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回公道耗我42年时光

2000-09-15 作者: 闫桂勋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0年第9期 讨回公道耗我42年时光 作者:闫桂勋 ]

1999年1月,我收到中共北京大学委员会1999年1月8日给我做的《关于对闫桂勋同志错按右派分子对待问题的纠正意见》,终于使我长达42年的冤案得到平反。

《纠正意见》原文如下:

闫桂勋同志,男,六十六岁,家庭出身中农,本人成分学生,原为数力系五三级学生,共青团员。

该同志于1957年毕业前,在未经党委正式审批的情况下,按右派分子上报北京大学团委和北京市团市委被开除了团籍,分配到黑龙江工学院工作。多年来将其按右派分子对待,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受了不少委屈和伤害。

根据1957年10月15日(中发[57]酉17号文件)《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中“凡是各单位确定为右派分子的名单,必须报经县一级或县一级以上党的领导机关审查批准”的规定进行复查,原材料中没有经过党委审查批准的字样,是无效的,现予以纠正。

面对这一张《纠正意见》,我热泪盈眶,感慨万千。为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竟迫使我抗争了42年。这是漫长的42年,坎坷的42年,忍辱的42年,悲愤的42年。它断送了我的青春,耗尽了我的心血。把我一个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拖成了年逾花甲的退休老人。

未名湖畔的春天

1957年的春天是美好的。我们一群即将毕业的北大学子,晚饭后常到未名湖畔散步,谈论着美好前程,谈论着未来工作,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对祖国河山无限热爱。

1957年2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做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报告。毛泽东讲国内形势时说:“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党内命令主义、官僚主义、关门主义还很严重,中共中央决定开始整风,希望党外人士、朋友帮助整风,但决不强迫别的民主党派参加”。校长马寅初听了很兴奋,开学不久就在大饭厅向全校师生作了传达。4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的文章,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5月1日刊登在《人民日报》上)。指示中欢迎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提出应该放手鼓励批评、提意见,使党克服“三害”(“三害”当时指的是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并提出坚决执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4月30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约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座谈,请大家帮助党整风。

很快在全国形成的“大鸣大放”的高潮,立刻感染了思想活跃,素有民主传统的大学子。5月19日(星期日)中午,大饭厅东侧灰墙上出现了一张红色的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是:“质问北大团委:出席共青团‘三大’的代表是怎样产生的?”。这张批评团内生活不民主的大字报引起大家的共鸣,接着便有人贴出《一个大胆的倡议》的大字报,建议开辟“民主墙”,要求党团领导支持以帮助党整风。

“五一九”之后三四天,大饭厅周围及宿舍区贴满了大字报,到处都是演讲会、辩论会,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我们是数力系的毕业班,整天是X、Y、微分、积分,根本没有时间写大字报,看大字报也只是走马观花。整个数学专业四年级没有一个人写大字报,这显然也是不符合当时鼓励鸣放要求的。按照上边的布置,数四团总支宣传委员吴××召开座谈会,动员大家发言,写大字报。我作为学代会代表、班委会委员、团员,出席会议,并在发言中表示主张自由发表意见,不许压制,要以理服人。会后回班上组织大家写大字报,每班至少写一张,以响应帮助党整风的号召。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写了一张大字报,提了几个问题,如:“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是真是假?北大肃反成绩是否是主要的?”,还有一条是“数四党支部发展(工作)上走上层路线,有的人踩(着)别人往上爬”。内容都不是我提的,大字报也只是贴在23斋走廊上。

风云突变祸从天降

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同一天,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风云突变,报纸上全是反“右派”的消息,北大党委也开始组织“反击右派分子的进攻”了。首当其冲受批判的是物理系的谭天荣,数力系是张景中、杨路、陈奉孝……这时我们班还没有动静,实事求是地讲,就那么一张在组织动员下写的大字报也没什么好批的。7月底开始毕业鉴定,照例是在小组会上“自我鉴定”后大家提意见。没想到,我的毕业鉴定顺利通过之后,小组长卢××按照数四党支部书记的指示又给我开了一次会。会一开始就给我定了案,说我是“右派分子”,让大家揭发批判我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尽管会上也有事前布置好的发言,揭发出来的也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够得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在会后给我写的“小组意见”中,甚至出现了“估计”、“可能”,“大概”等字眼。

系秘书找我谈话,她说材料不够定“右派”的,结论是“反社会主义分子”,行政上要给予“工作考察一年”的处理。我不同意这个结论,我说我没反社会主义,我要求复查核实“小组意见”。过了几天,系秘书又找我谈话,她说我不算“右派”,“小组意见”也要给我核实。并马上给我分配工作,让我离校。说着已时至9月下旬,除了不分配工作的“右派”外,大多数同学都离校了。我无奈也准备离校。离校的当天早晨,我还到未名湖畔转了一圈儿,也不知是眷恋还是伤心。

不明不白负罪北大荒

我离开北大,到了黑龙江,报到的单位是一所中专(后改为黑龙江工学院)。报到时学校已经开学,我顶替休产假的李宗秀老师教高等数学。桌子上一直放着我自己写的“服务人民报效祖国”的座右铭。我发誓要好好干,干出点儿名堂来,以证明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勤勤恳恳、认真负责,除搞好课堂教学外,还组织课外活动小组,颇受同学的好评与爱戴。然而,上课还不到一个学期,校人事处找我谈话,说我的档案寄过来了,其中有一份材料说我是“右派”,因此得按“右派分子”对待我。

从此,我不能再做教师工作,生活待遇也从9月份起改为每月发生活费29元,前几个月多发的钱要扣回。我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只能听命。

开始劳动是负责打扫学校厕所。尽管熟悉我的同学都投以同情的目光,但我心灵里的创伤却无法抹去。

1958年大炼钢铁时,我们被送到阿城一个山沟里开采矿石。我被分配去打眼放炮。白天会战,晚上夜战,劳动强度很大,但我年轻力壮,总是超额完成任务,名列第一,还被评为“劳动先进分子”(不称“积极分子”,以示区别)。我只管拼命劳动,有一次从半山腰“登板”上滑下来,差一点丢了性命。

1959年又送我们去通河农场劳动,起早贪黑抢收黄豆。我出身农民家庭,小时干过一些农活,干起来比城里人要快得多。所以总是我打头,自己完成了任务就去帮助别人。为此,我屡屡受到表扬。

国庆十周年,中央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特赦令》,同时发布了《关于确实表现改好了的右派分子的处理问题的决定》,负责管理的干部都反映我干活好,大炼钢铁时还有一个“劳动先进分子”的书面材料,再加上我的家庭成份和个人出身都比较好,所以党委决定第一个给我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他们让我写材料,我就如实地把我前前后后的事写了一遍。我写的虽是事实,但中心意思否定自己是右派。这样的材料,组织上怎能认可,并据此为我摘掉右派帽子呢?结果我只能继续作我的右派。

后来有人告诉我,当时党委根据我写的材料曾认真审查了我的档案,并认为,一是我的材料有“水分”;二是确实是没有党委关于定我为“右派分子”的批件。党委曾派人向北大党委提出那两个问题,北大党委说不了解情况,推到数力系党总支。数力系一位当年负责反右派的同志则说:闫不是党员,不用党委审查批准,所以没有党委批件,没有党委批件闫也是“右派”。关于材料有“水分”的问题,这位同志说时间长了也就不去(即挤去水分)了。对于这样的答复,我所在单位党委的外调人也无可奈何,只能无功而返,还不敢说三道四。在那“‘左’比右好”年代,谁又有什么办法呢?

1960年3月,我们又被送到松花江北边的农场劳动。这里是北大荒的边缘地带,人烟稀疏。我在这里干过各种农活,放牛、放羊,还在松花江边打过鱼。

我的老家是河北农村,地处燕南赵北,可以说是燕赵男儿。放羊时我面对大草原,思绪万千。整天放羊,连饭都吃不饱,我经常想:难道人民培养我大学毕业就是为了来北大荒放羊吗?我不承认强加的罪名,就让我长期劳改吗?越想越气愤,我便唱起了河北民歌《苏武牧羊》: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贫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塞上时听笳声入耳心痛酸。

转眼北风吹,燕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帷。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终教匈奴惊心丧胆拱服汉德威。

我一遍又一遍地唱,高亢悲愤,泪流满面,难以忘怀。

1961年的春节我是在松花江边度过的。在哈尔滨有家的回家去了,“盲流”也回场部找老乡去了,除夕夜就剩下我一个人在江边的鱼房子里。外面北风呼叫,大雪纷飞;屋里孤灯一盏,死气沉沉。一个人在屋子里,开始很寂寞,以后是想家。三年多没回家,请假也不让回去(我父亲就是在腊月二十一去世的,当时我还不知道)。而后是想在北大四年的学习生活,想到大鸣大放,想到塞进我档案袋的被歪曲了的材料,想到“有错必纠”之难,激起我的愤怒,我忍不住又唱起了《苏武牧羊》,一遍,一遍……唱得我悲愤至极,眼泪潸潸,我也不去擦它,让它任意流淌。

坚持申辩再吃苦头

1961年11月,我们被下放劳动的人调回学校学习,并让大家写几年来的思想改造总结,不久开始了给“右派分子”摘帽子的工作。几十个“右派”,除我一人之外全都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当时我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尽管渴望“摘帽”如同向往再生,但我认为我是错案,不是摘帽子的问题,而是纠正的问题。

党委统战部胡××找我谈话,他说我几年来表现很好,就因为不承认是“右派分子”所以没摘帽子。他好心地劝我:只要你承认是“右派分子”,写个材料,就给你摘帽子。我说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所以不能接受小组给我作的歪曲了的鉴定,更不能承认是“右派分子”。

过了一段时间,胡××又找我谈话,他说我的鉴定材料有问题,处理上也有问题,他解释说我是毕业班,处理太仓促,所以出了问题,并明确告诉我北大同意给我甄别,我的档案已经退回北大了,让我等着甄别。这是第一次当面说对我的处理有问题,同时还告诉我党委决定让我去数学教研室报到,开始教书。

我教书仍然是勤勤恳恳,认真负责。六二级的学生还给我写过表扬信,因我当时还算“右派”,表扬信也不能公开,这是数学课代表告诉我的,后来陈晓农老师也说过此事。

关于甄别问题老是让我等着,等来等去,等来的是“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反“翻案风”的调子越唱越高,我还亲自去北大申诉,均无济于事。到这年10月,统战部胡××找我谈话,正式告我:北大不同意甄别,只能以“右派分子”对待。于是,又离开课堂,离开我的学生,到郊区农村劳动改造了。

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这是使我绝望的打击。我几天几夜不能入睡,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以为我要自杀,还暗里监视着我。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生给我写了一张大字报,说我是“北大来的大右派”,说我老是想“翻案”,给我挂上“翻案右派”的牌子。弯腰,挨打,批斗,我遍体鳞伤仍然不承认是“右派”。我又开始给中央写申诉信,不答复,再写。

尽管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1970年,因为我已明确得知我的档案材料中有“水分”,定我右派没有党委批件,我感到更为理直气壮,我在给中央统战部、国务院写的申诉信中,大胆直呼:“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我们学校合并到工大之后,曾为我去过北大的工大保卫科王桂海同志,了解了我的问题真相后,他对我说,北大定我“右派”是不对的,不符合党的规定。他是第一个向我明确说出这一看法的人。在当时极左路线正强硬的时候,有这样的胆量和远见,多么难能可贵啊!

1978年6月,国内形势有了很大变化。那时我在校办厂劳动,工厂的崔某主动找我,说党委决定为我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我明白党委的好意,但这样的决定我不能接受。因为只是这样的结果,根本用不着我一直等到现在。

我虽拒绝接受“摘帽”的决定,党委还是把我调回到数学教研室,重登讲台。我的劳改生涯也从此结束了。

终于云消雾散

1978年55号文件下发后,我们学校被错划的“右派分子”全部得到了改正,而我的问题,却被搁置了起来。直到1979年二三月间,我亲自去北大找数力系“落实办”。我向杨老师谈了我的情况后,他先安排我到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便通知我按“错划右派、给予改正”处理。这次处理我的问题效率之高,并不令我奇怪,因为那时党已恢复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极左路线受到全面批判。但是,我总觉得用“错划右派、给予改正”的具体处理方法处理我的问题,并不太合适,因为我一直认为北大没有正式把我划为右派呀!然而细想,无论如何,北大承认是错了,我也只好接受了这个《改正决定》。

我的遭遇,一直得到北大同学的同情和关注。后来一位姓李的同学来信告我。反右派斗争结束后,北大党委批准定“右派”的名单上没有我,当时是按照那份名单发改正书,因此也就没有给我发改正书,1979年为错划右派“改正”时,自然也就没有我。说我若是不去北大,怕还得不到改正书。信中还说,当时“落实办”的杨老师等不敢直接说明这种情况,怕我经受不了那样大的刺激,也不让他告诉我。

这使我想起了1986年北京机械部落实政策复查组、黑龙江省委落实政策复查组在同我的谈话中,都说过“按错划右派分子给予改正”处理欠妥的话,我向北大反映了这种意见,同年10月,我校还派张培新同我一起去北大。但后来只来过一个书面答复,其中说“根据同班同学回忆,闫桂勋确曾被定过右派”,对于有没有党委批件这个关键问题却只字未提。

我抓住问题的关键,为使对我问题的处理符合实际情况,在组织协助下,用了三天时间,终于从黑龙江省档案馆查到1957年的一份中央文件,即本文开头《纠正意见》中提到的《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文件中明确规定“凡是各单位确定为右派分子的名单,必须报告县一级或县一级以上的党的领导机关审查批准”,而定我为“右派分子”的材料恰好就是没有经过党的领导机关审查批准。因此,给我定为“右派分子”的材料是非法的,是无效的。我完全可以肯定北大对我的处理是错误的。

我认为用中央文件很容易判断北大党委的处理是错误的,这样明显的错误中央也不管,我感到很失望,我觉得上访、信访制度有问题,应该改革。

1997年,我们毕业40年,同学们重又相聚在北大校园里。我在会上以《同是极左受害人》的题目发言。我讲了我的问题,我要求按中央文件办事,同学们听了我的发言都感到很震惊,对我的遭遇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对我的正义要求表示支持。

在姜伯驹、盛森芝、吴兰成等同学的帮助下,一位副书记代表校党委表示可以再给我做一个结论。后来的百年校庆,又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终于在1999年元旦过后,北京大学党委给我发出了《关于对闫桂勋同志错按右派分子对待问题的纠正意见》的文件,时间是1月8日。我收到此文的正式时间,已经是1999年5月19日了。距1957年5月19日北大学生谭天荣贴出第一张大字报,整整42年过去了。

但愿历史悲剧不再重演

我的冤案看来并不复杂,且有中央文件做根据,本该是如汤沃雪很容易解决的,却让我苦苦等了42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想,除了“左”的思想根深蒂固的影响之外,我们的党务工作干部、信访工作干部中,是否也存在着不负责任、怕负责任,甚至严重的官僚主义的问题呢?我之所以吃尽苦头,冒着风险抗争42年,只是为了求得“公正”二字,或者按通俗的表述:“讨一个说法”。也可能有人说我“痴”,我却不以为然。42年我争得的绝不仅仅是本文开头引用的那240多个字的“纠正意见书”,我争得的是真理,是我的人格的尊严。42年的经历使我深深地体会到:真理是有的,但有时需要斗争才能得到。但愿历史不再重演,我们的国家不再走弯路,我们的人民不再受罪。

(责任编辑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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