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黄埔生的校园生活回忆

2000-09-15 作者: 张慕飞口述/汤礼春整理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0年第9期 一个黄埔生的校园生活回忆 作者:张慕飞口述/汤礼春整理 ]

新来乍到

1941年,我在河南淅川上集的国立第一中学毕业后,为了抗日,就决心投考黄埔军校。第一次投考,我因身体检查不合格而未被录取。我不气馁,又第二次报考,这次以第一名录取,进了设在西安的黄埔军校第七分校。在正式进军校之前,还要先到入伍生团进行初期军事训练。

我到位于终南山汤山谷附近的引驾回镇入伍生第二团报到。这个团的团长是莫我若少将,是从蒋介石侍从室下来的。这个团的其它干部也大都是黄埔军校毕业的,除了讲求黄埔精神,也讲究拳打脚踢,这好像是要“劳其筋骨”,才能成材。我一报了到,理发师傅上来就按住我的头剃,我觉得实在疼得太厉害,便央求道:“能不能手下留情慢点剃。”理发师傅歪着脸对我嚷道:“我剃过的将军一大堆,不能慢!”我只有咬着牙听任他在头上纵横捭阖了。这是入伍生的第一步,也真是下马威,难怪新入伍的学生们见了理发员、炊事兵都喊班长哩!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营里用牛车拉来了两大车棉军服。这些棉军服都是旧的,好像是先期入伍生用过的。我领的一套上装非常短小,短到不着腰际,小到中间对襟差了十公分。于是我拎着棉袄去找值星官换,值星官正在处理另一个新生的问题,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自己想办法改一改!”

我到哪里去想办法改呢?营房周围又没有一家人家,我再一次请求换一套大的,请求中,手一松,棉衣掉到了地上。值星官虽只是个小小的排长,但认为这是犯上,立刻厉声说要办人,我一听要办人,两腿一靠挺着胸脯准备接受处罚,排长指着和炊事兵闹口角的同学说:“你也一样,你们两个都禁足,要把这个球场打扫干净。”

那个同学两手一摊道:“没有扫把怎么扫?”这一下又惹了排长,他吼道:“扫把,哪来的扫把?你给我用嘴吹!吹不干净明天也甭想出去!”

我只有脱了上衣,换了草鞋,和那个同学一起趴在地上吹起来,我俩整整吹了一个上午。

入伍生团的生活很艰苦,为了增加副食费,我们得爬终南山打柴,还得上山打石头修营房。我们最怕的还是跑步。一次全装备跑步,从营房到终南山脚,大约三十华里。有一次,跑到一半时,队形乱了,步调不一,好容易拉拉杂杂跑到营操场,营长觉得这种乱军队形有玷军誉,便喝令处罚,再在操场跑十圈,结果这十圈下来,更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在艰苦的训练中,我总算挺过来,正式升到军校十八期二十二总队步科学习。1941年春,二十二总队迁到西安近郊曲江池开学。学校生活同样是紧张艰苦的,但也有趣事。1942年冬,因为连队上的一桩事务,我和相交莫逆的朝鲜青年李云鹤(当时中国政府为了协助朝鲜独立运动,特收留了几十位朝鲜青年在军校就读)一起乘坐木轮大骡车到引驾回镇。回来时,已是下午,我同车夫都在骡车的晃荡中昏昏入睡。调皮的李云鹤首先用钢笔在车夫的脸上画了黑须,又在我脸上画了胡子,他自己却在前额上描了个“王”字,恶作剧完成后他把大家叫醒,大家醒后彼此对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料满车的笑声惊了骡子,它狂奔起来,一路上碰撞了好几辆骡车,最后撞进了一家豆浆店。结果人仰骡翻,碗碎锅砸,豆浆洒了满地。在围观的人群中出现了三个服装整齐的风纪兵,嚷着要抓人,我赶紧说这是车祸,并愿意赔款,这才息事宁人。

结识李范裶和卜乃夫

1942年,在西安读军校期间,我和李范眖、卜乃夫成了好朋友。李范眖是个传奇性的人物。

李范眖是韩国李氏皇族的后裔,1901年出生于汉城龙洞宫,韩国沦为日本的殖民地后,李范眖流亡到了中国。为了复国,他进了云南讲武堂学习军事,和叶剑英是同班同学。毕业后,李范眖来到东北从事复国的革命活动。韩国抗日历史上的第一个大战争,也是亚洲抗日战史的第一页——青山里之战,李范眊就是前线指挥官。

李范眖还在苏联红军任过远东某步骑混合大队队长,并率众攻入重镇双城子,为苏联红军抗击日寇立下卓越的战功。

九·一八事变后,李范眖又来到东北抗日义勇军马占山部下,任上校高级参谋,继续抗日。有一次,他和部队被日军包围,他在突围中杀死几个日本鬼子,身上多处负伤。

七·七事变后,李范眖来到重庆,任中央训练团中队长(少将),后应韩国临时政府的邀请,在重庆筹备成立韩国光复军,并任光复军参谋长。1942年秋,李范眖来到西安组建光复军西安第二支队,并兼任队长。

我初期来到西安时,先借住在三姐夫东北籍的军官盛健家里,在这里认识了李范眖,并且一见如故,李范眖还教我在马背上射击和卷烟,并且常常给我讲在东北抗日和在漠北草原跟老毛子(俄国人)周旋的故事。这也培养了我抗日的勇敢精神。

抗日战争后,李范眖回到韩国任大韩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兼国防部长。

在李范眖的司令部里,我认识了卜乃夫,也就是当时正在文坛上以长篇小说《北极风情画》一炮打响的无名氏(作者的笔名)。卜乃夫当时正在苦苦追求我军校的俄语教师刘雅歌。刘雅歌是个中俄混血儿,长得美丽而丰满,无名氏为她神魂颠倒,常拜托我给她送书送情书。

在无名氏后来的自传体小说《绿色的回声》中,常因此提到我。他在其中一章中写到这样一段故事:有一次,在王曲的街上,我和刘雅歌及其弟正在一饭店里吃饭,刘雅歌注意到我在不断看表,大约11点55分,我突然站起来,走到饭店对面那片广场,高举着手臂,不断挥舞一条白色大手帕,舞过一会,我又用吊袜带把白手帕缚在藤手杖上,高举起来,继续舞,一边舞,一边向终南山方向望去。

“你在干什么?”刘雅歌好奇地问。

“我和一位朋友约定,正午12点,他在终南山顶挥舞着一块白色手帕,我在这里挥舞一块白色大手帕,看我们彼此能不能发现。”我如实地答道,又说:“这里离山顶八、九里,即使挥舞最大的手帕也不容易发现,除非用望远镜。”

刘雅歌好奇地问:“这个人真怪,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他是一个作家,他就这样怪。他是在作一种测验:一个人站在高峰巅,能不能发现辽远处平原上一只友谊的手,在挥舞白手帕。”

刘雅歌似乎想起来,问:“他是不是那位卜先生,常在报上写文章的。”

我点点头。

当时的无名氏和我都是浪漫的青年,自然才会有这种浪漫的事。

(张慕飞,1922年出生于湖北,1941年考入黄埔军校,1952年就读于西班牙陆军大学。曾任台装甲骑兵团团长、台新闻局驻拉美国家代表,1995年回大陆,定居上海)

(责任编辑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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