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笑不得的故事刘

2001-03-15 作者: 刘 衡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1961年,我们18个下放到唐山柏各庄农场劳动的右派分子,先后回到人民日报社了。除我之外,都摘掉了帽子。

我被分到资料组,能够接触新闻业务了。报社开大会,我常常能够参加旁听。特别是1966年春天,报社开了几次民主大会,全让我参加了。反右前,我长时间在内蒙古,和报社的同志接触较少,现在,听了有些人的发言,我好像认识了一批新朋友:

农村部的林晰,说起话来耐人寻味。一次会上,他发言说:“我这个人比较偏激。在革命运动中,偏激能给人启发。我听说毛主席批评咱们的报纸没啥看头,我好高兴!这样,可以震动一下啦!”以后我才知道,他在鸣放期间,有过一些和我类似的发言,如果不是林韦等同志的保护,想他也难逃厄运。

农村部副主任李克林,思想活跃、语言生动,我们在解放区当小干事的时候,她已经是县委宣传部长了。她的爱人林韦年龄比她小,听说主要是因为喜欢听她讲话,才和她结婚的。反右倾时,她是被批斗的重点,人们揭发她说了许多尖端的话。例如,党提出以粮为纲,带动一切,她说是“挤掉了一切”。党提出政治挂帅能出铁,她说:“不相信思想好就能炼出铁。”人们说,公共食堂是社会主义阵地。她说:“城里人都在家里吃饭,是否都退出了社会主义?”说到“浮夸”,她说:“有人瞎说,有人爱听,有些是品质不好,有些是上面压的。”说到“风源”,她说:“风从上边来,不能光怪下边。”因为李克林说的有根有据,弄得批的人无可奈何。在这次民主会上,她的讲话果然十分风趣、幽默。她说:“学习毛主席的《实践论》,要有自己的思考、体会,不能老是吃梨子,你也吃梨子,我也吃梨子,老是吃梨子,老是那个味。”

在民主会上,行政部门的同志对“编辑老爷”提了不少意见。例如:有的部主任为个人问题大发脾气,老虎屁股摸不得。分房子四不住:离报社远了,楼层高了,两家合着,不向阳,都不住。有些同志没有劳动观点,光动嘴,不动手。比如:有个部门,一个写字台,一个小柜,一把椅子,由2楼搬到3楼,打电话让房产科去搬。去了两个女同志,一看,房子里有四五个男同志围着桌子等着。两位女同志把东西搬上去后,男同志才空着手跟着上去。经过多年的劳动改造,这些意见不再使我无动于衷,我的心和行政部门同志的心一块跳动。

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家对记者工作的意见。一位编委一股劲称赞某记者,说他是记者的方向,如果报社有10个他这样的记者,报纸就会办好。顾雷却说,有的人说这位记者写文章是贴高级标签,甚至提出质疑:这个记者的做法算不算调查研究?符不符合蹲点精神?他要把记者带到什么路上去?郭小川还谈到到他和这位记者一块到东北采访的观感,说还没到目的地,这位记者已经把稿子写了个差不多,他的文章没有多少事实,但有许多远见卓识;好多地方不合逻辑,但很有气势,鼓动人心……

由于民主会开得十分活跃,会议期间,一些同志还向党委提出对我的疑问:为什么不认罪?不摘帽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等,我是没有发言权的。4月20日,资料组万青同志根据党委书记指示上台介绍我的情况,说我一直不服罪,写了许多不服罪的“思想汇报”。他说:“她还写了反右派体会(上来便引起人们的笑声),写了一篇、两篇,还写了第三篇。这次开民主会,她也发动起来了,写了一个意见,题目是《说出来的蠢笨》(听众哗然),现在我给大家念一念:

高尔基说(哄堂大笑,笑我是个言必称希腊的“书呆子”):“说出来的蠢笨像皮肤病似的,容易医治些。而蠢笨藏在思想里的时候,那就已经是内部器官的病症,较难医治。”许多年来,我一直遵守这个教导。在学习民主集中制以前,我已写过一些意见。现在,再写一些。如果我说对了,请予接受。如果是皮肤病,请给我治疗(大家又笑了)。

我的意见有五点:一,报社在消灭三大差别问题上,特别在消灭体力、脑力劳动的差别上,应该采取有效措施;二,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思想方面,领导同志要起带头作用;三,某某式的记者只能是记者中的一种,不能成为记者的方向;四,目前大家指出,报上有些新闻、通讯太长,不爱看,主要是指有些长东西架子大,内容少;五,报社应大力培养一支无产阶级的新闻大军,不断总结经验,提高大家政治、业务水平。

近千字的意见书,万青原文读过后,又在会上念了我的两个汇报。

其一是《给党委》:“我写了许多许多,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好!’有人叫了一声,但立刻被嘘声制止,从此大家一声不吭地静静听着)希望能被理解,不仅是我害怕孤独。我写的每字每句,真实而且可信。请你们细细审查,多多提出疑问。不光提出疑问,还请具体提出批评。我当虚心检查,做到彻底否定。”其二《给图书馆》:“你们说我很不老实,不知指的哪里,请你们具体谈谈,我好检查自己。”请你们加强斗争火力,帮我枪毙旧的自己。要想重新做人,就要剥皮挖心、翻根究底。如果指的右派帽子,那就白费力气。我已稳如泰山、坚如磐石,谁也不能让我回心转意。我已写了反右派体会,上面讲的十分详细。我不承认右派帽子,正因为我对党老实,坚持真理。‘不老实’在哪里?请你们说个明白,斗个痛快,不要把我蒙在鼓里。”

万青念完,笑着下台了,好些人也笑了。

一散会,资料组孟祥桢脸上笑成一朵花,向我走来……8年前,他才20岁出头,在行政部门当公务员(不是当今意义的“公务员”)。领导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常常当他的面商量划右派的事。财务室统计员朱克潜被划右派,在他看来就太轻率了,不让人信服。我到资料组后,和他在一起工作,他从来不向我流露什么,但在各方面对我十分关照。这天,他挤过拥挤的人群,笑得不行,找我说:“你把我们的民主会变成了朗诵会……”他的话充满了友善、温馨,包含了对人的理解、尊重。

1973年,我们干校从河南叶县搬到昌平小汤山。离北京近了,干校的学员一年一年轮换,而我和朱克潜两个“专政对象”却一直不动:种田、养猪、喂鸡、缝麻袋……

来干校轮换的学员分析我的出身、历史,觉得我成长在革命队伍里,如今老呆在干校不是办法。应该先给我摘帽子,而后争取分配工作。图书室主任姚炜一股劲劝我,让我承认错误,表示永不翻案。

尽管大家左劝右劝,好说歹说,我始终不为所动。我不承认这顶帽子,怎么能摘这顶帽子呢?

为这事大家真是动了心思。报社保健医生吕秀芳是摘帽右派尹瘦石的夫人,曾经三次到干校劳动,送过几位学员看精神病,与看精神病的安定医院大夫很熟,她向领导建议:“应该想法给刘衡弄个有精神病的证明,说她有精神病,不肯承认既成事实,或许可以把帽子摘掉。”

有一天,班长穆扬找到我:“你老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是不是有精神病?应该到安定医院检查一下。”我从小就对精神不正常的人感兴趣,喜欢看陀思托耶夫斯基的小说。我说:“我很愿意去,我要看看人们怎样检查精神病,不知检查起来痛苦不痛苦?”他说:“不痛苦,光是和你对话,从对话中发现你思维的破绽、问题。”我说:“好,我们快去——你看,我是从心眼里就愿意去,这说明我并不真的有精神病,小说里就写过,真有精神病的人死活不肯去检查的。”

于是,一天吃罢早饭,穆杨、吕秀芳领着我坐上干校的吉普车开到安定医院。那时的安定医院还是一片平房,雕花的栏杆,曲里拐弯的通道,进去就不容易出来。我们到了一间屋子,穆扬、吕秀芳和司机走进里间,和医生说话,把我一个人留在外间。一会儿,吕秀芳出来,把我叫了进去。

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坐在桌子的两旁,满脸皱纹,十分和气地笑着,看来是很有经验的老医生。他们叫我坐下,我很有礼貌地点点头,笑着坐下了。女医生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知道我是来看病的,当然要说我不舒服的地方,就回答:“我经常失眠,心闷。”两位医生对看一眼,又问:“听说你常常一个人发笑……”

我笑出了声:“是的是的,我明明热爱生活,他们却劝我不要自杀。我明明是最忠诚的同志,他们却说我是最顽固的敌人,你说,这不可笑吗?我是笑他们,笑我的同事,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你们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也会发笑的。”

“你怎么经常一个人哼哼唱唱?”

我又笑了:“他们对我孤立,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好一个人唱歌,我唱的都写给了组织,像《我不能对党说谎》、《群众和我并不对立》、《我是一块瀑布》……”

两位医生又对看一眼,女医生提高嗓门,十分气愤地问:“按说你的处境十分悲惨,你应该十分悲痛,你怎么还这样高兴?”

我说:“因为我知道反右派没有结束,反右派结束的那一天,绝大部分党内右派分子都要回到党的怀抱。现在,你看,有一个回来的没有?没有!可见,反右派没有结束。”

医生叫我一个人出去,和穆扬等谈诊断结果。好一会儿,三人出来了,吕秀芳扬起手上的诊断书,高兴地叫:“好了,好了,可以摘帽子了!”原来诊断书上写的是:“此人精神是有些不正常,但不知是什么问题,建议到所辖地区的精神病院继续检查。”安定医院是精神病院中级别最高的,却要我到他们的下级医院检查,这明明是推托。我说:“走,到另外一个医院去!”穆扬说:“我们不跟你去了,要去,你一个人去。”我说:“看精神病不比看别的病,看精神病要有人陪着。”吕秀芳笑了:“光听你这句话,就知道你没有精神病。”

他们让我看病的目的就是要我得到一张有精神病的诊断书,现在诊断书上有“此人精神是有些不正常”,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用不着再去看病了。

看病的秘密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于是,在干校内外,传着我有精神病的流言。有亲友到报社找我,回答说我有精神病,不让他们到干校去看我。

吕秀芳的爱人尹瘦石是著名书画家,他1946年就到内蒙古工作了。我们1954年在内蒙古建立记者站时,他是内蒙古文联的副主席,1956年又当了美协内蒙古分会主席。我和林沫常常到他那里看望。50年代,我们的居住条件都很差,他们文联也只有几间平房。尹瘦石只有一间办公室兼书房兼会客室、一间卧室。他把办公室布置得十分高雅,三个书柜装满了书,还摆上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文物古董、美术工艺品。墙上挂着毛主席书写的《沁园春·雪》、他自己画的奔马……连他招待我们喝茶的茶壶、茶杯都是精美的工艺品。我们一坐到他房里,感到是一种休息、享受。他在国民党统治区时,主要是画人物。我们问他:“听说您是全国第一个画毛主席像的?”他赶忙更正:“不能这样说,只能说我给毛主席画的像是第一个发表的。”他来到内蒙古后,画马成了他的特长。他笔下奔腾的马群,都画活了,就像风暴中的海浪滚滚,是继徐悲鸿画马之后取得较高成就的画家。田汉曾称赞他们:“宜兴(两人都是宜兴人)并代两神工,石瘦鸿悲意境同。”有一次,我站在他房里看他墙上的马,心里一股劲叫好,但形容不出好在哪里,竟说出一句十分傻气的话:“听说您现在画的马还是几年前看到的马。”我一说完,十分懊悔。但他“大人不见小人怪”,笑了起来,说:“我现在坐机关是多了些……”

1957年,尹瘦石到北京中国国画院当副秘书长。1958年,内蒙古文联又把他调回去批斗,因他在鸣放期间曾经给内蒙古宣传部某领导人提了些意见,就被补划为右派分子,接着到北大荒劳改。1961年初,他原先的夫人和他离婚了,丢下三个小孩由尹瘦石的老母抚养。年底,尹瘦石被摘掉帽子,1962年底回到北京画院。我们报社的沈同衡是著名的漫画家,被划成右派分子后,到新疆劳改去了,他的夫人袁林还在报社。沈同衡夫妇早就认识尹瘦石,1963年,袁林看见我们报社的医生吕秀芳温柔、美丽,就介绍她和尹瘦石认识。有好心人相劝:“尹瘦石虽然摘了帽子,但他还是一个摘帽右派,你可不要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但吕秀芳有她自己的眼睛,她在和尹瘦石接触中,发现他善良、厚道、画好、字好、有才华、有学问,1964年和他结了婚。吕秀芳知道一些右派分子的来龙去脉,因此对我比较同情、友好、关照。有一天,我去找吕秀芳看病,她见周围没有别人,悄悄问我:“那天你说,反右派结束的那天,绝大部分党内右派分子都要回到党的怀抱。真的会有那一天吗?我看不会吧……”我知道她关心尹瘦石,赶忙回答她:“会的,会的,会有那一天的,你等着吧。”1978年底,我“改正”了,1979年3月,尹瘦石也“改正”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见吕秀芳,对她说:“那一天等来了吧?”她高兴得直跳,拉着我的手直摇,久久不放。

最近,吕秀芳告诉我,那次到安定医院,检查我的男医生是张院长,女医生是一位主任大夫。吕秀芳事先和张院长打过招呼,张院长觉得这牵扯到重大的政治问题,十分重视,所以亲自出马,还找了那位有经验的主任大夫一块来和我对话。对完话后,他们避着我谈诊断结果。张院长说我对答如流,说得有情有理,看不出有什么病。吕秀芳恳求他:“既然来看了一场病,还是写一点什么,回去好交代。”张院长似有所悟,才写下那个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诊断书。当然,这些做法,只是同志们的一番好意、一个愿望。因为诊断书交上去后,并无下文,我的帽子也没摘成。不过,我还是高兴的,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个可以笑谈的故事。

(作者是人民日报社高级记者,现已离休)

(责任编辑 洛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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