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成写作法”创造者的人生际遇

2000-09-15 作者: 孙君仙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0年第9期 “速成写作法”创造者的人生际遇 作者:孙君仙 ]

黑龙江省农垦师范专科学校校园内西北角,有座榆树篱笆院,碧绿的枝茎纵横交错地缠绕在一大圈木栅上,形成一堵疏密相间的绿墙。这里便是“速成写作法”和“分格作文法”创造者常青教授的家。

不测风云

1927年10月,常青(原名常庆)出生在河南栾川县的一个小山村,父母务农。

1948年,家境贫寒、求知欲很强的常庆,穿着布衣布鞋,腰里系着装有几个窝窝头的小包袱,初次走出深山,扒上火车,去开封报考管吃管穿的师范学校。他历尽艰辛到了开封,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外省的一所师范学校。但因战乱,铁路不通,被录取者必须乘飞机前往学校报到。那年月,坐飞机对于一个农家的穷学生来说,难于上青天。

正当常庆在大车店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初中时期的语文老师张大伦出现在面前。张老师劝慰他:“你年轻轻的,有啥愁的?走,上我家去,人生在世,不就是一天一斤面吗?等路通了再送你回家。”

常庆打量着张先生的一身国民党少校军服,心里纳闷:几年前国民党军警来学校抓张老师时,是常庆和另一位同学蹲在厕所的墙根下,让张老师踩着他们的肩膀跳墙逃跑的,怎转眼几年变成了国民党呢?张老师看着他的满脸疑惑说:“你还年轻,不懂。”

常庆和同学在张大伦老师家住了几天,便冒着生命危险奔赴解放了的洛阳,考取了共产党办的北方大学,校长是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此后,他因怕自己参加革命连累家庭,便改名为常青。年底,常青参了军,参加平津战役。新中国成立后,他被选送到军政大学学习。

1952年,毛泽东主席发出建设一支现代化军队的号召,全军开始向文化进军。时任华北军区第二高级步校文化教员的常青,继祁建华总结成年人扫盲经验推广“速成识字法”后,他苦心钻研,发明了以“我写我”为核心的“速成写作法”。在这一新的写作教学法推动下,出现了工农兵的写作高潮,高玉宝的《半夜鸡叫》、崔八娃的《狗咬起来了》,一时脍炙人口。

1953年,常青连晋两级,被授予特等功臣。他的事迹,《人民日报》、《解放军画报》都曾予以报道,八一电影制片厂还摄制了有关他的事迹的新闻纪录片。

然而,风云突变,一夜之间,常青的命运莫名其妙地跌入谷底。

1955年,常青被怀疑与“胡风集团”有关,被隔离审查两个月。此事刚刚查清,中学老师张大伦以国民党特务的罪名被河南法院判刑,推论常青参加革命也系张大伦派遣,常青又成为“特嫌”,不被重用,于1958年转业到北大荒,在黑龙江垦区的金沙农场中学教书。尽管常青被迫转业时,时任总政治部副主任的肖华上将曾有“对其生活和工作要妥为安置”的批示,但是“文革”一到,还是把常青第一个揪了出来,到处游斗。

常青转业到黑龙江后,多年来苦心经营,并在其“速成写作法”基础上,总结、发展、推广的“分格作文法”,也成为批判重点。在批斗会上,造反派把他捆起来逼问:“你在‘分格作文法’中,只讲七情,为什么不讲阶级情?你这是公开否定阶级斗争!”

常青毫不示弱,他辩护说:“七情是人之常情,它包括了阶级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每一种情感中都包括有阶级因素。”

造反派一个恶棍,穷凶极恶地用电工刀向常青嘴上戳去。他的嘴唇破了,一颗牙齿掉了,面部落下了麻痹后遗症。

在北大荒农场,什么苦活、累活他都干,甚至是开山炸石,点炮,冒着生命危险去排除哑炮……

志在千里

“文革”后期,常青受到老战友敖伯林的关照,特意派他去偏远的地方看水库和果园。在那八面透风低矮的草棚里,常青把一根木桩钉在地上,再把一块木板钉在桩上当桌子,后又如法炮制三个凳子。他争分夺秒追回以往流逝的黄金时间,终于完成了他的“分格作文法”研究;写出了30多万字的著作《叩开想象之门》,并运用“分格作文法”创作了一部37万字的长篇小说《三色水》……

1977年,一辆吉普车“嘎吱”一声停在常青的小窝棚外,不知所措的常青,却得到一个惊喜:来者宣布了调他去牡丹江农垦师范学校任教的决定。原来,刚刚成立的学校急需教师,他捧着三本著作的初稿走出窝棚。

常青到师范学校后,如鱼得水,他既教写作,教作品分析,又教文学概论,一周讲授18个课时。第二年,他被调到黑龙江农垦师范专科学校任副校长,并晋升为副教授。他的“分格作文法”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开始在全国四大垦区和十二个省区的一些中学推广。《光明日报》等27家报刊介绍了他的科研成果,他在小窝棚里完成的著作相继出版。

曲折婚姻

1955年,已成为特等功臣的常青,在北京结识了一位在部队工作的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的女记者,后来成为他的妻子。

1956年,常青因受老师张大伦事情的株连,被隔离审查后,即将临产的妻子拖着笨重的身体去探望他,并含着泪劝他:“常青,你有什么就向党交待吧!你为党和人民做过一些贡献,组织上会宽大处理的……下个星期,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希望孩子出生时,有你守护着我,希望孩子能见到他的爸爸……”

面对爱妻,常青恸哭失声。

常青的问题终于结案处理了。特务嫌疑不能排除,团籍被开除,保留干部待遇作转业处理。

常青拒绝在结论上签字,但这并不影响处理决定的执行。面对这一严竣现实,常青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决定用最冷酷的态度,结束温暖的家庭关系:与妻子离婚,使妻子与未见过面的孩子不受牵连。

在当年谈恋爱的地方——中山公园一张椅子上,常青说:“从感情上讲,我实在不愿也不忍心离开你,我们结婚毕竟还不到两年,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是,我们不能不分手,我们必须理性地来处理我们的关系。”

“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离开你?”妻子痛苦而坚定地喊着。

常青压抑着心里的悲伤,耐心地劝慰着:“你家庭出身不好,本来就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如果再有一个‘特嫌丈夫’,还怎么在部队、在新闻战线干下去?”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公园里流着泪谈了很久很久。妻子犹豫了,征求过曾在中央党校任教的姐姐和姐夫的意见后,送给常青一本苏联小说《希望》,就这样,两人流着泪分了手。

1957年,常青的戎马生涯将要结束,前面等待他的,是严竣而冷酷的考验。这时,某部医院的护士长郑玉萍走进他的生活。常青当时十分为难,唯恐别人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伤害这位善良的女性。可郑玉萍坚定地说:“我不怕!我出身贫农,中共党员……”这位出身贫苦的白衣战士挺身而出,坚定不移地要陪同自己心爱而敬佩的人转业到那寒草衰烟、满目苍凉的北大荒。1958年4月,常青和新婚妻子郑玉萍终于一起转业到北大荒完达山脉的八五五农场二队。在以后漫长而苦难的岁月里,夫妻俩相濡以沫。使他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的几个儿女相继来到了人间。

1989年,伴随常青度过了30多个寒暑的妻子郑玉萍,带着刚刚获悉丈夫彻底平反的慰藉,带着对生活对丈夫对儿女们不尽的留恋,离开了人间。

现在,常青教授卧室的墙上,还挂着郑玉萍青年时代在部队的肖像。神气的领章帽徽,清秀漂亮的脸庞,薄薄的双唇含着甜蜜的微笑。

1992年,常青和赵淑芹结合了。在日常生活中,淑芹给丈夫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是常青饮食起居的得力助手。平时,他在写作时,感到自己晚年有这样一位妻子陪伴在身旁而宽慰。

几十年过去了,常青教授虽两次获得新的家庭生活的宽慰,然而无法挥去他那埋在心底的家史上的创伤。

1985年,常青去深圳出席一个教学研讨会归来,在广州白云机场候机室,几位专家忧国忧民地谈起了独生子女教育将给中国带来的影响,认为应该对独生子女进行艰苦朴素和准备经受挫折的教育。来自北京的一位教授列举了邻居的事例:他邻居家有个女孩,父亲被“发配”到北大荒,她年纪轻轻参加工作,每天上班路上,腋下夹着饭盒,手里拿着一本外语书,边走边看。恢复高考后,她以优异成绩考上北京大学外语系……今年将要去加拿大。

常青一听,猛地一震,迫不及待地问:“她,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她家住在什么地方?”当他听到前妻的名字时,差一点晕过去。

岁月蹉跎,人海茫茫,女儿呀,你和你妈妈现在何方?多少年来,常青一直在心里挂牵着她们母女,因为怕连累她们,他一直不敢给前妻去信。直到“文革”结束,他才开始打听女儿的下落,可前妻已去向不明。常青在失望中,心里常想:女儿呀女儿,今生今世,难道我们父女就无缘见上一面吗?

常青当即动身,终于出现在那幢楼前。但上班的人纷纷往外走,他站在门口,心情紧张又激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每一个人,竭力想认出前妻。27年的凄风苦雨、刀剑寒霜,她会变成什么样?他想先征得她的同意,然后再见女儿。上班的人走光了。常青失望地走进电梯。他忍不住问开电梯的人:“请问××同志在家吗?”

“刚才最后一个出去的,穿白底黑点裙子的,不就是她吗?”

啊?见过这个女人,怎么没认出来呢?27年了,她老了,我也老了,女儿都27岁了……

“她女儿在家吗?”

“在。马上就要出国了。”

常青激动不已。当他叩开前妻家门时,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门口,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人。常青端详着女儿,极力在她脸上寻觅着自己和前妻的印迹。

“你找谁?”

“我从黑龙江来。”

“啊……您进来吧……”姑娘的声音颤抖了。两眼闪烁着泪花,“你是我爸?”

多么想拥抱一下女儿,他没有拥抱;多么想抚摸一下女儿,他没有抚摸。27年来,从未见过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

女儿颤抖着给父亲倒杯水,水顺着杯壁流在茶几上。

27年的漫长岁月,多少企盼,多少辛酸,多少磨难,多少思念,女儿颤抖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幅自己的照片,送给了父亲。父亲看看照片上的女儿,又看看眼前的女儿,两眼闪着泪花。

女儿用手帕包些钱,系在手腕上,对父亲说:“爸,我们出去走走吧……”

父女到了中山公园,女儿指着一张椅子说:“爸,坐一会儿吧,我妈常领我来这儿,就坐在这里的椅子上……”

常青默默地抚摸着椅子,一阵酸楚,历历往事涌上心头。他和前妻恋爱告别时,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她给他读普希金的诗,给他唱苏联歌曲;分手时,也坐在这里,泪洒衣襟,握手道别。现在,椅子仍在,一切皆非……

1989年,张大伦的问题终于得以查清:

“张大伦同志是我党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情报人员,他为祖国的解放事业做了大量的有益的工作……”

同年,常青的历史问题也得以彻底平反。为常青落实政策的北京军区的几位军官,望着历尽磨难、饱经沧桑的常青,敬佩地说:“您在那么大的政治压力下仍做出那么大的成就,太了不起了!如今,您不仅是教授,是作家,还是全国优秀教师,您太了不起了。”

常青望着这群年轻的军官,无限感概:他就是这样的年龄离开北京军区的,他坚信,他眼前的这些年轻军官,不会重踏他走过的路。

怀揣北京军区平反决定的常青和仍然健在的第一个妻子在一位朋友家相见了。他把平反决定递了过去,前妻早已泪涕满面。它来得太迟了,30多年的岁月过去了,一切都无法挽回。

“这难道是误会吗?”前妻仰天自语。

“不,不是误会,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时代,这是必然。”常青说。

“你,走过了多么漫长的铺满荆棘的路哇!”临别,前妻又为常青背诵了一段普希金的诗句:

牢狱会崩塌——

而在门口,

自由将欢心地将你拥抱……”

一切该过去的,不该过去的,都过去了。

金秋硕果

自常青回到教育战线后,南方的许多大学想把他调去工作,并答应一系列优惠待遇,但常青没走,他坚持留在北大荒垦区的阿城郊外的农垦师范专科学校。

1996年,常青已经退休。他退休后,最大的心愿是:渴望在有生之年再见见定居加拿大的女儿;也渴望抓紧时间完成一套九年义务制教育中的作文系列专著。1999年4-5月,常青在草拟这套专著的间隙,应邀到各地讲学,他不顾年迈,只身万里,一个月内讲学八次。他讲学的题目是《作文要走出朦胧》。

1999年9月,为迎接建国50周年大庆,常青的一套四册书稿,终于出版发行。这套适应小学、中学提高作文水平的《分格作文法》,开创了作文教学科学化的先河。它将结束千百年来作文教学中的混沌和朦胧。

常青事业有成,儿女们也很有出息。

在加拿大获温沙大学硕士学位的女儿,从事文学创作,有很好的悟性,她创作的长篇小说《红浮萍》,获得了加拿大华人优秀文学奖。

长子常新港也是作家,大儿媳李萍在哈尔滨某杂志社任编辑。次子常新航任黑龙江农垦师范专科学校艺术系主任,二儿媳罗彩云在该校中文系任教。女儿常小波在阿城电大当会计师。

常青教授的晚年是幸福的,常去他家的人,每每看到他和妻子提着筐子或提兜的身影,出没在果树林或自家的豆角架中,都不免发出这样的感叹:夕阳无限好,何愁近黄昏!

(近悉常青同志于今年2月23日因病不幸逝世,特于本期发表此文,以寄哀思——编者)

(责任编辑洛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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