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下忧的龚自珍

2001-02-15 作者: 靳树鹏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1年第2期 先天下忧的龚自珍 靳树鹏 ]

恩格斯说:“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近代资本主义的开端,是以大人物为标志的。”中国从“封建的的中世纪的终结”过渡到“近代”资本主义的开端,虽比欧洲晚了几个世纪,但在我们自己的“过渡”时期中,也出现了一个大人物,他就是诞生于1792年的龚自珍。

龚自珍在思想上开一代风气,从19世纪到20世纪,论者不绝。有人说:“近数年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开之。”胡适对龚自珍的评价是:“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柳亚子云:“记取定公名论在,但开风气尽堪豪。”梁启超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文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热,稍进乃厌其浅薄。然今文学派之开拓,实自龚氏。”1932年《大公报》刊发张荫麟撰《龚自珍诞生百四十年纪念》一文,文中说“彼固一‘先天下忧’之志士:上下古今,讨究经国纬民之大计,效痛哭流涕之贾生,以开创风气为己任。”30年代苏渊雷教授就撰文说:“清末民初是一个大转变的时代,士人激昂慷慨,好谈天下事,飞扬跋扈,正是他们人生的极致;……一时稍解吟咏或奔走国事的青年,多少带点定庵的气息。大抵改革时代,最需要一种反抗的精神和奔放的热情。”

一百多年来论龚自珍才高者更是不胜枚举。梁章钜说他“抱负恢奇,才笔横恣,不为家学所囿”。叶德辉说他“旷代逸才,负经营世宙之略”。有人说他“空绝一世”,有人说他“绝世奇才”。魏源评其文说:“实不见天下有二原之水,二本之木。”林则徐赴广东禁烟途中读其惠赠大作后致信说:“责难陈义之高,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谭嗣同有名句“汪魏龚王始是才”。(汪指汪中,魏指魏源,王指王运)

章太炎是贬龚的。他写道:“……自珍之文贵于世,而文学涂地垂尽,将汉种灭亡之妖邪?”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对章太炎之论甚不以为然。他说,章太炎“于后生崇信之龚自珍,极口诋排,致以为汉种灭亡之妖焉。世或以为不允也”。

龚自珍在思想文化上开一代风气是多方面的,如对君主专制从根本上发生了怀疑,主变的改革观,人性无善恶论,尊史的历史意识,尊情的艺术主张,解放个性等等。龚自珍何以会有兴王思想呢?这就要说到他的衰世说。我们古人有三世说,即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龚自珍之三世说为治世、乱世、衰世。他是这样描述衰世的: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

这实际上是龚自珍所观察的晚清景象:文章史籍、法律规章、礼仪制度、等级名分等等,一切都像模像样,嬉戏游乐、歌舞升平,也颇像盛世。以至黑白混杂,音律混乱,道路荒芜,田畴毁坏,人们也觉得是盛世的样子。人心浑浑噩噩,不会出言犯忌,也好像是“天下有道庶人不议”。只是才相、才史、才将、才士、才民、才工、才商越来越少,市场上连个合格的经纪人也难找到,胆大艺高的小偷和强盗都少见。更可怕的是才士与才民被“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如果世上的人们忧国忧民,敢恨敢爱,向上向善的心都荡然无存,没有生机,没有生气,没有不同的声音,“万马齐喑”,这样一个社会还不是衰世吗?结果是“乱亦竟不远矣”,乱世即将到来。

龚自珍的兴王思想,主要在他年轻时所写《尊隐》一文中,是以隐蔽的写法写出他的改朝换代思想。文中以“京师”和“山中”相对,“京师”代表本朝统治力量,“山中”是反抗力量。王朝初建类似早晨,“京师”强盛,后来类似中午已至稍逊,到了黄昏之际,君子就不到“京师”去了,“京师”只能任用些丑类和不才,于是“京师”之气泄,“山中”之气盛。最后是“山中之民有大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造反之新王将横空出世,锐不可挡。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人才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有人说龚自珍这首有名的七律《咏史》是讽刺当时卑颜屈膝的文化名人的,实则这首诗是从朝廷与文化名人关系的视角说衰世。牢盆狎客何以能操全算,团扇人才何以能踞上游,文化名人何以惧怕文字狱?世道使然,此世道自然是统治者所营造。文化名人甘受朝廷摆布、玩弄者,可以作高官发大财,稍有逆意即遭文字狱,一些违心著述者也不过为了混口饭吃。龚自珍对文化名流等景况极为愤慨。后两句是说反抗朝廷的人不要停止反抗。此诗主题仍是衰世与兴王。

龚自珍诗云:“五十年中言定验”。他预言鸦片战争要失败,在他死前即验证。他死后十年,太平军起于广西,初始之势真如“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不久建都南京,只是这个山中之王洪秀全不怎么样。又过半个世纪,清王朝覆灭,但孙中山不是再建一个新王朝而是要建立民主共和国,这已超出龚自珍的预料了。

龚自珍生于闭关锁国的清王朝,他的思想不可能先进,他对产业革命的兴起、资本主义世界、马克思主义及科学、民主、议会、选举等茫然不知。今人十分重视的是他论世之深刻,欣赏的是他开创了大胆建议大胆批评的风气,是思想解放的先锋。龚自珍自知“书生挟策成何济”,仍然“狂言重起廿年喑”,批判锋芒所向广而深,诚如王芑孙说:“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世忤。”清王朝是禁止“楚士横议”的,毕竟已到衰世,经过龚自珍开创,又经过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已是禁不胜禁,许多人为国事奔走呼号,民间报章亦多刊行,才有了维新和革命。

龚自珍是经学家、历史家、地理家、散文家、诗人和词人,最重要的是思想家。任何思想家都是在继承前人思想的基础上,对所处时代有精深透辟的认识,能言人所未言。在思想文化上开一代风气,无论就世界说还是就一国说,都是非常重要的,比单纯的一场大战争的胜利,一个新王朝的诞生,一个新政权的建立,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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