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社”成员赵赤坪烈士天国锡九韦

2001-10-15 作者: 天 国 锡 九 韦 顺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读鲁迅先生日记,在1925年5月至10月这段期间,每月都有这样类似的记载:“得赵善甫信并稿”;“下午素园、丛芜、赤坪(赵善甫)、霁野、静农来”;“夜李霁野、韦素园、丛芜、台静农、赵赤坪来”……这里讲到的五个人是生长在同一个小镇上的同乡同学和亲友。这个镇就是“鸡鸣听三县,犬吠惊两省”的叶集镇。它地处皖、豫两省和霍邱、金寨、固始三县的交汇点,属霍邱县管辖。叶集镇是大别山地带著名的老革命区。鲁迅日记中的素园、丛芜、静农、霁野是鲁迅领导的成立于上个世纪20年代的进步文学团体“未名社”的成员,赤坪则是以“未名社”作掩护的党的地下工作者。

赵赤坪,原名桐仁,又名善甫、善夫、池萍,生于1902年2月14日,一岁丧父,母子相依为命,过着家徒四壁饥寒交迫的日子。1922年他由亲友介绍离家到了安庆,入职工学校,半天学做皮鞋,半天学习。1924年,他说服母亲卖了两间旧房,凑了点钱去了新文化的发祥地——北京。这时候,由苏联学习回来的韦素园正在北京,由于他的邀请,弟弟丛芜、乡友霁野、静农也到了北京。受素园的影响,到北京追求“这世道非改变不可”理想的赵赤坪进了俄文专科学校学习。这期间他受到陈独秀、瞿秋白、蒋光慈等人的影响,接受了马列主义,开始了革命活动,同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事地下工作。

赤坪入党以后,增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性格也开朗了。霁野在回忆他的时候说过:“赤坪的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固然给了我们很深的印象,但他的乐观主义精神更是鼓舞了我们。不知为什么,那时住在沙滩小楼的素园和我们都有些消沉,可赤坪就大不同。那时我们每餐只煮一点大白菜下饭,赤坪在烧饭时往往还低声唱着歌,他的笑声常常破除了我们索居的寂寞。有一次我们眼看就要断炊,又是临近春节的时候,真不免有些发愁。可赤坪总笑着说没有过不去的事,慨然担当了应付危机的任务。我们猜想,他大概要去赊欠或者当衣服。哪知除夕前夜,《妇女杂志》寄来30元稿费,这真是雪里送炭的一笔财富。这时赤坪笑着对我们说:“看,发愁悲观有什么用。”原来这是他给《妇女杂志》写的一篇文章的稿费。后来他又写了一篇论述乐观主义的短文。青春的魅力给了这几位血气方刚的青年以巨大的鼓舞,友谊也使他们充满了活力和希望,以勇毅的精神投入到反帝反封建的运动中去。

在这场伟大的斗争中,赤坪在天津一带进行建党工作,由于受到北洋军阀的注意和追捕,1925年他又回到北京。这时候素园他们因热爱文学和翻译,已经结识鲁迅先生有一段时日了。由他们引荐,赤坪也结识了鲁迅。此后,赤坪常常与素园等一起拜访鲁迅,或探讨人生问题,聆听教诲;或送稿件请先生审阅指点。我们在“未名社”编辑出版的《莽原》杂志上读到过他的几首诗歌。不管是隐喻深义,还是直坦心志,读来都令人叹服。

1925年“未名社”成立后,赤坪就以该社职员身份利用搞发行作掩护,在京津一带发动群众,宣传共产主义,建立党的基层组织。1926年3月18日,北京学生向政府请愿。这个爱国行动遭到执政府的残暴镇压,造成震惊全国的“三·一八”惨案。作为先锋战士的赤坪参加了这次爱国示威游行,在弹雨中身负枪伤,但他仍奋不顾身地抢救重伤学生,引起军阀暗探的注意。此后他的行动常被盯梢,接着北京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组织上考虑到赤坪处境的危险,同时根据工作需要,便派他离京去广州参加毛泽东同志举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这次学习,使赤坪对世界的形势,中国的国情和周遭的环境,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对中国革命的动力在农村、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等革命理论的理解进了一步。他在讲习所结业后便随军参加北伐战争,受组织派遣在粤汉铁路工会、汉口总工会工作。这段时间,他虽然生活条件好了一点,但始终保持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总是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形势急转直下,大批共产党员惨遭杀害。为了保存革命力量,党派赤坪转到湖北应山县农村开展工作。在那里由于说话口音不同,他处处小心应付,但不久他还是被叛徒出卖被捕。当时白色恐怖虽然很严重,但赤坪已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慌张。他凭借自己的机智和口才,说服了一个狱卒为他找到一位汪姓朋友。赤坪将自己在狱中供说的情况告诉这位朋友,托他把情况转告家里人。然后赤坪要求官方写信给家里来人保释。家里来人谈的情况与赤坪的交代一一符合,反动派只好把他放了。

出狱后,赤坪在应山呆不下去了,就转到河南农村开辟工作,哪知没几天又被敌人抓去投入监狱。敌人问他是什么地方的?干什么的?他很镇静地回答,在北京搞报刊发行工作。敌人马上就盘问他一些北京情况,赤坪对答如流。但是反动法官并不放松,又问他在北京的熟人和地址。他马上很有把握地回答“未名社”乡友的姓名和地址。这一次审问后,赤坪忖度敌人会向北京方面调查,他必须做好准备。他把平时省吃俭用买来存着的一枚小戒指送给了狱卒,买通他代寄了一封信给“未名社”的乡友,详细说明了他在监狱向敌人回答的情况。没几天,敌人的调查信果然到了“未名社”,未名社的回复完全符合赤坪的交代,这一次他又堂皇地走出了敌人的监狱。

为了党的工作,赤坪没有离开河南,他又换了一个地方继续从事党的工作。可是那时候河南地主武装队异常活跃凶残,和贫苦农民的斗争非常激烈。敌人看见一个外地人在村里穿来跑去,很快又把他抓了起来。武装队里有人主张把他拉出去砍了算了,巧的是这个武装队的头目是读过几句诗书的地主,看到被绑了的赤坪,心血来潮要问几句话。他问道:“你读过书吗?在哪里?”赵答:“读过,在北京大学。”

地主有点惊讶,迟疑了一会儿,挠挠头说:“我来考问你一下,若真有真才实学,我保你。”赤坪点点头。地主说:“我出副对子你对,对上了,保你平安,对不上,嘿嘿……”赤坪镇静地看着对方。

只见地主摇头晃脑地出了上联:“赤匪横行,闹得家破人亡;”赤坪对道:“圣贤当道,才能国泰民安。”赤坪心里的圣贤当然不言而喻,是指共产党。但这个地主头子又哪里知道呢。相反,他听了很是高兴,拍拍胸脯说:“看面相就不会错,这个学生我保了。”于是他开了张路条,拿着这张路条,赤坪平平安安地走出了他们的地区。这件事,他后来对乡友们谈起时还不免哈哈大笑。

赤坪在河南还第三次被捕过。这一次是因为当地群众举行政治暴动,打开监狱,他乘机跑了出来。

这时候,中原一带白色恐怖严重。赤坪想想不如回老区家乡找组织。回到叶集,他开了一个小商店,意在联系当地的小学教职员工,向他们做宣传工作。哪知当时当地的政治形势也不乐观,不到半年,他又被迫出走,也不敢和家里通消息,辗转流离到了北京。这时候已经成立了两三年的“未名社”,在鲁迅领导下事业有了发展,和赤坪同乡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王青士、王冶秋、李何林、宋日昌、李云鹤等,因在家乡组织暴动失败,也都到了北京。他们一面找组织接关系,一面以“未名社”作掩护,继续做地下工作。赤坪因为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好,他没有住到“未名社”去,只是常常以“谈天”的名义去“未名社”探望乡友。这时候的赤坪,生活上虽一如既往地艰苦朴素,可作风上却改变了不少。他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也不大声谈笑了,却骨子里还是乐观的。在聊天中,他常常讲些与敌人斗争周旋和监狱里的生活,给乡友们的印象是,他的作风更深入,斗争也更老练了。

一天晚上他又去了“未名社”,说最近生活可能有点变化。霁野他们以为他要到别的地方去,便问他是否需要钱。他微笑着说:“不,大概吃饭钱也可以省了。”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就劝他躲一躲。可是他说:走为上策不一定都行得通,他已做好准备。大约是这次聊天后的第三天,他正在“未名社”门市部闲坐,忽然进来一个陌生人,在屋里走了一圈就对着赤坪手掌向上一扬,赤坪就站起来,跟着他出去了。这就是当时常见的一种比较“文明”的抓人形式。赤坪被抓后,乡友们到处打听在哪里,千方百计营救。大约半年时间,他被保释,带着一身伤痕出狱了。

对于赤坪来说,在白色恐怖下,二三十年代做地下工作期间,被捕、入狱、逼供、拷打、释放,出出进进多少次,有时甚至是圈套。“未名社”的同仁记得,有一次,赤坪从监狱出来,到“未名社”看朋友。大家很高兴,很亲热地想问问他狱中情况。可赤坪非常冷淡,不仅不谈,而且还带着仇视的眼光。一时间大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默默地安排他休息。可他就住了一夜,第二天国民党特务又将他带走了。原来,敌人放他是假,想利用他钓鱼是真。看他与“未名社”的人谈了些什么,也好一起抓走。但这个花招,赤坪早已看穿,敌人未能得逞。就这样,赤坪从一个监狱走到另一个监狱,敌人也越来越严酷,花招越来越多。到1933年,赤坪又在北平被捕,而且落在国民党宪兵手里。由于赤坪的坚贞不屈,敌人把他作为要犯解到南京监狱。这时监狱里已关着两位地下党员。他们凭着地下工作经验,侧面观察了解了赤坪的一些情况后,谨慎地向赤坪发出试探性的暗语。通过秘密对话,赤坪告诉他们自己未暴露身份,一直说自己是“未名社”的书刊发行员。他们也告诉赤坪,他们已被叛徒出卖,身份暴露,要设法帮助赤坪出狱。于是他们就在狱中演起了双簧,经常对骂。他们斥责赤坪:一个有知识的青年学生,不思报国,不干革命,实属儒家败类。赤坪则笑答: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暗探们听到这些,向上面一次次汇报,敌人似信不信,几经用刑拷问,狱方始终抓不到赤坪的把柄,只好拖着不放。这真是“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做楚囚。”

赤坪一次次的牢狱之灾,“未名社”的同仁本来是想瞒着赤坪的好友、重症病卧京郊的韦素园。但是赤坪那些惊险、机智、忠贞和坚忍不拔的传奇故事,却常常传到他的耳中,当有人又谈起赤坪狱中斗争的故事时,素园不顾刚才咯过血的虚弱身体,“垂死病中惊坐起”,倚枕写下一首《怀念我的一位亲友——呈坪》的诗,诗的结尾是:

总之,你是一个热烈渴慕自由的人

不想现在你又久久关在牢里

不过,敌人“黑铁”的高压

终敌不过我们“赤血”的奋起

朋友,等着吧

未来的光明的时代终究是我们的

不要悲伤

不要愁虑

今日的牢狱生活

正是未来的甜蜜回忆

多次牢狱,各种酷刑,终未能使赤坪屈服。敌人只好释放了他。他拖着伤残的身体回到了家乡叶集。为了生计,他摆过小摊,挑过货郎担,也送过报纸。环境恶劣,失去组织,回忆以往,他也常常感到难耐的寂寞。有时候他也买两口酒喝喝,喝着喝着,回想起当年轰轰烈烈的火热斗争,他放声大笑。有时又追思为革命而牺牲的战友,他又放声大哭。他的这些表现,乡邻们不能理解,所以有人传说:“赵善夫疯了。”对此,他也无所谓。一方面,他要忙着谋生;一方面,觉得别人不注意他也好,可以休息,可以观察,可以等待。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国共宣布合作。这一来,国民党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公开抓人了。有一次叶集各界人士召开抗日动员大会。在一个知名人士讲话后,赤坪突然跳上台大声发言:“现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了,有人还在搞一个政府,一个领袖,抱着先安内后攘外的怪论不放,老百姓能答应吗?”台上台下顿时鸦雀无声,稍停,台下有人议论:“赵疯子不疯嘛!”赤坪一听,怕暴露惹祸,马上一转话头故意大声喊道:“乡亲们不要怕,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镇魔元帅,专降日本鬼子和那些害人虫的!……”这时台上台下又哄笑起来,说“是疯子”、“是疯子”,大会主持人国民党特派员芮毓英赶忙叫人把他拉下台去。

其实,作为国民党的特派员,芮毓英心里明白,一个老共产党怎么会是疯子呢,不过现在讲合作抗日,不能公开抓人。芮现在的公开身份是小学校长,不如聘他到学校来教书,以便监视。就这样,赤坪成了小学教员。当时的学生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赵老师在课堂上那带着浓厚感情色彩的语重心长的讲话:“孩子们,国难当头,希望你们好好念书,长大成人,拿起枪来,不仅要把外国侵略者赶出国门,也要把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吸血鬼全部干掉。未来是你们的,你们是国家的主人。”

从此以后,孩子们没有再叫他“疯子”的了,见面都是亲切地喊他“赵老师”。

抗日期间,日寇几度占领和道经叶集,烧杀抢掠,残害百姓,无所不为。赵赤坪联合当地人士李耕野、王杰三等人,成立了一支抗日游击队。一次,日寇一批军队由合肥、六安向武汉进犯,行至河南固始县的富金山境内,遭到国民党爱国部队阻击,伤亡惨重,逃窜时丢下后勤和伤员数百人驻留叶集。赤坪等抓住机会,派人潜回镇里了解情况,然后兵分三路夜袭,打死打伤日军100多人,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武装了游击队。

在赤坪的心里,只要是爱国利民的事,他总是尽力而为。有一次,苏联援华航空志愿队的一架飞机,在帮助中国袭击占领南京的日寇时负了伤,勉强飞抵叶集降落。几位苏联飞行员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同围观的群众无法沟通。当地政府官员没有见过外国人,也不知上级意图,一时无所措。这时候赵赤坪和正在家乡休学的韦德培去了。赤坪会俄语,德培会英语,他们协助当地驻军热情地接待了友军,妥善安排他们的生活,然后设法修飞机,两三天飞机修好后送他们归队。临飞前,飞行员站在机仓门口,跷着大拇指用俄语高呼:“伟大的民族不可侮!中国人民万岁!抗日必胜!”当赤坪用汉语翻译出来时,群众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八年抗战,终于胜利,赤坪身虽伤残,但正当年富力强。他想今后可以出去干点事了,哪知时局的发展非他所料,国家并不安宁。国民党政府由重庆还都南京后就积极发动内战,一时间他无处可去。1947年夏季,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到了叶集,赤坪喜出望外,马上以抗日游击队队长身份,求见驻叶集的解放军首长。见面后,他拿出珍藏了20多年的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第六期结业证书。驻军首长热情接待,异常高兴,马上研究决定,任命赵赤坪为鄂豫皖边区爱国民主政府的负责人兼叶集镇镇长。这年冬天,解放军准备南下,赤坪带领群众积极筹粮筹款,支援大军。他们当时保证了路过叶集的解放军两个纵队每人带五天的粮食。不久,驻军离开叶集,很快,当地地主武装勾结顽匪乘虚而入。赤坪带领少数武装队员和政府工作人员转移到距叶集20多里的山区,一边发动群众,一边与反动武装周旋。1948年2月,鄂豫军分区一支部队奉命开到叶集剿匪,叶集民主政府的武装部队积极配合。一次,一股数百人的顽匪盘踞叶集,解放军以赤坪的队伍为向导,分三路痛歼顽匪200多人,为叶集地区民主政权的巩固,创造了有利环境。

但是,斗争是激烈的。4月,剿匪部队奉命调往金寨、霍山等地剿匪,叶集又空虚了。赤坪为了保存地方实力,暂时将部队转移到固始县境内,谋划剿匪事宜。一次,赵赤坪带领一两百人的队伍,与近千人的国民党残部、当地土匪和地主武装三合一的部队发生激战,因寡不敌众,赤坪带队转移进山,敌人跟踪追击,又经过一天的激战,身先士卒的赤坪负伤被俘。土匪大队长台育祥是赤坪的小学同学,他佯示关心的样子对赤坪说:“善夫,你自己看看,你搞了几十年,到现在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体伤肢残,还搞什么呢?你只要说今后不当共产党了,我看在同乡同学的面子上,放了你。”赵赤坪把眼一瞪,说:“呸,你敢放我,我还和你干,我等了多少年的日子到了,你们的末日也到了,我代表边区人民政府接受你投降,可以按解放军优待俘虏政策优待你。”台育祥不敢再听,心慌意乱地连连说:“他不疯,他不疯!”又转向赤坪声嘶力竭地吼叫:“好,我成全你!”一挥手:“带出去!”赵赤坪轻蔑地一笑,转身往外就走,他手里拿着解放军送他的写有“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大字的斗笠,从容不迫地走过大街,到了沙滩中心,昂首高呼共产党万岁,坦然就义。这一天是4月22日!

赤坪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光荣的一生,可歌可泣的一生。叶集镇的政府和人民为悼念烈士,特营造陵园立碑。在外地的李霁野闻讯,不胜悲痛,想到赤坪一生受苦,而正当胜利盛年可以大展才智之时却牺牲了。他满怀激情为赤坪写下了碑文和挽联:碑文:忠诚无畏一生战斗 坚贞不屈慷慨就义挽联:报国有门天将晓 琴正响时弦断音

赤坪的家乡后辈,他的学生们也写下了许多悼念他的文章、诗词,深切表示对赤坪烈士的哀思。

(责任编辑 方 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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