行大江南北,畅销十余版。已谢世的作家兼翻译家朱雯先生,当年就是读了《棘心》受其艺术魅力感染而走上文学道路的。今年去世的萧乾老人,在辅仁大学读书期间,看了小说后,撰写《评〈棘心〉》一文在《辅仁杂志》上发表,成为最早评论苏雪林作品的作者。台湾女作家叶蝉贞曾回忆她上中学时读《棘心》的心情:“那时候我们读张资平、叶灵凤等人的风花雪月小说,读得无病呻吟起来,读《棘心》才感到一股真性情、真情感的热流,由心底蒸蒸升起。五四时代已过去七十多年,那个时代的面貌,即使是过来的人也模糊不清了,今天重读《棘心》,那个时代的人物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们面前,从这些鲜活的人物身上,我们能感觉到那个时代的气息。”《棘心》后来在香港、台湾重印,近年又在大陆出版发行,说明这部开描写留学生生活长篇小说之先河的作品,其现实主义特征与艺术魅力、阅读的审美情趣和时代并进,永远受到读者的青睐!
《绿天》是自20年代末流传至今的一本畅销散文名著。叶圣陶先生30年代曾将集子中的《收获》、《扁豆》选入初中国文,作为全国中学生学习写作的范文。今日台湾国文课本也一直把《秃的梧桐》这篇优美的散文,作为中学课本的保留篇目。苏雪林是现代文坛公认的散文大家,六十多年前文艺评论家阿英就说过:“苏绿漪是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她的作品里,对于自然描写最为出色,成就特别高”。她以童心看世界,以自然、母爱为主题,率真清新的文字,轻倩灵活的笔触,牵着读者的手,走进自然的怀抱,去领略奥妙大自然勃勃生机以及带给人类无尽的遐思。精妙的文采,豪放的才思,娓娓动人的抒情,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与人性的芬芳。作者笔下学养深厚的智慧澄液,心中高雅充实的生命力,是她散文撞击读者心灵夺人共鸣的魅力所在。诚如老作家林海音所言:《绿天》实在是一本富有诗意的散文,我在中学生时代读它,和今天我做了祖母再读它,一样使我深得其味。
学术界的“福尔摩斯”
苏雪林自青年时代就对学术研究有浓厚的兴趣,她受业师胡适先生的影响很深,尤其推崇胡适“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获得学术上的新发现”的观点。她的第一本学术著作《李义山恋爱事迹考》是1927年出版的,那时她刚满30岁,在苏州东吴大学任教。这本研究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的专著,自出版至今已过去七十多年,一直受到学林重视,书中许多观点仍频频被中外学人引述。
李商隐的诗,素以隐僻、别有所指难以读懂,尤以诸多《无题》诗,寄托遥深,神秘莫测,故元好问有诗慨叹:“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千余年来,人们解读李商隐诗,众说纷纭,未得真髓。苏雪林在精研李商隐全部诗作后,又据《唐书》、《通鉴》、《唐才子传》等史料,考其年谱、交游、成诗年代与写作背景,终于寻到了诗人恋爱的蛛丝马迹,揭出这位风流才子浪漫恋情的一大秘密:原来他诗集中那些为数众多的《无题》诗,及《可叹》、《一片》有题等于无题诗,是有意用若明若晦的怪僻言辞的典故炫惑读者的眼光,剥去矫饰的外表,他的诗其实大部分都是极香艳、极缠绵的情诗,曲折委婉地写其一生的艳遇和恋爱事迹。唐代风气是很开放的,为什么李商隐偏要这样扭扭捏捏说些叫人猜谜的话头呢?苏雪林对此作阐释:李商隐以曲笔、隐晦的手法来抒写他的恋爱,实别有苦衷,因他恋爱的对象,非为寻常女性,既有女道士(宋华阳),又有宫女及嫔妃(卢氏姊妹——飞鸾与轻凤),如不加掩饰直笔昭明,不但对方名誉不保,杀身之祸即在旦夕之间,就连诗人自己的下场也可想而知。但作为一代情圣的李商隐,如何因危险而抹去这一段刻骨铭心、令他时时心动的恋情呢?毕竟他是位风流才子,不敢说又忍不住不说,于是呕心挖脑,制作了一首首巧妙的诗谜,他用教后人猜谜的方法,窖藏了他的恋史,但窖上却精心安置了一定的标识,犹如矿山上的一块矿苗,教后来认得这标识的人,去寻找矿脉,开掘宝藏。所以李商隐的无题诗,可以算得上是千古情诗中别开生面、最值得玩味的杰作。读者若有兴趣,不妨读一读《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你一定会被苏雪林灵眼明敏,深探李商隐心曲的严密考证所折服,借助这把解谜的钥匙,去打开李商隐无题诗的八宝箱,你就可以明了唐代宫帏制度及女道士、宫嫔的生活之秘,也能深切体味到这位晚唐诗人“深情绵邈”、“哀感幽伤”之作的难言之隐了。《孽海花》的作者曾朴先生对《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大加称赞,言该书索隐钩沉,严密考证,解决了李商隐诗积疑已久的悬案,称苏雪林为“文坛名探”、“故纸堆里的福尔摩斯”。
屈赋研究的新发现
如果说《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仅是对一位诗人的专题研究,那么苏雪林对屈赋的潜心研讨,则是对战国文化、上古神话乃至中国文化史与世界文化史的综合考察和探讨。
富有生气而又具开放人文精神的战国文化,诞生了一位伟大诗人屈原,这位楚国精英撰写的“奇文郁起”、“精采绝伦”的二十多篇辞赋,引起后人广泛研究的兴趣。自东汉王逸肇始,两千多年来注疏蜂起,注家人才辈出,但所有解读者都沿袭一条传统的治学路径,以《说文》训诂为主,角度始终固定在本土文化圈中来研讨战国文化,疏解屈原作品,无视域外文化对战国文化的影响;在探讨屈原作品文内之意与文外之旨方面,不免有雾里看花,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局限,对某些渍染浓厚异域文化色彩的篇章,解释就牵强而失圆满,不能令人信服。比如,《天问》一篇,文字生僻深奥,文理瑰诡慧巧,文思幽秘神邈,文彩丰赡雅丽,典故出处又多不见中国经史,注者纷说,莫衷一是,臆测与迂曲附会之见,就势所难免了。
1980年83岁的苏雪林向世人奉献了她积50年之久精研屈赋的成果《屈赋新探》。这部180万字的宏篇巨著共分四集,第一集《屈原与九歌》,第二集《天问正简》,第三集《楚骚新诂》,第四集《屈赋论丛》。在这4本巨著中,她独具慧眼,另辟蹊径,不蹈前辈学人治学在中国正经正史的故纸堆里皓首穷经的旧辙,以比较神话学、比较宗教学的新视野,对屈原作品进行东西方跨文化研究;以域外文化——西亚两河流域、波斯、埃及及古巴比伦、印度、古希腊文化中的宗教故事、神话传说、天文、地理、历史等与战国文化作比较,探讨西亚古文明与中国古代文化的渊源关系,把中国文化及世界文化中许多杂乱无章的文化分子整理成源流演变、脉络分明的系统,并据20世纪考古学关于人类文明的新发现,居世界大文化的高度来审视战国文化。这种宏观与微观的多视角立体研究,亦即把屈原这位世界级文化名人,放在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座标上来对照,这种扩大研究资料范围,着眼于世界文化的治学路线,寻求文化发祥源点的方法,可以说找到了一条前无古人的正确路线,并由此揭示了屈原作品中罕为人知的奥妙——蕴藏着丰富的域外宗教和神话。她在《屈赋新探》中提出:世界几支文明古国的文化同出一源,发祥于西亚两河流域,中国文化乃世界文化的一支,且处于文化冢子的地位。“世界文化同源论”、“域外文化秦汉以前来华说”,是她研究屈赋的两大发现,这一石破天惊的见解,揭幽探秘的智慧,言之凿凿的考证,奠定了她在这一研究领域的卓绝地位,也充分展示了她中西文化学识深厚的根柢。中华文化的命脉,正是有像苏雪林教授这样老一辈学人,以求,延绵传承,才得以发扬光大,炳耀千秋。为此,总部设在菲律宾马尼拉的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1993年4月向苏雪林颁发资深敬慰奖,对她的卓越成就表示敬意与褒奖。
她的一生跨越两个世纪,在百年人生之旅中,她一直钟情于教育,播撒人文的种籽,呵护人类希望之花朵。自小学教到大学,除了中途两次赴法国留学,一直未离开杏坛。她先后任教于苏州东吴大学、上海沪江大学、省立安徽大学和国立武汉大学。去台后又在台北师范大学和台南成功大学执教,直到1973年75岁高龄时才放下教鞭。退休后的苏雪林教授退而不休,仍孜孜笔耕砚田,继续写作与研究。她自十多岁开笔,到百龄因骨质疏松症不能握管,才被迫放下,写作生涯绵延几近九十年。历史忠实地纪录了她非凡的业绩:出版著作五十多部近二千万言,中有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绘画、传记、翻译、文艺批评与学术研究,几乎包容了文学艺术的各种门类。她是一位集诗人、作家、画家、学者、教授于一身的奇人和才女,在学术研究领域独领风骚,她是一位极具魅力与个性特征的人物。
人们会惊异,是什么力量使她有这种与时代并进的非凡创造力,在诸多领域取得令常人难以企及的丰硕成果?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文艺之神,拨醒我心灵创作之火”,是“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的使命,迫我矢志以求”,“我要把自己最后一滴精力都绞沥出来,以宝贵的生命去兑换艺术的完美”。综观她的一生,她正是以豪迈的民族激情,赤诚的爱国信仰,勇往直前的殉道精神,去抒写自己一个世纪的心路历程。她晚年与衰老、疾病抗争,不甘心放下笔的顽强斗志,最令人感怀。九秩大庆时,教育界的同仁和文艺圈中的新老作家为她贺寿,她豪情满怀地对来宾说:“有生之年,还要创作!”两年后她的散文集《遁斋随笔》面世;九五华诞前夕,她忍着摔断腿骨的痛楚,仅用数月时间,就写出文情并茂的传记《浮生九四——雪林回忆录》;九八高龄时,又相继出版研究诗经专著《诗经杂俎》与山水画集《苏雪林山水》;去世前十天,台湾成功大学为庆贺她102岁生日,出版了15巨册450万字《苏雪林日记》。
魂归故里
“文字多古情,荷衣说艺斗心兵;梅魂菊影商量遍,竟至虫鱼了一生”(见《灯前诗草》)。这首诗道出了她一生与文学结缘的深情。手中有笔,心中有爱,肩上有担,不因年迈而弃置文学和学术研究为生命的理念,以飞蛾扑火般的执著从事创作与研究,去做一名艺术忠臣,这份真诚和热情,令人动容,催人感奋!六十多年前,她在为学生青年诗人王佑才的诗集《蝉之曲》作序时就说过这样的话:“文学艺术家的使命,是要在荒地上撒布花种,在沙漠里掘开甘泉,我们要把这个荒凉的世界打扮成锦天绣地的乐园。”
她是一位与生命打过苦仗的人,少年时代求学奋斗,青年时代不美满的婚姻(她28岁与家庭包办的夫婿张宝龄结婚,不久二人即分居,未有子嗣),中年颠沛流离,晚年独居孤寂。平常人遭此处境,或许会消磨斗志,一蹶不振,但她却能以顽强独立的精神,诚笃淡泊的态度,面对多舛的命运,傲然挺身,走过生命的每一段历程,老来接受生命授予的荣誉奖章。自1975年照顾她40年的胞姐过世后,她一个人独立生活二十多年。尤其是90岁后,衰老、病痛、骨质疏松症折磨她,骨盆摔裂、腿骨摔断5次,靠钢钉固定,只能扶着铝制起步器,在室内稍作移动。她一生节俭自奉,简衣蔬食,保持皖南女性朴素持家的美德,从来舍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但是当朋友、学生、亲属经济窘迫时,她却倾囊相助。诗人朱湘狂傲孤僻,30年代初南北飘流,她两次馈金救助:50年代留法女画家潘张玉良贫病交困,她即时汇钱寄药给这位昔日里昂艺术学校的老同学。1937年8·13淞沪之战,她目睹军民同仇敌忾浴血抗击日军的悲壮场面,毅然将自己嫁奁、薪俸与稿费买的两根金条(重50两3钱)捐作抗战费用,此事曾见诸《国闻周报·战时特刊》,举国传为美谈。
1998年5月,度过101岁生日的苏雪林,强烈萌动回归故乡的愿望。在她得意门生唐亦男教授的安排下,她坐着轮椅,飞越海峡,回到阔别半个世纪的祖国大陆,经合肥过芜湖,到达魂牵梦绕的故园太平岭下,她自1925年离开故乡,到此番归省,悠悠73个年头的思乡梦终于圆了。在祖屋桂花树下,她盘桓流连,神情专注地凝视这里的一草一木,当年豆蔻年华的她,曾在树荫下读书画画;在家塾“海宁学舍”里,尽管屋内空空荡荡,昔日读书的桌椅不存,但格局仍是旧时模样,触景生情,脸上漾着一丝笑意。90年前13岁的苏小梅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写下她第一首《种花》的七绝,那脸上掠过的笑容,是她在经历百年人生、重归故里后最快慰、最舒心、最圆满的瞬间定格!
5月28日,苏雪林兴致勃勃地乘缆车登临黄山北海,纵览黄山云起云飞的绝佳美景。她年轻时游过黄山,中年时写过黄山画过黄山,晚年又常在梦中神游黄山,没有想到能在101岁时重睹黄山群峰的秀色。风景区的人告诉我,文化老人苏雪林先生是登上黄山最年长的贵客,打破了刘海粟95岁登黄山的纪录,跟踪采访的电视记者用摄像机拍下了这一珍贵的历史镜头,时间是1998年5月28日上午11时。
1999年4月21日下午3时,苏雪林病逝于台南成功大学医学院。临终前她留下遗言,骨灰运回太平,安葬在其母墓旁。1999年8月下旬,海峡两岸苏雪林教授学术研讨会在先生故里太平举行,两岸六十多所高校及研究机构百多位专家学者聚会太平,进行为期三天的学术研讨。会后与会代表乘车赴岭下苏村,参观苏雪林故居并举行灵骨安葬。墓地位于祖屋一箭之遥的凤形山上,墓碑为黑色大理石,正面镌刻:“苏雪林教授之墓”,背面的碑文八个大字:“棘心不死绿天永存”。这是故乡及后人对她一生最精辟的概括。安息吧,苏雪林教授!您丰硕的文化遗产,值得海峡两岸千千万万读者承传含咀,永远的追思!
(责任编辑 舒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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