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著名女学者冯沅君

2001-04-15 作者: 赵淮青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1年第4期 当代著名女学者冯沅君 作者:赵淮青 ]

冯沅君先生逝世于“文革”的灾难中,迄今已经26年了。她是我国最早的寥若晨星的女性大学教授之一,又是“五四”后为鲁迅先生赞赏的著名女作家,在长达半个世纪中,沅君先生一面在大学教书育人,一面潜心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成绩斐然,为学术界推重。

1950年我考入设在青岛的山东大学文史系,冯沅君先生为我们讲授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读,她开的课《中国历代韵文》共讲了两学期。

记得第一次听沅君先生讲课,她带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齐耳的短发后拢着,身着偏襟的阴丹士林色布上衣,黑绸裤。姿容娴雅,才情焕发。而最为大家料想不到的,是她那尖尖的黑皮鞋,一双典型的三寸金莲。著名学者,一级教授,巴黎大学东方文学博士,缠足的三寸金莲……这些概念似乎难以协调,却又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情调。而她的眼神蕴涵着温柔的光辉,她的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更令人难忘。

沅君先生是造诣高深的学者,诲人不倦的良师。她讲课内容丰富,理念明晰,富于感情,且具幽默感。经过50年岁月的漫漶冲洗,在我脑海里许多事情都淡忘了,讲课的具体内容也大半忘却了,而有些精彩的情节却永远铭刻在心,不会磨灭。有一次,她讲苏东坡的词《念奴娇》,一字不落地背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她在讲解的时候,完全沉浸在作品的魅力中,洋溢着对千古名篇的挚爱。我还记得她在讲台上踱着步子,目光凝视前方的风度神态。这首词写得大气磅礴,她讲得也铿锵有力,先生虽外表纤弱,却传达出词中神魄飞扬的气势,把苏词的感情发挥到极致。自然也难忘,冯先生讲李清照的词《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时,又完全是另一种气氛。又是一次一字不落地朗诵,声音低回,如泣如诉,充满似水柔情,字字送进听者的耳膜,令人肃然动容。无意间,人们发现她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对李清照幸福而又坎坷的一生,寄予深切的同情。

沅君先生很推崇元代杂剧大家关汉卿,高度评价关汉卿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和《窦娥冤》这部作品。当她朗诵关汉卿的《不伏老》这首散曲,“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铛铛一粒铜豌豆”时,声音高亢壮烈,富于感染力,也透露出她自己爱憎分明的性格。

冯先生在课堂上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富于才情智慧,雍容高雅,又透神韵。近50年过去了,先生的仪态行止宛然如昨。她有丰富的课堂讲授经验,在铃声中走进教室,又在铃声中结束课程,这说明她备课的严谨。我时或见她拎着一个装教材的深色布包,步履轻盈地走过校园中交织着法国梧桐的柏油路,风雨无阻,卡着钟点走进教室。犹记得她打把黑色绸伞,冒着隆隆雷声和如注大雨匆忙赶路的情景,当她走进教室,虽有些局促,却不失优雅的风度。

冯沅君先生的丈夫陆侃如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史家、古典诗论家。半个世纪以来,他俩伉俪相依,切磋学问,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他们合著的作品有《中国文学史简编》、《中国诗史》,都在国内享有很高的声誉,奠定了他们在学术界的地位。《中国文学史简编》解放前连出8版,解放后修订再版,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完整的文学通史,毛泽东也作为案头常备书之一。冯、陆两位先生共同给我们讲授《中国文学史》,陆先生讲课温文尔雅,娓娓动听,洋溢着传统文人士子的气息。

在入校不久的一个秋日傍晚,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去看望冯、陆二位先生。倒不是有什么问题必须请教,仅仅是为了满足一种倾慕的心意。他们的家坐落在学校大门右侧一座小楼里,离海边很近。仿佛整幢楼就住他们一家。院里阒无一人,因事前未曾通报,我们径直推门而入,只见楼下一层有丰富的藏书,一箱箱线装古版书,不乏珍本善本。听见响动,陆先生在楼梯口探头问道:“谁呀?”接着又说:“冯先生,有几位学生来啦。”旋即走下楼梯,招呼我们就座,说:“今晚我有事,让冯先生陪你们吧。”这时沅君先生也下楼了,露出欢忭欣喜的神色。有个姑娘为我们端来茶水,还有一盘片状花生糖。

书斋幽雅清静,处处氤氲着书香气。大家谈话无拘无束,亲切惬意。她简单问了我们入学前的经历,然后就兴之所至地谈起来,谈文学,谈人生,谈山大的历史,妙语迭出。记得先生说过:“你们入大学文科,文、史、哲都要打好基础,古典文学更是基础。古文学不好,白话文也是作不好的。”她主张大学几年起码要背诵上百篇精选出来的古文,古诗词更要多背,越多越好。

提起她写小说的事,于是,有人问道:“您过去写的小说曾得到鲁迅先生的赞赏,后来怎么不写了呢?”先生微笑,回答说:“后来的主要精力放在古典文学上了,对社会生活有些疏远,人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有勇气,也就不写了,辜负了鲁迅先生的期望。”

因为先生也研究古代戏剧,话题又转到了戏剧方面。在当时,冯先生很放得开,几乎无所讳避,想到便说:“山大有个赵太侔先生,解放前曾任山大校长,在美国研究过戏剧,与洪深、田汉、曹禺等许多戏剧名家都是好朋友,熟知他们的剧本都是怎样写出来的。此人不爱讲话,难见笑容,但讲课非常好,他将来会给你们开戏剧课的。……理学院物理系还有位丁西林教授,也是个大戏剧家,能讲也能写,擅长写喜剧。他写的独幕剧《一只蚂蜂》、《压迫》……曾轰动全国,你们可请丁先生给你们作报告……”可惜不久丁西林先生被周恩来总理和茅盾先生请到北京去了,担任了文化部的副部长,请他作报告的愿望终于落空。

从教授阵容又讲到山东大学的历史。这些话也是我们闻所未闻的。记得她说:山大前身是青岛大学,1930年改为国立山东大学时,由蔡元培先生负责筹备,蔡先生推荐“五四”时著名作家杨振声先生担任校长。杨先生按照蔡先生的方针办学,成绩卓著。他邀请国内名流来校授课,单就文科来讲,当时就有闻一多、洪深、老舍、沈从文、方令孺、梁实秋、游国恩、台静农、陈翔鹤、孙大雨……他们都曾在山大中文系教过课,都是一时之彦……先生一口气说出许多名字,真是星汉粲然,满眼芳菲。对当前,她认为山大文史方面的教授阵容也是相当可观的,但她没有一一列举名字,只是让我们不要辜负了青岛这个好地方,不要辜负了山大这样好的学习条件和环境。

沅君先生讲得兴趣盎然。说话间,一大盘黄澄澄的花生糖已被我们“风卷残云”。先生脸上浮漾着慈祥,颤巍巍地,又从立柜里端出一盘。还没来得及落坐,一个性格有点鲁莽的同学发话道:“冯先生,您在法国留学时,您的脚会招来不少麻烦吧?”这种容易犯上又不相干的提问,很使我为他着急,不料冯先生却不以为忤,笑容粲然,朗声答道:“这也不难,学习孟丽君嘛,外面套双靴子就行了……”

在这样的娓娓叙谈和笑声怡然的感染中,大家虽舍不得离开,也觉得时间太晚必须告辞了。我们踏着星光回校,心中充满快乐和兴奋,感到先生随便的谈吐,也隽语联珠,胜似读书许多。但是谁能想到,这是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嗣后政治运动频仍,土地改革、抗美援朝、思想改造、三反五反,我们的政治热情越来越高,社会工作越来越多,而对学业上的追求却有所放松,对老师也逐渐疏远了,我们与老教授满室温馨的聚会,仿佛从此成了永远逝去的梦境。

1951年初,设在济南的华东大学和齐鲁大学与山东大学合并,组成新的山东大学。齐鲁大学是教会学校。华东大学是一所革命大学,给山大校园带来了革命热情与勃勃生机。但有少数握有权柄的华大领导也带来了极左思潮。而校长兼党委书记华岗是由中央任命的,他1925年入党,长期在白区做新闻宣传和地下统战工作,又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在全校上下威望很高。三反运动中,冯先生的好朋友、医学院著名女教授陈慎昭先生被诬为“美国特务”,自杀身亡。对陈教授的死,华岗校长十分惋惜和恼火,为此拍了桌子。还有一件事是,三校合并后,文史系分成中文系和历史系两系,接替著名作家王统照先生担任中文系系主任的吕荧先生(也就是1955年勇敢地挺身而出为胡风辩护的那位吕荧先生),当时为我们讲授文艺学,很受学生欢迎。可是却有人投书《文艺报》,诬指吕先生不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解放区文艺放在眼里。其实这位上书人从来没有听过吕先生的课,纯属没有根据的道听途说。但文艺理论权威刊物登了这封信,山大有些左字号领导主张中文系也要有所动作,号召中文系师生人人上阵批判吕先生。中文系党支部书记在一个班上宣布:“谁要不参加批判吕荧,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团员的开除团籍。”硬逼着师生对立,伤了感情。但华岗校长的讲话是公允的,实事求是的,并诚恳挽留要求调北京的吕荧先生继续留任。可是“尊者师也”,“师者表也”,在这种气氛下,吕先生怎能留任呢?上述几件事,都在沅君先生心上蒙上一层阴影,表示不能理解。在教研室里,她的话少了,笑声也少了。

冯沅君出身于书香官宦之家。她1900年生于河南唐河县,父亲冯树候是前清进士,母亲吴清芝也通达诗书。冯沅君从幼年开始,母亲便教她四书五经和古诗词。她的姑母冯士均18岁青春早逝,生前出版诗集《梅花窗诗草》,也对冯沅君颇多熏陶。冯沅君的大哥是著名哲学大家冯友兰,二哥是著名地质学家冯景兰。冯沅君受到两位哥哥的影响,年轻时就具有冲破社会桎梏的勇气和女性独立意识。1917年冯沅君到北京读书,毕业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做研究生。在此期间以“淦女士”的笔名发表小说,提倡反封建和妇女婚姻自由,如短篇小说《隔绝》、《旅行》、《慈母》、《隔绝之后》等篇,社会影响很大。冯沅君的第一本小说集《卷》是鲁迅先生为她编辑出版的;并亲自找画家陶光庆设计封面,由此可看出鲁迅对她的看重。1926年,她与毕业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陆侃如结婚。他们以文相会,互慕才情,沅君先生的书信体中篇小说《春痕》,侃如先生的小说《小梅尺牍》,都真实地记录了他们之间的爱情生活。读沅君先生的小说《春痕》,让人感受到她在遥远的青春生命中绽露的灿烂亮色,感受到一个多情善感的年轻女子,又是那么刚强,那么富于胆识,坦诚而勇敢地写出那个时代的女子对爱情既向往又胆怯,得到时便想到失去时的矛盾心情。

1925年夏天,冯沅君由北京大学研究所毕业后到南京金陵大学任教,这是她半个世纪教师生活的开端。1932年,他们夫妻双双赴法国留学,三年后,双双取得巴黎大学文学系东方文学博士学位。抗日战争前,冯沅君先后在暨南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大学等校的中文系任教。卢沟桥事变后,夫妻俩毁家纾难,极颠沛流离之苦,漂泊在两广和云、贵、川之间,相继在搬迁到大后方的武汉大学(四川乐山)、中山大学(云南澄江)、东北大学(四川三台)等校的中文系任教。在那艰难动荡的战争岁月,依然保持了勤奋严谨的的治学和教授生活。抗日胜利后,冯、陆二位先生来到青山、红楼、碧海相掩映的海滨学府——山东大学,他们的教书生涯前前后后经历了半个世纪。山大1958年搬迁到济南,事实证明,这次搬迁是省委的一次瞎指挥,致使一些图书和仪器蒙受不少损失;一些著名教授也离开学校。但冯沅君先生没有离开山大,在这里她经历了一生中最辉煌(注)也是最苦难的一段岁月,一直到去世。

沅君先生一生中育人治学两不误。上边已叙述过她与陆侃如先生共同完成的书,她自己单独完成的著作还有《古剧四考》、《古剧说汇》等书,她对我国的古代戏曲研究贡献很大,对关汉卿、王实甫等戏剧大家的考证、研究多有建树,受到国内学术界一致推崇。

冯沅君素承家学,一生苦读,皓首穷经,对古诗词尤其烂熟于心。她在抗日战争时期写过很多旧诗词,充满了乡愁和对祖国命运的关切。冯先生说“在知识的掌握上要做到博、深、透、熟”。在治学上,她做到了严谨细致,勾微阐幽,善于思考,颇多创见。在课堂上,对课文的分析透辟精到,讲文学史时,往往能做到不沿袭拘泥于他人陈说,在深入研究作者和作品中得出结论。在倾倒于那些独步千古的作品的同时,总能独辟境界,别有识见。为我们开《杜甫研究》课的研究唐诗的专家肖涤非先生曾说:“冯陆二位先生治学,既不人云亦云,更不武断臆测,有严谨缜密的学风。”沅君先生鼓励学生独立思考,并不赞成完全按照她讲的内容答卷。记得有位同学写了一篇有关《孔雀东南飞》的论文,颇有自己的见解,受到她的好评。她对学生们的创造力、想象力、思想上的火花很敏感,赞许备至。对学生作业,她都是字斟句酌地修改。我们有些毕业后教书的同学,仍然得到她的扶持,凡有请教,辄获解答。

还应该记述的是,冯沅君先生半个多世纪的书斋生活,在“文革”前那段漫长的岁月里,并未冲淡她政治上的热情。念大学时,她曾以实际行动反对学校当局的封建专制;巴黎留学期间,参加过反法西斯同盟组织;抗日战争时,积极参加“中华文艺抗敌协会”的活动等等。

但是,冯沅君先生又是一代知识分子悲剧的缩影。先是1955年,冯先生所尊敬的华岗校长受胡风案株连,外加许多莫须有罪名,沦为“反革命分子”,被捕入狱。从此,山东大学开始走下坡路。像童第周和何作霖先生这样一些大科学家,留不住了。接着是1957年,她的丈夫陆侃如先生被划入另册,打成右派分子,撤掉了山东大学副校长职务和一级教授学衔。在文学馆中文系办公室一次对陆先生的批判会上,这两位学术界的耆宿,大半生相濡以沫的伉俪,迎着暴风雨般的批评指责,瞠目结舌,相对无言。当人们依次揭发批判过后(其中不少先生的发言是出于无奈,但无法躲避),会议主持人指名要冯先生表态,与丈夫划清界线。冯先生沉默多时,说出的两句话堪称妙语隽言:“我大半辈子与‘老虎’同寝共枕,竟无察觉,是得了神经麻痹症吧?”这是批判?是揶揄?抑或讥讽?难以说清了。

1958年,冯先生步丈夫后尘,沦为拔“白旗”的典型,天天到千佛山砸矿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岂止是对文化的亵渎?革一切美好事物之命的那场“文化大革命”到来了,侃如先生已是“死老虎”,沅君先生顺理成章成为“反动学术权威”,成为全校的重点打击对象。一次,那些造反派们把她推到一个高处,作为“教育黑线”活靶子展览。而她站立不住,摔了下来。又勒令她去打扫教学楼的走廊和厕所,从一级教授跌到罚苦役的深渊。

人们记得,50年代初国家困难时期,冯、陆二位先生曾把所有积蓄两万元(那时8元钱可买一袋50斤重的面粉)献给国家。而“文革”中他们的工资、存款全被冻结。有一个时期,陆侃如先生被关起来,70多岁的冯先生孤苦无依过生活(他们夫妇没有子女)。每天服劳役之后、神情麻木、步履艰难地到学校食堂打饭。站立不稳,手抖得厉害,多次把饭菜泼在地上。有时饭打回家,却吃不下,呆呆地坐着、望着,在饭桌前和衣睡着了。她就这样,担惊受怕,心情悒郁,先是得了心血管病,后来罹患癌症。这位一代学术名家,在尝尽了人间风刀雪剑、世味咸酸之后,于1975年6月17日溘然长逝,享年75岁。在沅君先生去世三年后,侃如先生突患脑血栓,追随老妻西归,享年亦75岁。

冯沅君先生的一生,是砥砺心志、坚忍不拔的一生。她不随俗俯仰,对富贵荣华看得很淡。但晚年那种风狂雨横的悲凉岁月,是一个老人所难以承受的。她在黎明前的暗夜撒手人寰,不曾看到希望的曙光。但她桃李满天下,祖国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都有受到她渊博学识和高尚品格滋补的学生。我们1953年夏天的毕业班,曾与她最后一次合影,“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从此流落四方。而我走得更远,相见更难,再未能亲其懿范,聆其教诲。多少年来,每当我看到那张泛黄的师生合影,心中便涌起无限凄楚和感悟,成为我人生旅途中珍贵的雪鸿留痕。

(责任编辑 舒元璋)

注:“文革”前,冯沅君曾被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担任过山东文联副主席,被任命过山东大学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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