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迫害无辜者的审讯记录

2000-07-15 作者: 舒铁民 范慧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0年第7期 一份迫害无辜者的审讯记录 作者:舒铁民 范慧 ]

“文革”初,我们的姐姐舒赛(王藕),因公开在北京全城张贴了18份标题为《誓死揪出在毛主席身边的真正的资产阶级阴谋分子》的反林彪大字报,被原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以“现行反革命”罪拘留。4年半后,被迫害致死。最近我们整理她的遗物和有关的材料,发现一份当年在北京监狱中审讯她的口供记录。这是她去世16年后,在中纪委的支持下为她彻底平反时,我们从北京市公安局保存的原件上摘录下来的。

姐姐1917年生于湖北江陵,1937年参加革命,1938年入党。生前她孑然一身,没有子女。她曾三陷囹圄,多年处于逆境之中。

现在,我们将这份《预审记录》(1966年为《讯问记录》)略加注释,献给读者。也作为我们对死去29年、遗骨也未能留下的亲人的一片深沉的纪念。

讯问记录

北京市公安局

被审问人 王藕(女)

1966年12月8日(注1)自0时开始至5时20分结束(入狱当夜)

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叫王藕,你们还不知道?

问:少说废话!问你什么你讲什么。还有什么名字?

答:老名叫舒赛,在家名叫祝成龙,以后又叫过祝况、司翘,文化大革命后叫王咏。

问:你多大岁数?

答:四十九周岁。

问:你住哪儿?

答:住大佛寺东街19号。你们把我弄来的,你们不知道?

问:这些问题你不耐心讲,你讲你的问题。

答:六0年让我坐牢(注2),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又叫我坐牢,我仍不知道为什么?

问:讲你文化大革命后都写过什么东西?

答:文化大革命进一步开展,我发现很多打人现象,我很担心,另外我看到很多批判刘少奇的大字报贴在国务院接待室的院里,说《论共产党员修养》是毒草。我认为《论共产党员修养》、《论党》这些文章是很好的。我还看到给陈毅写的大字报,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有给李先念、薄一波、谭震林等老首长写的大字报,还有打倒罗瑞卿的大字报,就是没有林彪的大字报。我就用金粉给林彪写了个红报(注3)。

问:你的红报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答:我从9月份开始写。

问:都贴到哪儿了?

答:贴王府井百货大楼南面一张,是12月2日。我11月底就写好了。

问:你按顺序讲。

答:接着贴市委一张。第三张贴在府右街,又贴西单菜市场一张,中组部门口一张。我出了复兴门,在国务院宿舍门口贴一张,又到石景山钢铁厂贴两张。从石景山到颐和园门口贴一张,然后到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门口贴两张,再到西直门里贴一张,从西直门到府右街国务院接待室门上贴一张,从这里就回家了。12月3日我又到东四人民市场门口贴了两张,还贴北京火车站一张,景山后街军委宿舍西楼一张,大楼往东南的拐弯处一张。家里留了一张作纪念。

问:你一共贴了多少?

答:十八张。

问:你怎么带出去的?用什么贴的?

答:我卷好装在兜里挂在自行车把上,左边车把上布兜里装着一个盛浆糊的钢精锅。

问:十九张的内容一样吗?

答:全一样。

问:你讲你红报的内容针对的什么?

答:我是针对林彪一个人的。我虽然不知道党内的事,但我不相信我们党内那么多人有问题,我认为这都是林彪搞的。

问:你写的“残害忠贞”是怎么回事?

答:林彪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讲话说,这次要“罢一批官、升一批官、保一批官”,我认为这是国民党那一套。打倒罗瑞卿也是一个例子,我没见过罗瑞卿,但我相信他是个好干部,林彪把他整下去了,我想不通。

问:还有什么?

答:还有陆定一、周扬,现在把他们都打倒了。林彪讲大民主,我没点名给他贴了一张大字报,就把我关进牢。

问:“残害忠贞”和刘少奇有什么关系?

答:我认为批判刘少奇的材料是不充分的。学生的头脑简单,林彪大喊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学生就大反河北省委、天津市委和华北局,还要“一反到底”。我认为我们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人。

问:你还有什么想法?

答:我觉得刘少奇写《论共产党员修养》对党是有贡献的,他没在报上发表什么讲话。而林彪有那么多讲话,有问题也没人批判。

问:你对林副统帅的讲话有什么看法?

答:红卫兵连学校党的领导也不听了,党的组织瘫痪了,这都是受林彪讲话的影响。

问:你的红报往那儿送过?

答:我觉得你问得太宽了。

问:你的活动应该讲清楚。

答:虽然党这么多年不承认我,可是我得有党的原则,你们审问我和组织的关系不行。

问:你不要在这里这样狡辩,你应该尊重事实。

答:你不能审查我和组织的关系。我还没把自己降到一个群众的地步。组织上不承认我,是组织的事。

问:你要是想解决问题就应当把问题交待清楚。

答:在法庭上我不谈我和党的关系。

问:你都和哪些人有来往?

答:这个问题我不回答。我做的事,没有别人给我出主意。

问:你这么不老实!你都接触过哪些中央领导同志?

答:我没接触过。即使接触过你们这样问也不应当。我什么时候也不能丢掉党的原则。

审问人:你现在不交待,回去考虑去!

(王藕看过记录后写:“以上记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但拒绝按指纹。)

1966年12月8日 自15时55分开始至17时40分结束

问:你还是把该讲的问题讲一下。

答:林彪提出的“四个第一”不合常规,缺乏重点。林彪讲“读毛主席(写)的书”,这句话不符合一般的中国文法。还有什么“活的思想”,人的思想本来就是活的。我试着复写了两份批判材料。

问:你写林彪是“黑帮头子”,是什么时候写的?

答:可能是第一份上,是7月份开始写的,写到9月中旬就写红报了。

问:你写的材料发出没有?

答:我认为批判得不深不透。文化大革命号召大民主,为什么我写了几张红报,就把我抓到这里来?

问:大民主是有个限度的,你超过了大民主的限度。

答:我复写的东西还没拿出来,红报上也没点林彪的名。大街上给刘少奇写的大字报完全是攻击,为什么我就得坐牢?

问:你不要在这些方面纠缠,我问你的问题引不起你说这些话。

答:我认为即使我给林彪贴大字报有错误,也是思想认识问题,可以找我谈话。

审问人:你不要在这些方面纠缠,还是谈具体问题,你不谈问题再回去考虑去!

(王藕看过记录后写:“以上记录我看过,和我谈的相符,但有遗漏的要语。”拒绝按指纹。)

1966年12月10日 自8时40分开始至 时 分结束(入狱第三天)

问:你讲讲过去对林彪同志都采用过什么方法攻击的?

答:文革开始后,我看林彪要搞资产阶级篡权,还有人服从他,跟着他跑。我认为林彪是反毛主席的,我要捍卫毛主席。

问:毛主席是支持林彪的,林彪同志是毛主席培养起来的,你的矛头指向谁很清楚。

答:林彪在天安门上讲话,毛主席在身边,这我知道。我认为毛主席受了林彪的蒙蔽。我贴林彪的大字报就做好思想准备了。我在国务院大墙上看见清华大学红卫兵第三司令部的大字报写着:“谁反对林副主席就是反对毛主席!”,我到清华去贴大字报是有针对性的。我知道我贴出去红报很可能会引起辩论和武斗,可能回不来。我在2号给亲属留了一封信,告诉他如果我死了,叫他把我的尸体和我母亲的坟埋在一起。死不了,到什么地方去找我也清楚。我写成红报,这样可以使看的人多,可林彪分子撕的也快。我贴林彪大字报也不至于让我坐牢。

问:这是无产阶级专政!

答:对我,这是资产阶级专政。

问:你这是继续在犯罪!

答:你这样讲是你在犯罪,只有美蒋反动派才会专我的政。

问:你这是对政府的诬蔑!

答:中国共产党对我决不会这样,只有个别混进党内的内奸分子才会对我这样。

问:你不要胡言乱语!

答:我还要讲几个问题,枪毙我可以,送我劳动教养可以,送我去劳动改造我不去,去了我也不干。这是我对处理我的意见。

问:你讲这个干什么,你应当先把你的问题讲清楚。你过去都干过什么?

答:除了捍卫党和毛主席的事以外,别的没干过。

问:你还有哪些问题没交待,你先交待清楚。

答:“交待”这个词,对我不适用。任何对我的诬蔑,我都不怕。

问:你这是继续在犯罪,是在继续向党进攻,诬蔑党。

答:你这是对我诬蔑,你不配作共产党。

问:我们要告诉你,在人民政府的法庭上,你可以交代你的反动思想,但是不准你公开地攻击诬蔑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如果你不听政府的劝告,你要自食其果的!

答:我坚持党的立场。

问:你的气焰太嚣张了,你要自量些。你要知道大街上有多少红卫兵贴大字报批判你,到处找你,把你搞到这里来是便宜了你。你不要坚持你的反动立场了。还是谈谈你的问题。

答:林彪的错误言论,我的看法全讲了。我是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

问:你这是打着马列主义的旗号来反对党和政府。

答:你这样讲是对我压服。

问:无产阶级专政就是要压服你这样的人,你在这里只有老实认罪!

答:你的立场很明显,如果堕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讲什么也没有用。林彪大权在握,我今天这样反林彪,林彪和林彪分子会杀害我。我坚持马列主义,死而无愧,死而无悔!

问:你不要这样嚣张,人民政府有他的法律,你这样闹,我们不怕。

答:不怕?!我给林彪贴了几张红报,为什么那么快就撕掉?为什么把我弄来坐牢?为什么给刘主席贴了那么多大字报就没有人管?

问:你应该改变你的立场!

答:只有林彪才应该改变立场!

问:不准你这样诬蔑林彪同志。你交待一下文化大革命以来,你给哪儿写过信?

答:这个你问不着,我没有回答的必要。你让我叛党不行。

问:你早就叛党了,中国共产党早就开除了你!

答:党在某个时候做出错误决定是有的。我有我的理想,我忠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问:你这是诬蔑毛泽东思想,反革命没有权利用“毛泽东思想”这个词。

答:真正诬蔑毛泽东思想的你不敢惹,还当帮凶。

问:这些我们都给你记下来。

答:记下来我不怕,连林彪是反革命我都敢说,还怕什么。

问:你为什么贴大字报不敢用王藕这个名字?

答:我改名“王咏”是到派出所登记了的。言字旁表示我要用语言揭露林彪,永是永保江山万代红。今天我反对林彪个人吃亏,是不让党吃亏。林彪对毛主席的著作背得很熟,实际上他是反毛主席的。

问:看来你是要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了!

答:“见上帝”这个词对我不适用。只有跟着林彪跑的人,才是渺小的人。

问:你交待你文革以来都往哪儿送过东西?

答:这个你没权利问。

问:我们当然有权利问。

答:林彪要搞资产阶级阴谋复辟,他违背人民利益,将来要死的,人民会起来消灭他。我为了捍卫毛主席,可以早死一步。希望你们记住我这些话!

(王藕看过记录后写:“以上记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但拒绝按指纹。)

1966年12月10日 自15时25分开始至 时 分结束

问:你对林彪同志不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答:在东北(注4),林彪在大家心目中还是受尊敬的。我感到林彪比较突出个人的威信,不够谦虚,宣传毛泽东思想不够。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四野”的入城式,是关系到世界的大事。骑兵比步兵快,这连小孩都知道。结果入城时骑兵走在步兵的前面,整个队伍稀稀拉拉。这件事林彪有责任。在中南,林彪包庇重用变节分子,“三反”中使一些党员受到打击。

问:“三反”中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答:我什么问题也没有。我受到×××的打击。五三年我到北京之后,向中央反映这些问题,反映来反映去,我坐到牢里来了(见注2)。我在任何岗位上都是忠心耿耿地工作的。

现在我是没有党籍的党员,我站在共产党的立场上。

问:你不要诬蔑共产党,你这是站在反党的立场上。

答:你这是林彪分子的立场。

问:我们就是林彪同志的立场,林彪同志的立场就是党的立场,就是毛主席的立场。林彪同志是我们党的副统帅,不准你诬蔑林副统帅!

答:你让我说完,嗓门儿高没用。为什么不从理论上来说明我批判林彪有哪些不对?我再三说过,只要你们有道理,我会虚心听取,可你们偏偏回避。

问:你这是对政府的诬蔑,这是你的新罪行,这样下去你没有好下场。

答:任何威胁对我都没有用处,空扣帽子也没用!你们为什么回避我的问题?

问:你不要回避问你的问题。

答:我毫不回避,哪个问题该讲,哪个问题不该讲,我已经讲清楚了。

问:你这种态度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答:我有个建议,你们是不是专案组负责人?如果不是,请你们最高负责人来和我辩论。

问:有什么辩论的,你犯罪了,今天是叫你交待问题。

答:审讯我这是你们犯罪。

问:我们代表人民政府专你的政,代表中国共产党审讯你!

答:你们代表林彪分子审讯我。

问:你态度太嚣张了,不交待你回去!

“以上记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王藕1966年12月10日下午到天黑拒绝按指纹”

1967年12月5日 自16时15分开始至 时 分结束(一年以后)

问:最近你思想上考虑通了吗?

答:依然如故。

问:你还是不认罪?

答:我是不可能认罪的。

问:你不认罪,我们照样可以处理你!

答:你们现在给我戴上脚镣手铐(注5),这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我是一个马列主义者,你们这样做不感到惭愧?你们往资产阶级泥坑越陷越深。告诉你们,我王藕千刀万剐都不怕!

问:你反对林副统帅,到现在还坚持反动立场,反动气焰这么嚣张,我们就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我们要对一切反革命分子、一切牛鬼蛇神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答:你们这里就是牛鬼蛇神当权,你们对我这样一个人怕得要命,对我这样的陷害,简直堕落之至!

问:你反对林副统帅就是现行反革命!

答:这是你说的,事实将会证明。

问:看来你是想当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的人。

答:如果有一天你们枪毙我,我会用我的鲜血来证明,你们北京市公安局是反革命创造的地方。

问:你这样胡闹下去不会有好下场!

答:你们这样做太过份了,即使你们是资本主义复辟,对我这样也过份了!你今天找我要谈什么?

问:看你有没有转变?

答:我是不会变的,因为我是个马列主义者,我忠于马列主义。

问:(以下空白)

以上是我们从当时所见到的全部《预审记录》中所作的摘录。后来姐姐被转移到山西,据同狱的难友们讲,对她还有过拷问,但未留下记录。

1971年5月24日,姐姐不堪折磨,死于山西隰县。1971年9月13日,林彪阴谋叛逃,亡于蒙古温都尔汗。

当年,我们怀着悲愤的心情,从原北京市公安局取回了一袋破烂不堪的姐姐遗物,从中发现一绺她的头发和手指甲,她留下这两样“遗物”令人百思不解。当我们了解了姐姐在狱中遭受迫害的情况,又未能找到她的遗骨时,才明白它们的含义。姐姐自知她死后可能尸骨无存,故特意将这两样体肤之物留给她的亲人,并寓意她所遭受的迫害是令人发指的。1987年,姐姐生前的两桩冤案(“无理取闹”和“反林彪”)完全彻底地平反了,中央城建部为她在北京八宝山举行了“骨灰”安放仪式,我们将那绺遗发放入了骨灰盒中。

(注1)1966年12月7日晚,舒赛被拘留,第二年4月11日才补办逮捕手续。

(注2)舒赛在50年代因反对党内个别领导人的不正之风,顶风坚持上诉,被有关方面以“无理取闹”罪名先后于1958年开除党籍、撤职降级,1960年开除公职,未经公安部门批准戴上“坏分子”帽子,送去劳动教养。1962年因病,经保外就医,提前释放,成为北京市的无业市民。此案经我们一再申诉,直到“四人帮”倒台后的1986年,在中纪委的支持下,有关部门才为她彻底平反昭雪。

(注3)舒赛在10月底曾张贴过6张白纸黑字的大字报,因不醒目,很快被别人的大字报覆盖。后来,她改为用金粉写于红纸上,故称“红报”。

(注4)解放前夕,舒赛在东北解放区工作。1948年底调入第四野战军总政治部民运部,随军入关,参加和平解放北平。翌年,南下武汉后转业。

(注5)舒赛在北京监狱被强行戴上脚镣手铐。1969年10月,林彪发出备战的《一号通令》后,北京的大批未判决犯向山西转移时,她是唯一戴脚镣手铐的女犯。她经常在牢房活动手臂擦拭脚镣,那副脚镣被擦得油光铮亮。

(责任编辑 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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