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风凋碧树

2000-05-15 作者: 徐光耀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0年第5期 昨夜西风凋碧树 作者:徐光耀 ]

八、挨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还是让我们回到创作室来。

文联大楼的斗争热浪,催得创作室亦连续升温。先是命令与丁、陈有关联的人赶快交待,“再被动就危险了”。我于是写了个文字材料,恭恭谨谨地交待了三件事 :

一、去年12月12日,给作协党组写过一封有关丁玲的信。

二、经李兴华手,送给过陈企霞300元钱。

三、到丁玲家去过四次:一次帮她买出国礼品;一次是丁玲宴请《桑干河上》的俄译者刘芭夫妇,让我去陪吃;一次是丁玲宴请聂鲁达、爱伦堡两对夫妇,又让我去陪吃;最后一次是与同学孟冰找丁玲,要求去朝鲜战场体验生活。

这个交待写在陈企霞的大“坦白”之前,由于一时的人情味发作,心一软,把给陈的第二笔钱隐瞒了。于是铸成我的第四行大罪。隐瞒的原因,主要是怕把那位女同学扯出来:她三十左右了,一直未婚,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联大时她是我的学习小组长,很文静,也勤奋,十分爱惜“羽毛”。丁、陈的案子如此火爆,一旦扯进去,必被穷追,那她的日子还怎么过呢?何况,不是说过钱算她借的,与陈企霞无关吗?就算隐瞒了,拿党性、良心一比,也说不上有多大过不去……

冷不防陈企霞在大会上自己揭出来了,而且说他们已姘居十年。我大惊之余,赶忙给支部写补充交待,但已来不及了,铁的事实证明我“对党不忠”,而我自己也很服罪,对党隐瞒,这当然是很不对的。

为什么每逢交待,我总把给作协党组的信列为头条呢?它本来在党的生活中很正常:党组织给党员写信调查事情;党员按要求提供回复。其中无诬陷,无造谣,不虚假,也不故意制造混乱,凡事实都有根据,日月地点场合齐全,极其便于查对,按理说,这么用心的写信,应该受表扬才是,怎么倒成了犯罪嫌疑呢?这不滑稽吗?若说这就叫反党,那么,党员再接到党组织来信,应该怎么办?难道不回答,不理睬,什么全不提供,一切都去你娘的呱哒哒,才能做到不反党吗?何年何月,有过这样的党章呢?

但又为什么交待呢?这主要是凭感觉,环境给的暗示。尽管作协党组是党,支部也是党,但你的信与丁玲有关,那就得“交待”!同时我也感到,仿佛有人正等着这封信,好早日见识一下它的内容。

“交待”了,也果然马上见效,不出三天,这信被复印30份,在斗争公刘的会上分发,创作室成员人手一册,也给了我一册。复印技术在当时很先进,原件上被人划了黑线的地方,也都清晰可见。

尽管凶兆越来越多,我仍很自信,就让大家拿最挑剔的眼光,把这信好好儿看看吧。创作室那么多老党员、老干部,大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有着多年的党性锻炼,我不信他们会凭着这个给我定罪,除非他们都疯了。然而,事实却证明,恰恰是我疯了!

就在斗公刘的会宣布“告一段落”那天,我被正式点名。主任虞棘说:“明天上午的会,由徐光耀同志检查交待,希望做好准备。”尽管我已有预感,还是大吃了一惊。虞棘看到了我的惊愕,解释说:“第一,你给作协党组的信,性质很严重:第二,你也有‘言论’,《文艺报》上发表了文章;第三,文联大楼会上,‘点’了你两次名……”

谢谢他,一下子使我明白了很多……

又一下子使我糊涂了很多……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觉,明白和糊涂捉对儿厮杀,两个我:你杀死我,我杀死你……

可恨的“文革”,吓得我把当时的日记毁掉了,记不清这个日子了。这一日,真是我生命史上下地狱的一天啊!

第二天上午,我作了详细的“交待”,交待了与丁玲、陈企霞来往的全部历史,全部过程,全部内容。所谓“全部”,其实不准,我所交待的只是丁、陈“错误言行”的全部。至于他们那么多革命的正确的言论,那是绝对不能提及的。提了,就会招致“又搞翻案”,甚至“继续向党进攻”的训斥。这在樊斌和公刘的身上,已屡屡体现过了。

大凡一个人挨斗,总须经过这么一些阶段:坦白交待,批判揭发,深挖根源,“梳辫子”定案。而交待,揭发,批判,大都错综交叉,贯彻全程的。一般的规律是:凡初期的交待,总被批为“不坦白”,“不老实”,“避重就轻”,“继续隐瞒欺骗”。眼见的樊斌、公刘、丁玲,无不如此。我,当然也逃不掉。后来,从别处推广来了“经验”,在“坦白交待”之后,必须来一个“打态度”阶段。据说,有些被批斗的人,顽强抵抗,放肆狡辩,气焰嚣张,全无认罪之意。若不先把他们的“威风”煞下去,是很难解决问题的。因而,必须先“打态度”,待其老实低头之后,才能有所“交待”。而方法,则不外乎臭骂加温,拍桌打凳,大呼小叫,“狗血喷头”,必要使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屁滚尿流,筋骨瘫烂而后已。斗公刘的时候,“背靠背”会议还只布置“加温”,到我这里,“打态度”经验恰恰传到,于是,什么丁、陈的“走狗”、“马前卒”、“吹鼓手”,什么“忘本”、“叛党”、“资敌”、“卖身投靠”等等,等等,都成了司空见惯的题中应有之词。“温度”之高,要人保持不发昏,那是万难的。

其实,我与丁、陈的交往,就那么几次,活人当时都在,哪里需要下大工夫呢。1947年,我成了陈企霞系里的学生,除听课外,没有其它接触。开国那年,他给我的长篇《平原烈火》提过修改意见,并介绍发表和出版,是对我的最大“恩惠”。可《平原烈火》是歌颂共产党八路军的,我也没吹捧过陈企霞,这都没法子“上纲”。此后,他被打成“反党小集团”,我们就没有再见面了。我的“错误”就是两次给钱,又全是别人主动、别人经手。陈企霞自己已证得很清楚了。至于丁玲,我交待中有个精确的统计:听她讲课、讲话(包括开学典礼、学期总结、“三八”节座谈、毕业典礼等),共八次;通信两回;去过她家四次。就这些,全可找得出人证物证。凭这点接触,她就能把我培养成“反党分子”,岂非太神了吗?

细心的读者会问,“去过她家四次”,有无实在内容呢?问得好,本来这也是斗争会上的重点,且让我把“坦白交待”底稿上的有关部分,原文照抄如下:

“1951年3月11日,她(即丁玲)打电话叫我和李纳(文研所女学员)到她家去玩,我们去了。原来是陪《桑干河上》的俄译者刘芭夫妇吃饭。这是第一次到丁玲家去。这次,她把我向冯雪峰介绍时说:‘他的《平原烈火》我觉得比《新儿女英雄传》写得好,《新儿女英雄传》没什么人物,是凭故事取胜……’又说我是陈企霞的学生。然后又向我说:‘你那篇《我怎样写 <平原烈火>》写得不好,以后不论谁再叫你写这类文章,都不要写了。你怎么写的那本书,脑子里朦朦胧胧还不大懂呢。我本来想给你抽掉的,又怕打击你的情绪,还是发了。’当时,她是《文艺报》的主编。

“第二次到她家去,是1951年10月2日(还有十来个青年作家),是去陪爱伦堡夫妇和聂鲁达夫妇吃饭。坐约三小时。她把我向这二位大作家介绍时,曾说:‘这个青年出过一本小说,写得很有才能。’

“第三次到她家去,是1952年2月23日,我和学员孟冰向她要求到朝鲜去体验生活。这次她跟我们谈了很多话。大致有:

“谈到了读书,从而谈到果戈理、普希金、巴尔扎克……等等,向我们推荐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也谈到了中国古典文学。

“谈到了生活。她说:她‘就是一个作家,气质也是作家的气质。’她说,‘我就近不得生活,一挨近生活便有创作冲动。’她说,她想写的东西太多了。目前最吸引她的有这几个方面:第一,想到新疆王震的部队去看看生产和打小仗(剿匪);第二,想到东北的大森林中去看看伐木;第三,或者到湖南故乡,看看伐木者们的‘顺流而下’;第四,去黄河,看大规模的水利建设。她说,‘我喜欢有色彩的地方,喜欢一般人不大注意或不爱去的地方,我是不跟人赶浪头的……’

“还谈到《桑干河上》的写作情形,她说,这书是她的一种试验,试验怎样用许多小事把人物刻画出来,尽量避免单纯的叙述。

“这一次,她答应了我们到朝鲜去。

“第四次到丁玲家去是1952年2月26日。丁玲和曹禺将去莫斯科参加果戈理逝世百周年纪念。因我曾在去苏联前帮代表团采办过出国礼品,说我有经验,也帮她买些出国礼品。这一天,除上街两次买东西外,还管了些记记帐,打电话,催商号送货等事。丁玲跟我说过这样一些话:‘一个人出国’,出风头,并不是什么大荣耀(此段话在复给作协党组的信中已引用过,见前,不再重复——笔者)……

“她还拿出几本装订得很考究的果戈理的书,对我说:‘一个人写出书来,值得这样装订就好了。’

“她问过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在北京的,对继母叫不叫‘妈’,杀过人没有,过去有没有很大的烦恼,等等。但我不明白她问这些的目的。”

“1953年5月19日,丁玲去找马烽,在(文研所)院子里碰到我。因我马上就要回部队了,她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最后说:‘你应该想法搞创作,不要搞编辑,蹲办公室不好。心里要经常有个打算,有个写长东西的打算,不要乱抓;乱抓在没事可干的时候来一下,磨一磨笔,不能总是乱抓。”

又,“1954年(忘记了月日),不记得在一个什么公共场合碰上了丁玲。我当时是从农村回京办事。她见面问我去看陈企霞了没有(正是《文艺报》犯错误,陈企霞挨批评,反胡风斗争刚进入批判思想阶段的时候),我说没有。她说:‘你去看看他吧。他现在情绪很不好,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他这个人是没有朋友的,难得有人去看他。你是他的学生,他见了你会感到安慰。你去劝他写写文章,批批胡风。文章写好了,发表了,他的精神情绪,都会好些,就不会光集中在受批评的事上了。而且文章一发表,人家也就不会以为他是被打倒了。’隔了两天,我去看了陈企霞,并把这段话的意思向他说了。当一说到‘人家就不会以为你是被打倒了’时,陈企霞跳了起来,连问:‘谁说我是被打倒啦?谁说我是被打倒啦?’我没有说是丁玲说的,只说是怕人误会成这样。”

大家看,这儿所录的话,从用词、语气、风格,到情感表达方式,都绝对是丁玲的。那时的“反右”运动,正“遍地开花”,所有与丁、陈有关的人,都在忙于“坦白”,各单位互通信息,互转“材料”,共同“破案”,“气温”一升再升,“牙膏”挤了再挤,哪容你有半字虚假。我这人向来“无事不可对党言”,从第一次交待,到最后定案,基本事实就是这个样子。参与斗我的十几、二十人,至今大多健在,他们没有一个指出过,说我第一次的“坦白”,后来又作过修改。惟一的一次“补充”,就是给陈的第二笔钱,我连忙申请了处分,当时还有人疑我故意小题大作,是想掩盖重大阴谋呢。那时我可真的怨恨起丁玲来了:你暗地里搞了那么多反党勾当,就一句知心话也不跟我说。如果说了一句,我今天也好坦白呀!

无可“坦白”,就把上面所录丁玲的言行拿来抵偿。凡能上“纲”的,都被录进去。所以,这些就都成了“宣扬一本书主义”,“鼓励骄傲”,“宗派小集团活动”,“向党猖狂进攻”等等罪行的佐证。至于丁玲说过的更多的话,那是不能、也不敢录进去的。可悲的是,这些“坏话”被保留下来,而好话却永远消弥在大气里了。

九、也让丁玲亮个相

在这篇长文中,我一直没给丁玲一句申辩的机会。从开头到眼下,她一直是个罪犯形象。这是有失偏颇的。现在借个机缘,请她自己来点“独白”。不只为公正,也调剂一下氛围。

在我挨斗不久,支部又下过一道命令:凡与丁、陈及相关人员的通信,要尽数上交,不得隐匿或销毁。这是把“反胡风”的经验移植过来了。胡风只“三批材料”(主要是通信),就打出一大群“反革命”来,效果非常显著,创作室跟我要信,自是理由充足。于是连忙检点丁、陈及联大同学们的来信,即行清理上交。

上交之前,禁不住要把它们看一看,也是加小心的意思。其中属于丁玲的有两封,不看则已,一看,不觉悲从中来,翻来复去硬是难以割舍。幸已夜深人静,大家都休息了,便冒了加倍遭惩的危险,把稿纸铺于灯下,一字套一字地把它们偷抄了下来。为了保真,我甚至仿临了丁玲的签名。所谓“叛逆精神”,我身上向来稀有,这一回,要算是最大的例外了。

私人通信,不为宣传,最能见人肺肝,我们无妨用吹毛求疵的方法,潜心静意,仔细看看这个“大右派”是怎么说话的。前一封,写于1952年8月1日,我正在朝鲜战场上体验生活,因碰到一些困难,写信向她诉说。不久,就在火线的山洞子里,收到了这封信(为保存原貌起见,行文有误之处,亦一仍其旧。下同):

光耀同志:

今天读了你的信,忍不住要同你谈谈。

你走后,我才读到你的文艺整风思想检查的发言。从那个发言中,我才知道在你的思想中存在着颇大的问题,就是你关心你的写作问题比关心政治生活(即生活的政治意义)多。因此你心中是空空洞洞的,并没有使你非写不可的东西,所以你就怎么也写不出,写不好,而且觉得无什么可写。看到发言后觉得你去朝鲜是对的,但觉得没有好好同你谈谈,很可惜。我就怕你去朝鲜也收获不了什么。许多人去了也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同你谈也不迟,当然会因为是写信的关系就谈的简单些。

第一,我劝你忘记你是一个作家。你曾写过一本不坏的书,你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你忘记了,你就轻松得多。因为这就会使你觉得与人不同。这意思不是指骄傲,而是指负担太重。因为你发表过一本书,你就有读者,你的读者和朋友就要求你跟着写第二本更好的书。自然,他们的意思是不坏的,可是你却苦了,你怎么也写不出来,你焦急也没有用。我可以告诉你,读者又在慢慢忘记你,朋友的心也在冷了,这并不可怕,这就是说你可以不着急了,你可以慢慢来,你也可以把你的读者朋友忘掉,把那些好心思忘记掉,你专心去生活吧。当你在冀中的时候,你一点也没有想到要写小说,但当你写小说的时候,你的人物全出来了。那就是因为在那一段生活中你对生活是老实的,你与生活是一致的,你是在生活里边,在斗争里边,你不是观察生活,你不是旁观者,斗争的生活使你需要发表意见。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忘记你去生活是为了写作的,是为了你的读者朋友等等的想法。

第二,你不要着急任务。我们并没有加给你什么任务,你的任务是去生活,去好好改造自己,学习生活,学习做人,学习做一个好党员,一个有知识、有学问、有见解的好党员,一个有修养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你曾经写过一本很好的书,这是非常可喜的事,但离一个作家、一个成熟作家还很差,现在还是首先从做人做党员着手,写是第二。你不要忘记,暂时写不出不要紧,怕的是永远写不好。

第三,暂时可以不回。中国文学史这一季,你已经没有学了;没有学就留在以后学。下一季是苏联文学,你如在朝鲜无法生活下去,就回来学,如有法生活下去,就暂时不回来,苏联文学也留在以后学。不过,如果的确生活不能深入下去,我以为就要回,免得在那里虚度光阴,以后再下去也是一样。生活中的方式、运动、变化是很多的,但也不是非死捏着不放,死捏着也不一定就懂得了。你可以按情况机动,也要有决断,不要从小处顾虑。

多理解人吧,不是为写作和人做朋友,是尊敬人、帮助人,是向党负责的去爱人、帮助人。努力克服思想中的个人意识。应该有热情,有雄心(做一个最好党员的雄心),能艰苦,能坚持。我对你的希望是很大的,愿你从细小的地方做起。你可以和那边的部队的负责同志去商量,要设法取得他们对你有切实的帮助。

祝你坚强努力!

丁玲 8月4日

第二封信写于1953年春。当时,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学员正在结业,同学们即将各奔西东。丁玲当时在大连休养,写信回来向大家征求意见,希望就怎样才能把文研所办好,直言不讳地把意见提给她。我当时正面临工作去向的选择,对所里也有一些意见,顺势趁风,给她写了一封信。于是,便获得了这封回复:

光耀同志:

先祝贺你的结婚之喜。

你提的几点关于“所”的意见很对。我始终觉得我们搞了两年多,还没有造成一种蓬勃的、热情的、对生活、对艺术有无限倾心的气氛。因此也就是有斗争、有批评、又能爱人、又有很大愉快的情绪。一个搞文学事业的人,首先应该要求这个人是活的,而又是活得充实而又高尚的。苏联的作品很在这方面用功夫,马特洛索夫就是写这个英雄是怎样成为英雄的;是因为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是因为有那样多好人来养成了马特洛索夫有一颗高尚的心,他在哪里都是最好的,他在战场上去牺牲个人就来得一点也不突然。我们文学研究所始终还不能成为一个熔炉,现在情况是:大家都很好,相安无事最好,对个别调皮的人就束手无策了。为什么呢?我们整个的社会,“所”的社会气氛不够,一两个人去谈话批评是不行的,这些人不是怕谈话怕批评的人!只有把大部分人团结好了,大部分人都活得严肃、认真、有意义,那么,少数人就同化了。为什么没有做到呢?因为有许多原因,我们缺乏完全献身于“所”的创造的人太少了!我个人就受到很大的限制!这还不是指现在的几个负责人而说,这是包括了全所的人,特别是学员而说的。但我是相信可以搞好的,天下事都是这样,只要有人就行,有共产党员就行。你的意见是很好的,这些经验我们要接受的。

其次是关于你的去留问题,我个人对你有这种看法:你有些好处,就是有些条件,可是也有些缺点,缺点是经历太少,文学底子不够。按我的看法,你最好留在“所”内,我已把这意见告诉田间、马烽他们。原因我觉得再打几年底子,生活底子,知识底子,再回部队去。可是,可能他们要求你回去。我以为你是否可以提出来,因为你去年没有学习,最好留下来补学(我也把这个意见说了的),田间他们再把你的意见转到部队去,再学一期后回去。田间他们有你的意见也许好同部队商量些。但如果不能的话,我建议你回冀中部队去工作。不做文艺工作,不属文化部。你可以写两部作品,为这两部作品做准备,第一部,写冀中的抗日历史小说,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像肖洛霍夫写《静静的顿河》一样。如果你有这个计划,将来文研所还可以支持你、帮助你的。第二部,写回家的军人在地方工作上,在农村里,在工业的开展上,如何起作用。战争不是永远的,建设才是我们的目的。像《幸福》、《金星英雄》、《收获》、《库页岛的早晨》,都是写退伍军人如何从事建设工作。你回到冀中可以找到这种材料的。你看怎样?你到朝鲜只一年,看的方面少,给自己一些印象,一些启发,准备在你将来的作品中用的,写点短的散文是可以的,想从一些零碎的感受中写出著作来,有血有肉的人物来,那是不够的。你也不必为写不出着急。

总之,要努力!要夜以继日,贪心的去爱生活,爱人,爱文学,从各方面加强自己,提高自己的修养。做一个诚实的,像马特洛索夫式的青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如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乐意的帮助你!

四月初我不能回来了!

敬礼!

丁玲  3.19

这就是丁玲!这就是罪该万死的“反党右派”丁玲!据揭发,写这二信的时间,正是丁玲闹“反党”最活跃、最疯狂的时期。可我们那些自称响当当的铁杆“左派”们,写得出这样对党有深情的信来么?尤为费解的是,把信没收了去,为什么搁置不用?为什么不汇报,不交流,不转达?当事人心中明白:方针已定,就是要把人打倒。凡不能打倒,不利于打倒的,概予不闻不问,不查不证,不理不睬,为什么?就为“按既定方针办”啊!“人民战争”就是这样的打法,欺谁乎?欺天乎?

最令人不解的是:在我“改正”之后,这两封信的原件仍不发还,我屡次申请、讨要,就是不给。答复是:“已入文书档案,取出不便”云云。这使我愈发糊涂,“改正”时给我说过,有关定罪材料已经由组织上销毁了,怎么又出个“文书档案”呢?它是干什么的?没有解释。既是档案,取出应该很便,怎么倒“不便”了呢?还有,丁玲的信放在那里,究竟要它起何种作用?倘有人要查对或研究点什么——包括她或我的什么“不轨”之类,把它拿出来见见天日不好吗?

十、花絮”(二)

尽管我性子严谨拘束,挨斗日子一长,也就发“皮”,若把那些发言都记在心上,不仅太累、太烦,亦非做人之道。但要都略过去,又嫌粗率。还是让我们去粗取精,把些能起消闲醒脾、“以点带面”之用的花絮,记一些在下面。

头一个想到的是白桦。他当时风华正茂,倜傥风流,因出差没在创作室“鸣放”,自觉无“辫子”可揪;也由于“打态度”的经验尚未到达,他的发言颇富超脱而轻松的意趣。他说了个故事,说在云南有个傍河而居的少数民族,家家靠水为生,人人水性出众,能在风波激流中日夜出没。怎么练就的这份水性呢?是孩子一生下来,当娘的就把他(或她)绑在木板上,放在河里,任其游荡漂流。日日年年,高强水性自然练成;以至长大以后,人问他(或她)的母亲是谁,他就说,“是木板”。借此,白桦转向我说:你自小参军,党把你培养成作家,如今你却把木板当成了亲娘!

这故事,他说得动听而有文采,我虽并不认为自己是把木板当成了亲娘,故事的美丽,却使我至今不忘。

另一位是张桂,上校,年纪较大,品性憨直,有大好人之称。他在会上发言不多,斗樊斌和公刘的时候,都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这一次,不知是否要求“加温”之故,他一开口就很激动,整张脸都红通通的:“你,徐光耀!一个穷人的孩子,十三岁当小鬼,在党培养下,你,你怎么,就,就——”,“哇”的一声,突然大哭起来,眼泪鼻涕齐出,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使我极为震骇。他竟气成这样,我可真真罪孽深重啊!当时,我很想像个老鼠一样钻到地下去。主持人见他久久说不出话,便劝他冷静冷静,由别人先说。然而,直到会终,他也没有再发言。此后的多年,也一直未再见他。我总在想,盛年人的眼泪可不是很现成的,他哭得那么恸,必有个道理吧!在他深心中,到底有什么块垒梗梗着呢?

再一位就要说到寒风。他是老二野,参战甚多,爱开玩笑,有点顽皮,也有点猛愣,是条生于易水的汉子。他的短篇《尹青春》,写长途行军中的艰苦,警句联珠,堪称一绝,很令我折服。可有一次他把我骂得很苦。那是斗我的后期,斗了一整天,临散会,虞棘忽给我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明天上午,要交出一份完整的文字检查材料,就是说,把犯“错误”的全过程、所有事实、关系、思想根源和认识,完全写清上缴。我以前已交过几次这种材料,字数都在一万五至两万之间,现在时间只剩一夜,如何写得出,这分明是有意刁难和施压。我于是央求说:自被审查以来,一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日开会反省,体力消耗太大,要一夜写这么长的材料,我就是不睡觉,也做不到的,希望多宽限一两天。谁知话刚说完,寒风便往起一站说:“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体力消耗太大,谁叫你犯错误,谁叫你反党,活该!”

尽管斗“皮”了,这“活该”二字,还是“滋”地钻入鼻孔,狠酸了一下。战场上抓住了国民党汉奸,也不曾用过这种字眼对待他们。如今的我,真就糟到这种程度了吗?日后有许久,脑子里总被这两个字缠着。缠来缠去,竟想起一个传说,据传在疯人院里,所有疯子都绝不承认是疯子。若有谁被指为疯子,其他疯子就会扑上去一齐把他痛打,打得越凶,越证明自己不是疯子。寒风许久抓不到发言题目了,“同情右派”的帽子或许已悬在头上。他正心急火燎,来了机会,此时不发,还待何时?本质上也还是吓坏了啊。

为无言可发而发愁的,还有许多人,如胡可、杜烽,我们一块从华北军区调来,住同院,食同桌,上下班一起走,说不了解情况,当然推不过。但细听其发言,也真为他们痛苦,那真是嚅嗫唔哝,字斟句酌,又想词锋峻利,又要气势凶狠,又须不背良心,又须批判深透,“架势”之难拿,无以形容,只能说是令人哭笑不得了。

在这方面处理得较为“妥善”的,大约数黄宗江。他来自华东,正追求入党,也正追求阮若珊。他平日本来爱说话,一向滔滔不绝的。在斗我的时候,却是个“结巴”了。他发言的特色,往往是从自我挖苦开始,把自己批判够了,再转向目标。印象最深的是后来批斗沈默君。他先相当赤裸地批自己一通,然后才转口说:“我不怎么样,我坏,你比我还坏!我小资产阶级思想,我自私自利,你呢,你还不配,这样的帽子给你戴,还是太小了……”这是黄宗江的聪明,即使在斗别人的时候,他的“疯子意识”也是清醒着的。

还有一位也许更加清醒,但他大智若愚,不大为人注意。这便是画家黄胄。他那时在创作室美术组,军衔最低——少尉。每当开会,他都拣最不碍手脚的角落坐着,眼本来有些“眯”,胖胖的在那儿一闷,一副与世无争、自甘卑微的样子。但他知道,反右派,不发言是不得了的。于是在逢有较大空隙的时候,用他十足的蠡县口音批判我说:“凭你徐光耀,打小当八路,受党的教育不能算短,党把你拉拔这么大,也不容易。可你往丁玲那儿跑个什么劲儿呢?要说不恨你,你反开党了:要说恨你吧,心里又丝丝拉拉的……”这个发言,在当时看,大不成体统,明显是“心慈手软”,“右倾情绪”。但他军阶低,参军未久,似也“笨嘴拙腮”,大家便不予深究,包涵过去了。他很透亮的心,似也乐于利用这一“误差”。

然而,真正使我认识了黄胄的,还在几天之后。那是又被长枪短剑狠斗了三小时,散下会来,正耳鸣眼晕地独自往家走,不提防黄胄从背后拉住了我,拍拍肩膀说:“光耀,上琉璃厂转转去呀?”

这太出我意外了,鄙人正烈火烧身,“过关”之不暇,去那种雅人消闲的地方,不是开玩笑么,别人看见,岂不更增加了我的罪恶?便说“不去。”但他拉住我不放:“嗨,你一个人回家有什么事儿?走走,跟我看看画儿去,懂点美术,对你写作也有好处。”我仍是辗转挣扎,连说“不去。”他却硬不松手,一劲儿再劝再说。我这才明白,哪是什么“看画儿”,分明是见我淹进脏水沟,日渐沉溺,要拉我上岸罢了。他这样做,是要冒“同情反党分子”的大风险的。不由得心上一翻,也燃起“丝丝拉拉”的火热,便任他拉进了琉璃厂。那时的琉璃厂,除了荣宝斋,还有多家公私合营画店,四壁所悬,尽是名家,尚有不少明清佳作。但我于画一窍不通,看不出门道。黄胄便指指点点,给我解说,还一力撺掇我:“买一张,买一张!搁着稿费又不下崽儿,画是陶冶性情的……”我很理解,这“陶冶性情”四字,正是他拉我来此的隐隐深心啊。

也算是盛情难却吧,我终于买了一幅齐白石的《群虾》,当夹着画轴回到家时,心中确已有了云开雨霁的幻觉。再看那水藻丛中,一群小生命活泼泼的自在游动,心神也就暂时飞离了风暴中心……

日后,在“生活像泥河一样流”的悠长岁月中,赏画,竟成了我的“业余兴趣”,也是让我活下来的未可小瞧的支柱。革命20年,我按照党的教导,一贯只讲公心和忠心,不肯讲私情。这一回,却是黄胄的“私情”,使我懂得了:绘画,原来还有济世救人的一项功能,可使人脱离苦海的。黄胄与我同庚,都生在1925年,他竟先我归西,这又是老天的不公了。

最后,要点到黎白。他是我的联大同学,生于中国最显赫的知识分子家庭,参加过地下斗争。他眼界开阔,年轻气盛,有识有胆,勇于任事。可也爱“多事”,敢在斗争会上跟“左派”拍桌子。曾坚持说,沈默君其人,宁可叫“坏分子”,也不应定成“右派”。1956年底,他忽发奇想,要参加有关王林《腹地》的那场“战争”,为文反驳侯金镜在《文艺报》上对陈企霞的批评。文章相当长,警句有:“金镜同志拿着企图刺穿教条主义的长矛,却没有找准真正的对手。”我和另一同学李兴华都看过,并表示基本同意。然而,文章未及出笼,“反右派”来了,创作室赶忙把文章抓住,将我和李兴华的短简附在后面,复印成册,发给大家。在斗黎白时,就有了这么个说法:黎白我们三个,互相勾结,自动发难,形成配合陈企霞向党进攻的一翼。其实,今天重读这篇文章,无论是态度的认真,作品分析的仔细,学术探讨的严谨,都很值得某些十分“潇洒”,专为卖钱,或“过把瘾”的“评论家们”仿效的。可是,斗到最后,给黎白弄了个“留察两年”。之所以没有戴“帽”,或许是沾了敢拍桌子的光。可见“天道”也有出格的时候,难于一概而论的。

现在让我们扳正面孔,再回到战场中心来。

十一、定命

忝列“重点”的我,从8月斗到10月,仍未结束。当然,在我之后,还“花插”着斗了黎白、沈默君、白桦、吴占一等人。美术组因为发现了艾炎、何孔德等人也在反党,分出去单独斗去了。艾炎当时我不熟,后来在农场一块“改造”,接触渐多,才知道他的冤案“纯粹”得奇怪。但是,竟无人敢一伸手指为他“翻案”,致使这位文天祥的嫡传子孙,在左权将军牺牲的战斗中纵身跳崖未死的壮士,也跟着我们苦海翻腾22年。为此,我曾写过一篇纪实文学《跳崖壮士》,发表在《人民文学》,此处就不再交待了。

一次次“坦白交待”,一次次“深挖狠批”,所得结果,总是“不坦白”,“不老实”,“继续对抗”,“坚持反动立场”,“不肯向党彻底投降”……祖宗三代,亲戚朋友,社会关系,历史表现(当然专找坏的),都翻得底儿朝天了,还不行,怎么办呢?真是心急如焚啊。有一天,实感无路可走,便鼓鼓勇气,找到胡可,请求给我个好好的帮助,指示我“怎样才能把自己挖深挖透”,谁知胡可把手一摔,悄悄着急说:“我帮你?我还有八条呢!”

这不但出我意外,也大感诧异,忙问:“你?你怎么会有八条?”

胡可伸着指头,一项项数给我听。果然,若真把这八条一亮,按当时“标准”,胡可也真就没逃儿了。譬如,八条之一,“鸣放”时,有人说,《解放军文艺》没有什么人爱看,不如交给地方去办。胡可曾表示,这意见并非不可以考虑:之二,虞棘下过“死命令”之后,胡可也写了“鸣放”文章,投给《解放军文艺》。但6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一出,他同魏巍一起把稿撤回了。但创作室仍将该二稿的校样翻印,创作室每人发一份。其中当然有“反党言论”;之三,“鸣放”时有人提到,什么地方有人正议论“同仁刊物”,我们是否也探讨探讨。胡可也说,这倒不失为一条思路;之四,又是在“鸣放”会上,胡可曾说,何直(即秦兆阳)的文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是认真下过工夫的,这样的文章不多见。不几天,秦兆阳在报上被“点名”了,同意他,自然是呼应“右派”,大罪一桩……可惜事隔40多年,“八条”仅记得这么多了。但就是这么多,不告便罢,若有人一“捅”,则反对党办军队报刊,主张“同仁刊物”,攻击党的文艺政策,与地方“右派”内外呼应等等罪名一加,也就难逃“法网”。

胡可正然心神不定,自身难保,我还怎能死死缠他,只得怏怏而回。回屋细想,胡可的天性不能与艾青相比,艾青洒脱灵通,可以满不在乎;胡可却是精慎谨细的,有这八条压着,必然日日夜夜翻肠绞肚,陷入巨大煎熬之中。如此下去,他会熬个什么结果出来呢?这种感染来的担忧,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忽想到一个传说,不禁另有所悟。据说,某些领导人有一套带干部的“绝活”,方法是:先把干部当根大葱叶子狠命揉搓,直到揉去所有筋骨,变成“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柔若鼻涕,然后再往葱管里吹口气,使他满精神的“支棱”起来,那么,这个干部就很好使唤了。在挨斗初期,我也曾想到过这一“绝活”,但在饱尝被“围歼”的滋味之后,才又有了新的觉悟。我固然被揉搓得差不多了,可揉搓我的人们,又何尝不也在“被揉搓”;我自然没了筋骨,而别人的筋骨,还能正常的保持着吗?所以,整人必须用“运动”的法子,“运动”来,“运动”去,那相关效应就自然翻番,真正是“让全国人民都受到教育”!也许你日后仍能“满精神的支棱着”,可脊椎骨呢?还在原处直着吗?

在斗争会上始终严肃认真,很是敬业的,印象中有个陈亚丁。他是总政文化部文艺处长兼《解放军文艺》主编,上校,分工在创作室“蹲点”,绝大部分会都参加的。他讲起话来也很严肃,但因身份关系,轻易不开口。开口也只出题目让你答,他不作结论。如:你的问题是不是很严重?为什么很严重?是否把背后的活动都揭露出来了?还有那些不敢见阳光的?与党的关系怎样?只某些问题有矛盾,还是经常有矛盾?文艺上你要求绝对自由,不要党干涉,那要谁干涉?……等等。明眼人一看就懂,这些问题都是有答案的,所以还提,若不是猫对耗子的“逗弄”,就是心存“城府”,以防言多有失、失足落水了。此人曾名列“四人文章”事件,也可能还“心有余悸,”但后来在“文革”中很来劲,颇“走红”了一阵子,却又不明不暗的隐没。

陈亚丁提的问题虽叫人难受,毕竟还有回旋余地。相形之下,魏巍便要直截而正面得多了。魏巍那时是我们创作室副主任。发表《谁是最可爱的人》已三四年,在室里声名显赫,很为大家敬重。在文联大楼会议上,曾代表17位部队作家“讨伐”丁、陈。他在多次发言中,有两次给我震动最大:一是批判我的《海阔凭鱼跃》。我原文中有一句说,任何人(包括共产党员)都可以用他认为最好的任何创作方法去进行创作。魏巍在发言中针对这一句说:“你把党当作破鞋子一样扔掉了。”我听了真吓一跳,心想,如果中宣部长陆定一在座,也会发毛吧?因为我这句话,原本抄自陆定一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只是为了强调一下,加一括弧并其中六字而已。我以为,共产党员是不应排除在“任何人”之外的。所以,比较起来,《徐光耀的修正主义思想》的二位作者,就慎重多了,他们批前批后,批左批右,扣我“绝对自由化”的“帽子”,就是不把这句话拉出来示众。

魏巍批我的另一件,是说我在杨成武兵团时,提倡“鸡抡太主义”,并解释说:“这是一种极为反动、极为腐朽、极为可耻的主义!”这简直是掀天揭地之文,我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我真是罪该万死了!不得不进行垂死挣扎式的剖白。大约终是靠了真实,侥幸没有再被追究。

到了1957年11月2日,当是“梳辫子”阶段了,魏巍又有一次发言,份量甚重,系统性、权威性、结论性十分明显,是经过充分研究、准备的。原话较长,只能提纲撮要,录其大概,以见一斑。他开头就说,要彻底弄清你的两个问题:一,“是不是反党?吞吞吐吐地承认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二,“与丁、陈反党集团的关系,是不是偶然的?”他逐条分析,说我在“检查”中只一味侧重与丁、陈的关系,虽然重要,但很不全面,应该联系历史上的问题全面检查。丁、陈问题“只是你的问题的总爆发”。又说,“畏惧”反党帽子是没有用的,结论不会按你的愿望去作,越不觉悟,越需要搞透。不搞透,便会觉得冤枉。冤枉,会成为一个消极因素存在你脑子里,这不利于改造。丁、陈集团如果在1955年搞透,他们就不会又在今年犯错误了。又说,“你至今还想保持自尊心。吴祖光的小家族内部是没有自尊心的,你的自尊心,只说明你和党还有很大距离,反骨还没有彻底击碎”。

下面,进入“反党是否偶然”的正题。

“在丁、陈反党集团问题上你当然是反党的:“四大件”(即给作协党组的信,《海阔凭鱼跃》,给陈企霞七百元,把第二笔钱隐瞒——徐注)只是表现形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的实质是你内心的情感,从情感上早已是丁、陈的走卒了。反党不反党,有一个明显的比较,比较一下党和丁、陈之间,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心中有党还是无党,是丁、陈近还是党近?事情就很清楚了。比如给陈企霞送钱,为什么不征求一下同志们的意见?支部问你,还隐瞒一笔,这还不是心中无党?给党组的辩正书最严重,你真有党的观念,为什么不反复思考?为什么没有充分把握的东西就否定?这还不是猖狂地向党进攻吗?!

你心中无党,是否有丁、陈呢?给丁玲的母亲送花圈(我没有给丁玲的母亲送过花圈,此话不知从何而来——徐注),那情感之深,观念之深,不得了!你把对丁、陈的忠心来对党,可就要打80分了。可惜,你心目中的丁、陈就是党,是你具体的党,你的上帝,你希望的寄托。卖身投靠是最可耻的!所以,你做个党员就很成问题了。”  联系当时的背景,今天重温这个发言,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它都是严肃认真的,深刻的,严正的,也是最革命的。就内容,就方法,就逻辑,就其哲学高度和整体意义看,都折射着那个具体时代的特有风貌,很值得后世子孙受用和借鉴。若视为“胡乱骂人”,那就太轻率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后这句话,措词相当谨慎,透着欲说服旁人的商量语气。但含意明确,就是要开除我的党籍。我的命运,大概此时已然注定了。

概括我全部罪行的“四大件”,赫然居其首的仍是给作协党组的那封信(魏巍称之为“辩正书”大约是跟丁玲向中央告状时附的“辩证材料”归到一堆去了)。为这信,我曾屡屡奇怪,斗了几个月,发言如此之火,却没有一个人拿它进行条分缕析地批判。但凡提起,只当成“猖狂向党进攻”的证据,一句带过,从不说它错在哪儿了。连魏巍也只说“不反复思考”,“没有充分把握的东西就否定”,更无其他。相比之下,倒是《海阔凭鱼跃》屡遭鞭挞,颠来倒去从中找我的立场、观点、世界观。最后在报刊“点名”了,它仍是唯一的靶子,其余“三大件”,竟不涉及。老实说,我私心对此很觉不公,为什么不把我的全部罪状都拿出来?把它们统通“亮在阳光下”有什么不好?干什么把本来的“四件”藏起“三件”?特别令人费解的是:定我“右派”的主要罪名,是“给丁玲翻案”,而拿到社会上去批判搞臭时(报刊点名),又说我是“修正主义思想”——当然,这只是一时的闪念,从8月斗到11月,连我练就的“皮”也已瘫软,哪还能想个究竟啊。

事情终于到了“头”,在我又交出一大本子“自我检查与交待”之后,会上宣布:从即日起,徐光耀还要继续检查,继续反省,想起新的问题,随时向党交待。无事不要出门,需出门时要向党小组长请假。阿弥陀佛!这就是说,我已被“斗熟”,“挂起来”了。

回到家里,一头栽在枕上,只感到一阵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疲乏,浑身上下,像是一滩烂泥。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的脆弱。

十二、意外的“苦果”

“挂起来”的滋味,原先想,总比挨斗轻松一点吧。开头两天,倒还可以这么说,但时间一长,那份入骨钻心的煎熬,是常人绝难领略的。我32岁,正血气方刚,参军入党,都已20年。20年中,无一日一时是没有任务可干的。那怕站在生死交接线上,都在为肩上的任务而追求:精神和思想,就在这追求中保持平衡和奋进,从不知什么叫做“失落感”。这次可不同了。所谓“继续检查”,只是把你“闲”起来的托词。“扫穴犁庭”几个月,底儿早朝天了,哪还有什么“检查”要“继续”?不给任务,不准出门,无会可开,无话可谈,不能交往,更不能去娱乐场所,就这么“闲”啊,“闲”啊,“闲”你个百无聊赖。

为免涉嫌其他,最好的法子是读书。于是读啊读,读过今天是明天,读过旧年是新年,到1958年新春了,妻子大学毕业,被分去河北保定。大女儿由她带走,交岳母去抚养。二女儿不满周岁,由保姆王阿姨代管,这个小孽障很“闹”,虽也能造出些乐趣,却无论如何不能替我分心。书,读了一大堆,字,数了万亿行,却把脾气读得越来越躁,越来越坏。屋里的东西全成了“仇敌”,看见椅子也想踹它一脚。忽听说,一起挨斗的人已有“处理”了的,便去问党小组长胡可,我怎么样了?胡可特别沉得住气,说,别着急,安心学习吧,有了准信儿,一定告诉你。

受心里一串又一串疙瘩的缠磨,脑子里的“战斗”越来越激烈:我反党?可真要把党反倒了,我往哪儿去呢?蒋介石回来,不就是专拣我这号儿的杀吗?……丁玲本事大,把党反倒了,她能当主席?她能指挥全国?……渐渐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度小有恢复的体力,又加速度地削损下去。再也憋不住了,又去问胡可,可胡可仍是那两句话。我想到了抗战初期的锄奸科,那时对付狡猾的犯人,曾用过“熬鹰”的法子:让犯人坐在一根棍子上,也管吃,也管喝,就是不让睡觉。48小时过去,犯人会从棍子上掉下来。当重往棍子上架他的时候,他在你手上就睡着了,那情景,历历在目。现在,要把我熬到几时呢?在焦躁到顶点时,曾小声对自己喊:“枪毙我算了,省得慢慢熬死!”后来《小兵张嘎》上有句台词:“在这儿,都快把我憋炸了!”来源就在此时。

终于熬出两件很可怕的事。一是,当我把12大本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全部读完,想回忆一下书的内容,总结几条收获的时候,发生了大怪事:12大本,几十出戏,我竟一个字也忆不出!连人们常说的莎翁最高成就“四大悲剧”,也是一片茫然。这一骇真是非同小可!我的脑子呢?脑子哪儿去了?我到底怎么了?

正自焦虑狐疑,叉手在门后望着院子发痴的时候,我的小女儿蹒跚着走来了。她刚学会走路,想是来找我玩玩儿的。但我隔着玻璃却恨恨地想:我正不知死活,你还来添乱!岂不真是个催命鬼吗?正当她伸手抓门,就听我一声大吼:“滚!”她抬头见我那张狰狞的脸,唬得回身就逃。她,两只小手扬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最后扑在对面的台阶上……

我盯着这一切,忽地热泪盈眶。我想,我必是疯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疯了”?使我又一骇。我跌回椅子,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疯了,就不如死掉。死掉,妻子儿女彻底解放,可自去谋生;而疯了,就会粘连牵累她们一辈子,既失劳动能力,又要给家人、朋友、街坊,甚至派出所,增加没完没了的负担,受人民白白供养,却到处惹是生非,那实在太可怕了!

昏茫茫,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忽又想,能不能找个解脱呢?死,简单得很,方法有的是,真心寻死,没有人能阻止得住。剩下的问题是能否治疯?绝不能去疯人院,那等于已经死了。还有别的法子吗?突然,我想到了前年读过的译自苏联的《普通心理学》,上面曾提到:人在经历巨大打击和挫折的时候,神经不能承受超负荷的压力,有可能发生精神分裂症。在这关键时刻,人要控制自己,不然的话,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当时读到这里,觉得好玩儿,就特别留心了一下控制的法子,于是记住了八个字:“集中精力,转移方向”。

就是这个“八字方法”,使我看到了曙光:如果心里老为“把党反倒,我往哪儿去”打仗,就会越陷越深,无法拔救。只有把全部思虑投放到一个新的焦点上,才能从火炕里逃离出来。可这个新焦点在哪儿呢?读书?已证明全无用处,看戏看电影如何?以待罪之身去溺于娱乐,岂非更是“跟党对抗”?逗孩子?找朋友?……都不能拴住我的心,也不现实。其实我很清楚,最有效的“集中精力”便是创作。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就被否决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年月,怎能写文章?

又熬了三两天,再三搜索枯肠,依然毫无结果。晚上,盯着灯光又想:自杀,不也是死吗?写文章,一口血喷在桌子上,也是死。过去搞创作,总嫌时间不够,总嫌开会、学习,干扰太多。现在,大块时间摆在面前,你不写,是没有出息,自甘堕落,谁又干涉你来呢?这样一想,眼前灯光忽然变大,心里喊:干!

决心既下,第一步是先找题材。给自己定个规矩:不管写啥,一定要轻松愉快,能逗自己乐的,至少能使眼下的沉重暂时放松。这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平原烈火》,其中有个小鬼“瞪眼虎”,出场时,曾是挺活跃的。可后来被主角挤到一边去,没啥事可干,最后只得蔫而不唧的结束。一位老战友看了批评说:“你怎么把个挺可爱的孩子写丢了呢?”

那好吧,现在就把他抓回来吧,能逗我笑的就是他。

于是我大敞心扉,把平生所见所闻、所知所得的“嘎人嘎事”,广撒大网,尽力搜寻,桌上放张纸,想起一点记一点,忆起一条记一条,大嘎子,小嘎子,新嘎子,老嘎子,尽都蹦蹦跳跳,奔涌而至。由于我不喜欢自己的老实刻板,从幼年便把嘎子当作楷模,注意多,观察多,交往多,“嘎相”储藏也相对较多,尤其抗日时那些嘎不溜丢的小八路们,竟伴着硝烟炮火,笑眯眯地争先赶来。不多几天,那具有情节功能的嘎人嘎事,竟拉成一个长长的单子。我把单子从头细看,加以去粗取精,编排调整,一个嘎眉嘎眼的嘎子形象,便站在眼前了。啊,我的孩子,啊,我的救命恩人!在紧要关节的时刻,你真的来了呀!

再没什么可迟疑的了。稿纸铺开,心神收拢,开始描画,为怕组织上怪我又不“老实”,连对胡可、杜烽也一律保密。但我写的是电影,而非小说,原因很简单,写小说必须细抠语言,一字不妥,心下不安,多处不妥,读者会半途把你甩了。而细抠则须下细工夫,太累人,当时的体力已经担不动。而写电影呢,语言粗糙些关系不大,导演能看懂就成。对话虽要求精彩,却又越少越好,这就省劲多了。总之,写作目的是“集中精力,转移方向”,能把我拉入写作就好。

感谢苍天,感谢捷普洛夫的“八字方法”,写作一开始,情绪就变了。各路英雄纷至沓来,抗日烽火燃遍大地,化装袭击,狭路埋伏,端楼打点,越墙掏窝,一派神出鬼没,灵动壮美的活跃景象,布满眼前,它们所引起的激情,是可以压倒一切灾难的。老实说,在敌占绝对优势的环境下,我们坚持武装抗战的整个斗争,就是一场嘎子式的游戏,斗心机,斗智慧,斗谋路,斗谁的“鬼点子”多,正是我们“小米加步枪”克敌致胜的法宝。写嘎子,无须发愁生活的枯竭,抗战史实,永远是取之不尽的源泉。所以,一开始写就相当顺利。由于思想和情感的激扬和专注,情绪也似又上了当年的战场,连睡中梦中,也枪炮轰鸣,杀声震耳。什么“反党”啊,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食量于是增加,睡眠于是安稳,眼里消灭了“金花”,红润又回到脸上。写到高兴处,甚至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在屋里飘飘然旋转起来,简直忽然之间又变成另一个“疯子”了。

若深究一下,是什么力量使我顺利地“转移方向”了呢?简单说,就是战争中的党和战争中的老乡啊。抗日战争长达八年,日寇不但握有特别巨大的优势,也格外残暴凶狠,对剿灭共产党是始终竭尽全力的,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在那种局面下坚持斗争,真是苦极了,险极了,残酷极了,千千万万的先烈,把尸骨铺在大地,血流成河;可活着的人,照旧“把脑袋掖在腰里”,迎着雷暴,拼死冲杀,没有一个是为升官,为发财的。老乡们看在眼里,感在心里,他们才肯、也才敢不怕烧房砸锅,不怕妻离子散,亲你,爱你,破生忘死地支持你,保护你,如果不是这样的好党,老百姓只要向你一闭眼,日本鬼子的铁扫帚马上就会把你扫个精光,连芽儿也冒不出来。而处在那等恶劣的环境中,战士们仍能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活得理直气壮,就凭着那点忠心,那点信仰,那点正义感,和一派浩然正气啊!

当然,那时偶尔也有老百姓骂骂共产党的。可这些骂,能极快地上达高层领导。当时的决策者们,不是忙于抓人惩办,而是先检讨自己,探询根源,找出群众之所以不满的所在,坚决下令纠正错误。被人传为美谈的“精兵简政”,“大生产运动”,不就是这么产生的么?而真正打动群众之心,换得他们亲爱的,就在这些地方啊。历史推移,千百沧桑,真理只有一条:只有真正的军民鱼水情,才有人民的更无私,战士的更英勇。两者映照激发,才形成如虹正气,遍地英雄。

说到英雄,我在朝鲜战场上碰到一位营教导员,抗日时认识,他问我:“你干什么来了?”我答:“采访英雄来了。”他听了,长叹一声说:“真正的英雄全死光了,剩下些半英雄不英雄的,成了英雄!”是的,这话我很理解,冲在最前头的,总是最先中弹啊。可那最英雄的千万先烈的骨殖,早已化为泥土,除个别幸运者外,谁还记得他们呢?但他们的精神还活着,他们创下的业绩和优良传统还活着,这个传统,可以使一个党在危难中起死回生,是伟大中华民族的真正的精魂!

我又“回到了”抗日战场,精神和情绪一下子都“拔”起来了。于是就“忘”掉了眼前的一切。尽管断言我80分的忠心给了丁、陈,可七八万字的《小兵张嘎》,能从其中找出“反党”的影子、或者挨整“右派”的影子来么?这不是管里吹了气,是先烈们的英灵在敲震着我的良心和神经啊!

顺利的写作,忽在中途碰上技术性的“拦路虎”:在“嘎子”坐了禁闭之后,怎么出来的问题上卡了壳。按常规,这地方必有一套思想政治工作,道理不仅要让“嘎子”服,思想上还得有新提高。而“嘎子”是不轻易服人的,话不入耳就会辩论,如在电影上开起辩论会来,这戏就没法看了。我是个急性子,仅仅憋了两天,便灰心了:电影这东西咱没搞过,又不曾受过训练,“行行不是力巴干”,何苦来呢?还是回过头来写我的小说吧。

这时体力已有相当恢复,觉得可以在语言上下工夫了,于是搁下电影写小说,毕竟有点底子,居然一鼓作气,一月之间把小说拿下来了。起初题名《小侦察员》,总感不顺,最后定名为《小兵张嘎》。

小说写完,再拿起“电影”看看,觉得就按小说的路数往下“耪”,也可勉强成戏。于是电影剧本也在以后的十多天中完成。“撇斜”一点说,也可叫做一箭双雕了。

关于创作方法,似也值得说几句:过来人当记得,当时文坛,到处是禁忌,凡执笔为文的,无不战战兢兢,何况“反右”一来,文网大张,人人动辄得咎,胆战魂飞。但我反正已经“头朝下”了,写作只为自救,不为应时,还管那些禁忌干什么。惟有联大老师肖殷的一段话,始终是我注意追求的。他说,文学的最终目的是写人,写人的性格。性格,由个性和共性两者组成,而共性是通过个性表现出来的。因他说的是“最终目的”,脑子里曾连转几弯,所以印象较深。现在写“嘎子”,抓个性成了我方法上的头等大事,即:凡符合“嘎子”个性的,就拼命强化、突出;凡与“嘎”个性无关的,戏再好,也予割弃,即或“冲犯”了什么,亦在所不惜。这一条看似简单,但从效果衡量,恐怕还算说得通的。

十三、不是结束

把两个“嘎子”抄清,装订成册,已是1958年的五六月间。心中颇有点高兴。便又问胡可有无消息。胡可依然说,别急,别急,耐心等着吧。其实我内心已经不急了,既然能写东西,拖就拖吧,拖得越长才越好。我回到屋子,开始谋划酝酿已久的大长篇。实在说,写这个长篇是我此生最大野心,最后的梦想。我想写一个农民,从抗战当兵开始,经历三场残酷激烈的战争,最后成长为一名将军的故事。题目老早就定下来了:《将军向我们走来》。

我以为,中国革命之取得胜利,主要是靠党领导下的武装斗争,而在几十年的奋斗中,武装起来的农民起了中坚作用,尽管牺牲了千千万万,风波险恶,道路曲折,但确乎锻炼出一大批人材。而这些人材,即使在建国之后,依然是国家各条战线上的骨干和“拳头”。就是说,写一个从农民到将军的成长过程,也就大体概括了当代历史的主要风貌。我自己亲历了抗日、解放、抗美援朝三场战争,时代背景是熟悉的,对连、营、团、师、军各级指战员,有相当程度的接触与了解,心中藏着不少英雄的动人形象。把他们用心组织,精雕细刻,自信可以塑出典型。是的,也许我承担不起这样的重大题材,但每一想及它的史诗性、丰富性,和它含有的重大意义,总不免雄心勃勃,激动不已,觉得,果真此生能把它拿下来,是可以死而暝目的了。现在,《张嘎》已完成,锋芒小试,感觉尚好;胡可又叫“耐心”,大块时间似乎还有,此时不干,更待何时呢?

用三天时间拉了个粗疏的提纲,为尽速投入,决定先开始,后细磨。开笔之后,依然保持着《张嘎》的势头。然而,雄心也就“勃勃”了十来天,小休时翻看《人民日报》,忽见《解放军文艺》第六期广告上,赫然一条标题:《徐光耀的修正主义思想》。头上轰的一个炸雷:啊,报刊“点名”了!

那么,我已经是“右派”了?已经成“敌人”了?

急急推开案上的一切,跑上街去找这份刊物。一面昏昏然想“修正主义”?这不是内定扣给赫鲁晓夫的帽子么?斗我的时候,没有谁这么扣过我呀!?怎么又跟赫鲁晓夫弄到一块去了呢?跑遍了大小报摊和邮局,都说该刊尚未到。又等了好几天,刊物来了,却又怪,从头翻到底,没有这篇文章,撤掉了!为什么撤掉?一时又坠入五里雾中。“将军”不但不向我“走来”,趁此机会,他也逃之夭夭了。

正自神不守舍,文书夏信荣送来六月份的工资,打开纸袋点数,削去一大半,从原来的210元变成了99元。

把两件事加起来问胡可。胡可显得很尴尬,嚅嗫着说: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行政科他们,弄错了吧——你别急,等我去问问看。”

等了一星期,不见消息,再等一星期,毫无动静。一日三餐,都与胡可、杜烽同桌而食,他们一个支书,一个党小组长,消息竟打听不来,我也就知道:不能再问了,他们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心中大乱,“八字方法”也失灵,我必须面对全新的“现实”了。人往哪儿去?家庭怎么办?孩子往哪儿安插?……特别糟心的是那则广告,它覆盖全国,我父亲,我姐姐,我妹妹,都可能看见,而他们都是追随党多年的铁杆红人,都曾为有我这么个亲人自豪过。尤其是我姐姐,自我4岁失去母亲之后,是她把我拉扯大的,一向把我的荣辱看成她的荣辱。这可好,霎眼之间,我变成了一个可耻的“右派”,一个“反革命”,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她将怎么“迎接”这个消息呢(后来正式消息到达,她果然一下昏厥4个小时,落一身大病)?

大约因为“疯”过一次了,有了免疫力,尽管心乱如麻,倒还能稳住。人在无可奈何之时,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又等了三四个星期,依然没有动静。为招惹点什么以欺骗自己,消磨岁月,便把电影剧本拿给黄宗江看,请他提提意见。黄看了,带着满脸怜悯,说:“写得不错,提不出意见。”因见我十分狐疑,又补充说:“真的,不骗你,可以说在水平线之上。”其实即使是“真的”,我也没有心思去丈量他含意的轻重了。

不断去转转琉璃厂,打算让齐白石、徐悲鸿们帮我打发那无尽的岁月。《将军向我们走来》已收进抽屉,喊杀连天的腾腾烈火,早告熄灭,谁知日后还有机会“拾”起它来吗?——唉,在此后的年月里,我还真有两次机会重新写它:一次是在1963年,好不容易请了半年假,刚写了两万字,保定发了特大洪水,过后,被市委书记点名调出,命令写“抗洪救灾”的大型剧本。这一写,就写到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一来,一切“砸烂”。第二次是1973年,“造反”进入武斗高潮,我无资格参与武斗,刚刚趁“逍遥”时期再次动笔,谁知“红色政权”诞生了,又命令我去写“本市的革命样板戏”,大块时间又被剥夺。在进入新时期的前二年,也是个机会,但文坛上“新潮”涌起,花样翻新,令人眼花缭乱。某出版社编辑当面对我说:“写战争?现在谁看那个?”心下犹疑,蹉跎两年,忽地当起官来,于是加速度地跌入老年,只剩下徒唤奈何的力气了。命运啊命运,你是多么的无情与暴虐!

等到1958年9月25日,“结果”终于来了。支部书记杜烽和支委周洁夫,进了我的屋子,很严肃,有点想笑,也有点惶恐,没有寒暄,代表组织出示两份文件,说:“你的问题,党委已经作了决定,都在文件上。你要同意呢,就在上头签个字;不同意呢,也可以提出上告。”我拿起第一份文件,是总政机关党委的“决定”,文曰:“由于徐光耀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剥夺军衔,降职降薪(降为行政十七级),转地方另行分配工作。”干净利落,无其它说明。第二份文件是军事法庭的军法“判决书”,除没有“开除党籍”一句外,其余完全相同。

心上“嘣嘣嘣”一阵乱跳,只觉大地忽然开裂,我像块石头一样往下沉坠,听得见“刷刷”的声音。还没有沉到底,忽有了第一个反应:啊,“判决书”!在六年锄奸工作中,我写过不少“判决书”,那都是给别人定罪的,想不到当兵入党20年,自己也上了“判决书”了……

我还是向杜、周提了一个问题:“文件上只说‘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没有具体事实(我过去写“判决书”是要把全部犯罪事实都写上去的),定我右派,到底是根据什么呢?”回答是意外的巧妙,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就是根据你的‘自我检查’啊。”是的,千真万确,是我自己写上了“反党”的,是自己把脖子伸进了绳套,白纸黑字,还有何说?他二位见我愣在茫然中,又补充一句:“主要的,是你给丁玲翻案,是那封信——”幸亏有这个补充,使我知道了犯罪由头。

后来在保定,大街上碰到一位已经很熟的业余工人作者,劈头问:“老徐,听说你是自个儿花了八百块钱买了顶右派帽子戴,是真的么?”我笑笑,想纠正他“八百”是七百,又一想不对,忙说:“恐怕是瞎传。我戴‘帽子’,是因为给丁玲翻案。”这个回答,就是根据于官方的解释。

他二人又重复提醒:“你不同意,可以上告。”我立即坚决回答:“不,我不上告,我同意。”党章不顾,宪法不顾,事实不顾,根本不讲道理,我上告,找着再*“我三级么?

两眼一阵发黑,我拉过文件,往上签名。又听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像是劝告:“你不要抱幻想,这次运动有规定:一律不准搞复查、甄别,定了就是定了,不许动!这是真的。”即使在朦胧中,我也认为这不可能。我当共产党20年,向来“有错必纠”,怎么会兴出这么反常情的规定呢?于是根本不予理睬。

然而,这竟是铁的事实。22年确乎无人敢动,便是见证。也可见他二人的话是有文件根据的。事情既已开头,有其一必有其二,刚刚翻过年去,这一招就又用在了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身上。后来的刘少奇,是被“永远开除出党”的。我当年多么天真啊!

我又问:“需要上缴什么东西?”我预计会没收校官礼服和“独立自由”及“解放”两枚勋章。那礼服的领口袖口,都绣有华丽的金边,灿然耀眼,“右派”是绝不可以上身的。然而只收了肩章领章和武装带,其他给留下了。至于去向,他们说,我会被“分配”去保定。这使我很感安慰,不去“北大荒”或团泊洼,却发往保定,因我妻、岳母、大女儿,都在那里,可以互为依傍。对一个“发配”的人来说,很算得上是优厚的了。

但是,接着又一个晴天霹雳:叫我国庆节前,把家整个儿搬到保定去。原因是上级有指示:“凡戴了‘帽子’的,一律不准在北京过国庆”!我的天!距国庆只有5天了,我一个“双开除”的“右派”,两手空空,保定还不知情,这样一个倒霉透了的散乱摊子,我怎么“飞”得动呢?只好要命有一条了!

杜、周也很为难。踌躇再三,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他二人提议:我自己先去保定报到,抓紧把家事也安排一下,待过了国庆,再向组织说明情况,请假回京搬家。

不错,这是走得通的,得救了。向二人表示了感谢。

隔了一天,即1958年9月27日,正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我由一名大尉监护着,上了南下的火车。大尉谨慎而温和,使我感到是“监护”而非“监押”,更打消了“董超薛霸”的影子。开车不久,播发了一首儿歌,动听而嘹亮:“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向来喜欢这首歌,今日听了,却差点掉下泪来。可是,渐暗的天色,又使我想到中秋圆月,心想,人虽已从北京“起”出来,今晚却可以同妻子过个团圆节了。谁知车到保定,大尉很神速地从忙于过节的市人委那里开个条子出来:“直送保定农场”。我一愣,忙问,“‘决定’上说的是‘转地方另行分配工作’,怎么送农场?”回答是:“市人委同志说了,你们这个,都是先送农场。”

格外大格外圆的中秋月跳上屋顶时,我已进入保定农场。这儿拥有四百个“右派”劳动大军,我立即被编入一连一排。副连长指着一份锄、镐、锨、钯说:“这是你的。”

故事告了一个段落,可并没有结束。这时我33岁,到1979年“改正”,还有22年。中间经过“劳动改造”,“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以至“文化大革命”,还有一长串“故事”。“改正”时,我已54岁,如今又过20年,垂垂老矣,天知道还能写得出来吗?

仍有些小疑惑在心头逗留不去。其一是,虽说我写过一本书,但农村小学四年,自幼当兵打仗,实在说不上是知识分子。何苦必欲“引蛇出洞”、“聚而歼之”而后快呢?就说秦始皇坑了四百六十个儒,还不过瘾,非要再“坑”个样儿出来不可,也应分分敌我友吧?到1979年,胡可才告诉我:本来1958年6月就定了给我戴“帽”的(所以才发生了《人民日报》的广告和扣工资的事),团支部大多数人不同意,打报告上顶,顶了三次,还是得戴。为什么对自己人下此狠手?让中国人普遍的聪明一点不好吗?凭什么断定“知识越多越反动”,为什么非要跟“知识”势不两立呢?

其二,戴了“帽子”是“右派”,1959年保定农场给我摘了“帽子”,又称为“摘帽右派”,因此一条,“文革”中把我归入“黑五类”,“遣返回乡”,打回老家务农去了。1979年“改正”(不是平反)后,却又有“改正右派”一说:保定有位安姓文化局长,打报告申请住房,一位贾姓宣传部长批道:“安伟,14级,副局长,改正右派。请帮助解决住房困难。”据说这并非个别例子。此项“名目”一立,人们就会把不管什么脏事烂事,都往我们身上乱贴,因为已是轻车熟路,成了“惯性”。冤了这么多年,所扣工资不补,株连妻儿活该,不准重新参军,没收信件不还,犹有说也,难道这“右派”阴魂,必要追随我们直到入土吗?

当然,这只算是个人琐事,非常渺小,说起来也很没有意思。但若回顾整个“反右派”运动,可就不能采取这种轻薄态度了。众多冤案,还在其次,看看它的效能和后果,才是最为值得的。

凡敢提意见、讲真话的,一律头朝下了。说假话之风,随着“大跃进”的兴起,满天飞舞。各色“卫星”纷纷上天:小麦亩产55000斤,红薯亩产60万斤,稻穗上站着人的照片发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小土群”胜过大洋炉,“钢铁元帅升帐”,到处“热火朝天,形势大好”。可是,老百姓砍了一人高的玉米栽红薯,砸了饭锅“炼钢铁”,拆了民居建食堂,抽出柁檩去烧火……这些疯狂的胡作非为,非只一时一地,都是大小干部带头、或逼人干出来的。为什么?难道都失去理性、丧尽天良了吗?我的故乡,在一些非常好的干部中流传这么个口号:“要命不要脸,要脸不要命!把良心夹在胳肢窝里,往缺德里干吧!”彭德怀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庐山会议上提了个很温和的意见,立即被定性“反党”,使他也很快懂得了必须“要什么,给什么”。于是,除了培养出林彪这个“马屁精”之外,各种形式的“鸣放”就彻底根绝了。

所以,才来了“三年自然灾害”,才吃了“四大两”,才有“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沿”,才使数千万冤魂梦断荒郊!……报应来得多么神速啊!

物质的损失,较易补回。至于高尚道德沦丧,精神长城不存,很多人成了“违心”的行家,最吃香的是溜须拍马,这诸种大弊,则是极难救治的。一般群众也养成逆来顺受,奴颜媚骨,“阿Q精神”变作安慰剂,“顺时听天”成了保命符,如此等等的“窝囊废”现象,不是比毫无筋骨的“葱叶”更可怕么?在这种情况下,连旧社会都有的“文死谏,武死战”,怎能再现?灵魂大幅度扭曲,信仰危机大面积扩散,还怎么挡得住霉变和腐败?!而吃苦受罪、水火遭殃的,却是亿万人民。损失如此巨大,性质如此恶劣,在全世界面前大丢其脸,整个民族大滑坡!千古教训,核心只在“说假话”之一端啊!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当我们还“有暇自哀”的时候,应赶快把事情办好,以免“为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就是,对封建主义流毒再也不能容忍了,实现社会主义民主,依法治国,是最为紧迫的任务。鄙人写此一文的目的,仅仅在此,岂有他哉!

1999年7月11日。今之凌晨,中国女足与美国争夺世界冠军,偶尔失利,大痛于心,草草结束。

1999年8月7日,改一遍。

1999年9月11日,抄改讫于石家庄市。

(责任编辑 徐 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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