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沙十年祭李

2001-02-15 作者: 李 普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1年第2期 沫沙十年祭 李 普 ]

廖沫沙送李普的一付对联

这次搬家,发现了一些久寻不获,因而渐渐忘记了的宝贵东西,其中最珍贵的是沫沙廖公给我们写的一幅对联。1981年春季的一天,我请几位湖南同乡老大哥夫妇来寒舍小聚,那时候沈容还能下厨,很露了几手。饭后大家赋诗写字,沫沙写的就是这幅对联,文曰:

胸无点墨真干净

笔重千钧保吉祥

十年浩劫之后,他于1978年回到北京。重逢时他说:“我原来以为《新华日报》只剩下你我两人了。”后来我们同住医院,谈天的时候他念过这幅对联,记不清是他临时做的还是先已做好的,这次在我家里写了出来。他去世以后增订出版的《瓮中杂俎》及其最后部分《劫后文存》中都没有收,看来它不曾在报刊上发表。现在我把它裱了起来,挂在客厅里。

这两句话看似平常,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发点小小的牢骚罢了;特别是,这点儿牢骚是通过玩笑表现出来的,含而不露。我想,这就是幽默。但是它总是要叫你往深处想的,这大概就是幽默的力量。这幅对联使我想起许多事。

“文革”中我多次想过,发过愿,甚至赌过咒,今后不买书、不看书,不置书桌、书柜,总而言之不再当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最肮脏,我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当个干干净净的泥腿子。

这些,现在都过去了。对着这幅对联,我想的是沫沙!

我最初注意到廖沫沙这个名字,是1938年,是听到他的一出家庭惨剧。那时我在长沙的湖南文化界抗敌后援会工作,知道主持长沙《抗战日报》的人叫廖沫沙。这张报纸是中国话剧的祖师爷大作家田汉田老大创办的,他筹到了一笔开办费,办起来以后他就不管了,由廖沫沙去撑持。有一天人们纷纷传说:廖沫沙家里出事了!他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自杀了!人们揣测,她肯定是先把毒药给孩子吃了,然后自己才吃的。廖沫沙上完夜班,天亮回家才发现。他独自支撑那份报纸已经够吃力的了,既忙且穷,哪能再顾得了家呢?后来还知道他妻子得了肺病,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比现在的癌症更可怕,丧命是早晚的事,何况还必定会传染给孩子!看来她是思之再三,实在走投无路,才横下一条心走这一步的。沫沙有一个笔名叫“怀湘”,他常用,也许与这幕惨剧有关。也是在后来才知道,他那位妻子是我们《新华日报》总经理熊老板的女儿,是一位我们湖南的蛮妹子,难怪有这股子蛮劲。熊老板(瑾玎)和老板娘(朱端绶)是一对有名的老地下党员,那时候不在湖南。熊老板曾入狱多年,夫妻俩都擅长做格律诗。

沫沙家里出了这件事,那张报纸很快就撑不下去了,沫沙辗转去了香港。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以后,沫沙从香港脱险归来,周恩来调他来重庆《新华日报》担任编辑部主任,那是1942年。那时我在当记者,第一次见到这位久仰的报人。他笑口常开,很是开朗随和。我们一下子就像老朋友那样亲热起来。后来我不当记者了,当编辑,成了他的部下。我们都是要上夜班的,住在山上一间大房子里,那里比较安静,白天好睡觉。他住在靠里的右小角里,用书架隔开,摆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这就算是很优待了。

他是在上海入党的,我听说王明路线时期地下党有所谓“飞行集会”,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那就是平时隐蔽在地下的共产党员们,由党组织规定时间,大白天在繁华大街上人多之处突然集合,喊口号、撒传单。他就是在一次飞行集会中第一次被捕,坐了一年牢,这等于是党组织命令他们自己送进牢去的。这样的危险事很不少,有一次一位同志住处的信号如常,但是他应该露面的时候没露面,不知道是否出了事,党组织必须赶快弄明白。最快的办法是到那人的住处去探看,这个任务落到了沫沙头上。沫沙走在前面,上级的人在后面跟着,幸好,没出事,否则不是去送死吗?他讲完了这段故事,发议论似地说:地下党就这样断送光了。但是如果换上是你,你会不去吗,尽管你心里不以为然。我们都是自愿提着脑袋来革命的,是随时准备牺牲的。

他20岁那年,湖南发生“马日事变”,黑名单上有他,他从长沙出走到上海。他在上海开始以写文章为业,这“为业”的意思是糊口。其实应当说他是以革命为业,他是一位革命职业家,写文章也是革命,是以笔代枪,反对国民党专制独裁,反对国民党不抗日,要求抗日,要求民主,写这样的文章也是要准备掉脑袋的。以笔代枪之外,他还要做其他秘密工作,总而言之随时准备牺牲。他曾三次入狱,侥幸活了下来,又弄到妻儿惨死。他照样继续革命,上夜班、写文章,继续勇往直前,继续置死生于度外。谁想得到呢?到了那个革命之后,到了他为之准备掉脑袋而取得的天下,他那枝笔却不行了。而竟有如千钧之重使不动了,他只能祈求保吉祥了。他不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只好赞叹泥腿子干干净净果真好。

他这幅对联写了这种境况,隐隐约约表达了这种心情,但是我们看不到悲伤,更看不到怒火。他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发了一点小小的牢骚,他还在微笑。也许他流过泪,但是我们绝对看不到。

他刚毅,凛然傲然,开朗天真;另一方面,有时候对某些人和事,又能加以嘲弄,以开玩笑的态度予以卑视。比如对“四人帮”和他们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如此,不是横眉冷对千夫指,而是含笑冷对千夫指。这些,过去我似乎略有所感,但那只是些零零碎碎的印象,没有联起来想过。最近才想明白,想明白了才看清楚,才决意写这篇文章。他刚去世的时候有一位编辑朋友约我写文章悼念,我写不出来。他是1990年12月27日去世的,值此十年忌日,谨以此文致祭。

这要从我请他改诗说起。那天来我家的几位老大哥,最年长的是曹瑛,其次是沫沙、黎澍、于刚、最小的是李锐,也比我大一岁。饭后赋诗作字,李锐豪兴遄飞,第一个出手,写了即席口占一首,接着是曹瑛,写了他在“四人帮”狱中的一首诗。最后沫沙写了那幅对联。黎澍不愿花脑筋做诗,于刚说回去做一首,于是大家尽欢而散。我很高兴,心想也做一首试试吧。辛辛苦苦凑了四句,自己也觉得很不对头,便寄给沫沙,请他改。

他帮我改了,还给我写一封长信,首先逐句解释何以要那样改。头两句改了一两处,主要是平仄不当;三四句全改了,包含了我原来的意思,他重新造句。然后他写了这样一长段话:

我建议你:既作旧体诗,还是要大体按旧体诗的格律,尤其是绝句(四句)与律诗(八句),前人认为这两式是最严格的格律诗;它们的妙处,就在于既守格律,又成佳句,文字简洁,意趣无穷,引人入胜。前人认为这两式是诗体中最难作的;难就难于格律严。但我却认为:只要掌握了格律,倒比写其他形式的简便易行,而且意味隽永,一旦写成之后,自己颇能自得其乐。格律也并不难掌握,你可以找点作旧体诗的书看看,以你现有的基础,一看便会。这种书,市上是有卖的。我似乎记得北大王力教授出版过这类书,可惜我手边没有这本书,无法奉赠。万一买不到,你哪天有空,到我家来呆个半天,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平仄格式抄给你参考。此外你必须自备诗韵一本,以便用时备查。

这样,我登门求教,到他家里去了。他着重讲“平仄”,附带讲了“粘连”。他自己懂透了,所以能要言不繁,三几句话就讲得清清楚楚。我豁然开朗,如他所说,觉得格律这件事确实并不难。他也很高兴,一再说:“你写吧,写格律诗真正是很好玩的。”

接着就谈天,谈他是怎样写起这种诗来的,他兴致特好,像讲故事一样越讲越来劲。我听得很入神,他讲的确实是一个故事,而且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故事。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但是直到最近我才恍然大悟,理解了这个故事我才更认识了他这个人,更增加了我对他的景仰。我只能责怪自己太差劲,要是早明白了该多好啊。

他说他童年读过《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少年时代正逢“五四”新文化运动,他放下旧诗读新诗,而且学着写;30岁以后遇到抗日战争,当了报纸夜班编辑,从此几乎与诗歌绝缘,至少在30年以上。他接着说,世界上的事情真正千奇百怪,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竟让我再续前缘,做起诗来。讲到这里他插了一句:什么“文化大革命”?让我来一点编辑技巧,勾一勾,颠倒一下,叫做“大革文化命”,这才差不多。他插了这一句,接着讲他的故事。接下去这段话极其精彩,可惜当时我只把它当做笑话听了,现在才深深地感受到那震撼的力量。他在《余烬集》的《自序》里把他这个故事写了出来,其中写了这段话,意思跟那天讲的一样,我干脆把它抄下来吧:

是什么机运使我同旧诗再续前缘呢?说起来恐怕人们不易理解:我凭记忆背诵旧体诗与自作打油诗,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上台挨批挨斗的时候。挨批是挨骂,挨斗是挨打,这不是很痛苦的么?可是我清楚地自知,我问心无愧:既没有反对过党和社会主义,更连作梦与发疯都想不到要反对毛主席。我的罪过,至多不过是多写几篇杂文,写得不好,或许还有点小差错,而那些“帮们”却越批越离奇,给我戴上大而无当的帽子,高冲云宵,戴上一顶,被风吹落一顶,总套不住我这小小的脑袋;等到他们动手扭胳臂,迫使我低头弯腰撅屁股的时候,我就更觉得,这哪里是什么“文化大革命”,简直是在开玩笑、耍恶作剧。当我一想到这些,我的滑稽感就油然而生。在低头弯腰的时候,我默念起:“大慈大悲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用这样的咒语来分散肉体的不舒适和取得精神上的胜利与快乐。可见阿Q精神,人皆有之,我也未能免俗。

在“文革”中挨斗的人很多很多,把“文化大革命”看成“大革文化命”的人也是有的,虽然不一定这么明确。但是,把批斗因而把“文革”看成“开玩笑”、“恶作剧”,特别是,“当我一想到这些,我的滑稽感就油然而生”的,恐怕就不多了吧。他当然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那时候报刊、广播、电视天天这样明白昭示,而且如廖沫沙自己所说,他“更连作梦与发疯都想不到要反对毛主席”,尽管如此,“文革”中那些现象却使“我的滑稽感就油然而生”。我想,这正是他之所以异于别人的特点所在,是廖沫沙之所以为廖沫沙的特点所在。它之所以使我深感震撼,就在于它表明这廖沫沙是这样地超凡脱俗,与众不同。

这里我要着重声明一句,我只是在与众不同的意义上使用超凡脱俗这四个字,这四个字不包含任何高低优劣之类的品评。比如在“文革”一开始就被大肆挞伐的“三家村”中的他们三位,都是大作家,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是这三位就各有各的特色。邓拓久在解放区,政治斗争经验十分丰富,他曾经被指斥为“死人办报”而被逐出了《人民日报》,这一回,他清楚知道很难过得去。你说他觉醒了也好,说他绝望了也好,总而言之是他看透了,因此他早早地自己了断,免得受辱受罪。吴晗又大不一样,他是大学讲台上一位教授先生,如沫沙在一篇交代中所说,吴晗“社会生活和政治斗争的经验比我还幼稚”。所以,“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吴晗就被吓死了。一点也不错,他是被迫害致死的。究竟是怎样被迫害致死的呢,具体地说,我认为他是被吓死的,他几曾见识过这种阵仗。而廖沫沙呢,对于遭到点名批判,他始而怒火突发,继而心情沉重,然后当他在挨批斗中看到那一切而感到很滑稽,玩笑只当它玩笑,他就以极度的轻蔑来对待那个“文化大革命”了。我想,只是由于采取这种态度,他才能够从这个“大革命”中活着走过来。事实上,他早已以文贾祸,早在1966年这场浩劫开始之前,他就因为写了《有鬼无害论》那篇小文章,于1963年被勒令在北京市委扩大会上作了检查,随即被撤销了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的职务,下放农村了。

现在我接着讲他的故事。他把默念的那些话叫做“挨批咒”、“挨斗经”,然后发展到背诵旧体诗,再发展到改作旧体诗,最后又由改作而发展到创作。他说他起初背的是《千家诗》的第一首:“云淡风轻近午天,旁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背过两三次以后,他觉得情景同他的现状不对味,于是开始了他的改诗事业,把这首诗改成:“云淡风轻近午天,弯腰曲背舞台前;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拜年。”他说,这样一改,倒也情景逼真,形象十足。背诵和改作让他吃到了甜头,感到可以驱愁解闷,而且乐趣无穷;再往前一步,他就创作起来。

《嘲吴晗并自嘲》现在成了名篇。这首诗置于《余烬集》之首,作于1967年夏,很可能是由改作而创作的第一篇。我们先念这首诗,再听他讲写作的经过,看看廖沫沙这个人多么特别。这是一首七绝:

书生自喜投文网,

高士如今爱“折腰”。

扭臂栽头喷气舞,

满场争看斗风骚。

沫沙在一篇文章里讲了这件事。他讲得很详细,我这里只说概况。1967年有一次,他同吴晗被揪往京西的一个矿里批斗。批斗之前,两人被关在一间职工宿舍里。他看见吴晗愁眉苦脸地低着头,他很同情,为了稍解吴晗的烦恼,低声地对吴晗说:“咱们现在成了‘名角’了,像梅兰芳、程砚秋似的,如果一台戏没有我们出场,那就唱不成了。”吴晗一听这些话,脸上立刻轻松起来,抬起头带着微笑问:“那我们唱的是什么戏呢?”沫沙随口说:“我们唱的戏叫《五斗米折腰》。”吴晗立刻懂了,这是指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他是北京市副市长,也是个地方长官,现在挨批斗,总要做喷气式,低头折腰。于是吴晗恢复了平时天真的姿态,要沫沙帮他算一算他的工资能买多少个五斗米。两人都算不出来,沫沙说,那就去掉“五斗米”三个字,简称《折腰》吧。沫沙这篇文章接着写了以后一些情节,让我再抄两段:

“就因为这一段对话,使两个人的心情大为轻松,而且也谈了一些别的事。在回城的火车上,我回想起这段对话,觉得有趣,在默想中凑成了一首歪诗。”

“我作完这首诗,自己觉得很有趣,但身边坐着许多人,不敢笑出声来,只能在肚子里抽搐几下,也不敢当面告诉吴晗。”

在那场浩劫中,他被羁押十年,写了不少检查、交代,以及思想汇报和给专案组的信,后来集成《瓮中杂俎》一书。我读了这本书,读着读着,常常哈哈大笑。这位廖沫沙老兄,真正不愧为杂文高手,在老祖宗《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单身牢房”里被迫写作这类东西,他依然能挥洒自如,妙趣横生。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想,诚诚恳恳讲事实,不忌讳、不躲闪,只是前前后后仿照“帮们”的办法,戴上大而无当的帽子,叫你忍不住发笑。我想套用流行的两句顺口溜:“实实在在作检讨,认认真真开玩笑。”即使“帮们”有足够的智商,看得出廖公是在跟他们开玩笑,而且简直是在耍他们,他们也抓不着他的小辫子。他们不能再责骂他大帽子底下开小差,因为他已经讲了足够的事实。这样的妙文奇文,实在值得公诸同好,“奇文共欣赏”。他在给专案组的信中而竟有这样的标题:《不怕遗臭万年吗》。一次思想汇报的标题为:《是不是包括我在内》。我实在忍不住想引一点内容,可惜都太长。现在我从《检查我的顽抗态度》中摘几句,这是1967年3月18日写的,前一天外面某个群众组织来人问话,他在这篇检查中写道:

在回答问题中,我说过:要讲实在话,我不熟悉×××这个人,如果叫我胡说八道,我是不干的;

我说过:我的罪行已经很大,再加上一条两条,也没有什么要紧;

我说过:你们这样逼供,什么问题也得不到答复;

我还说过:我已经罪恶滔天,再多添一些,也滔不到天外去;

我也说过:我是等人民来审判处死刑的,死吓不倒我。

…………

昨晚我想了半宵,可能还没有想通、想全,我想,我这种顽抗性主要是来源于封建主义反动思想的熏陶。封建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自视清高,傲慢跋扈,谁都碰不得、一触即跳、自己自尊,却不尊重别人,自己不能被别人碰,却不惜碰倒别人,这完全是剥削阶级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反动本性。

……

我准备从今以后,有人来问话或开斗争会、批判会,我试着改变这种态度。

1986年《廖沫沙文集》出版,他请黎澍、李锐和我三对夫妇在三家村酒楼吃饭,各送一套,四大本,我们很高兴;可惜曹瑛和于刚不在了。

我常常去看望他,或者在某些场合碰到。有一回,我和沈容去看他,在他家大门上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因病遵医嘱静养谢客。他说,你们不要管这一套,这是对付那些不相识的访客的,还有那些要稿子的人。你们是特别受欢迎的,欢迎你们常常来。不过我们觉得接待客人总是件费神的事,以后就去得少了。

有一天高集来电话,说沫沙感到很寂寞。那是1990年冬天,我马上就去看他。我刚进屋、刚脱下大衣坐下,他说:“我觉得再活下去没有意思了。”这使我吃惊,使我战栗,这不该是他廖沫沙说的话。他这句这样丧气的话使我非常难过,我首先想弄清楚他何以一至如此!我埋怨自己这一阵没有多来看看他,我多么想给他一些安慰,想听听他倾吐一些他的心事。但是不料他每一开口就被打断了,插话的人那天说话的欲望格外强烈,好像非要抢着发表意见不可。我多次努力企图改变这种局面,故意不搭理那些抢着发表的意见,故意把我的眼睛只看着廖公,同时想方设法给廖公创造说话的机会,再三再四向他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实在想听听他给我说点什么,结果都不成功。看来廖公也感觉到了这种尴尬,他闷声不响,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我无计可施,踌躇再三,只得怏怏告辞。他思维清楚、说话和动作一如往常,我不能理解他那种活够了的情绪从何而来,我认为那是极其不正常的,是完全应当避免而且完全能够避免的。可惜我不知道我能够为他做点什么,特别是那天以后我再没有努力往这方面去想、去探索、去试着做,这使我抱憾终天。至少可以肯定,他太孤寂。高集在电话里说得很对,沫沙觉得很寂寞。这对老年人是很不利的。换句话说,老年人更需要朋友交往,哪怕常常在电话里聊聊天都有好处。现在想到这一点,我只能深深责备自己,我对得起这位老大哥老朋友吗?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那天他送我到他家大门口,突然紧紧地拥抱我,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回来告诉了沈容。他那样用力,而且那样有力,也令我惊异,因此那时我还没有什么不祥之感。何以我那么愚钝,那么冥顽不灵呢,我早该想到,他那样紧紧地拥抱我,明明是向我作最后的告别,不久以后他就去世了。他是在自己家里走的,只说了“不舒服”三个字,头一歪就走了。那么,他没有遭受什么肉体上的痛苦,唯有这一点我深感安慰,我要为他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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