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与巴人精神

2001-11-15 作者: 周而复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1年第11期 巴人与巴人精神 作者:周而复 ]

王任叔笔名巴人。20世纪30年代初期我和任叔相识于左翼文学活动中,同时是欧阳山同志主编的《小说家》的编委,每月要碰头座谈一次有关小说方面的问题,谈小说作品和作家。

那时他已经出版了10部左右的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集,有的已经绝版,有的很难买到,当时我没有机会读到。看任叔第一个短篇小说集是《皮包和烟斗》。我们当时都忙,见面的机会虽多,畅谈的时间却少,但他待人热情诚挚,对文学事业的执著追求,特别是对革命事业的献身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给我留下了平易又是深刻的印象。每次见面,我们无话不谈,肝胆相见。

抗日战争爆发第二年,他是中共江苏省委文委成员,参与领导上海抗日文化工作和统战工作。因工作需要,他留在孤岛上海,除参加编辑出版《鲁迅全集》的工作外,还从事进步的新闻出版工作,担任《译报》副刊编辑等职务。我离开上海,到革命圣地延安去了。临行前夕,我们在霞飞路一家餐馆里会面,他约我给《译报》写一些散文和特写一类的文章,介绍大后方和战地高涨的救亡图存的抗战热烈情绪,以鼓舞孤岛上的人民。我们一行数人,先到了香港,经过广州、长沙、武汉、西安,去了延安。记得写了一些从广州到西安的见闻,有一篇是在登了华山以后,住在北峰寺庙的客房里写的,随写随寄。后来,上海朋友来信,告诉我从《译报》上的文章,得知我的行踪。我在旅途上,任叔没法给我来信;到了延安以后,陕甘宁边区处于被封锁状况,无法和外边通讯,即使表面上通邮,但经过国民党的“邮检”,信件是很难收到的,甚至无辜地牵连到寄信人。我和任叔便鱼雁鲜通了。

再次见到任叔,是在香港,1946年夏天,组织上分配我到香港担任文化方面工作,大概是1947年11月吧,或者12月,记不清楚了,任叔忽然到了我在英皇道的住处。当时我和冯乃超同志住在一起,事先知道任叔到了香港,但具体情况不大了解。这次见面,真是惊喜交集。惊的是他从天而降,不期而遇;喜的是久别重逢、快慰渴念之情。原来任叔1941年9月就从上海到了新加坡,在南侨师范当教员,领导文化工作,同时协助胡愈之同志做些统一战线工作。不久,他转到印度尼西亚去了,这对他后半生的生活、工作和著作有重大的影响。他参加苏门答腊反法西斯同盟,是这个组织的主要领导人,和印尼人民站在一起,共同反对日本法西斯军阀,从事组织和宣传工作,担任地下报纸的编辑工作。这当然不容于日本法西斯军阀。日本军阀妄图熄灭千岛之国反抗的烽火,开展了大检举。他在苏门答腊附近印尼农民家里隐蔽下来,耕田为生。8月15日这个富有历史意义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荷兰又想继承殖民者的衣钵,企图仍然统治印尼,理所当然地遭到印尼人民的反对,受到正义者和进步人类的支持。任叔这时担任印尼华侨总会联合会的顾问,参加华侨爱国民主运动。这以后,他又参加印尼人民反对荷兰殖民者的斗争。殖民主义者贪婪的残暴的眼光注意到他的头上,终于对他下了毒手,逮捕了。度过三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华侨总会、中国文艺家协会和著名人士胡愈之等广播抗议,在强大的压力下,荷兰军队被迫释放,他才安全地到达香港。

我听他扼要叙述别后的经历,对他战斗在异国的英雄篇章表示深深的敬意,也对他曲折多磨的生活予以安慰。我希望他在香港多停留些时日,好生休息,迎接新战斗。1947年冬,茅盾、适夷、以群和我发起创办《小说月刊》,我邀请任叔参加编委,他欣然同意,并且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头家》,发表在1948年7月的创刊号上。以后,他还写了《〈诗意〉的破坏作用》,发表在第三期上。在香港工作不到一年,解放战争的捷报频传,1948年9月,他到解放区去了。

1950年春,我代表华东局统战部出席中共中央全国统战工作会议。在会上,意外地碰见任叔,我们紧紧握着手,相视而笑,似有千言万语要讲,许久,却讲不出一句话来。那些彼此胸中无声的言语,不用说出,双方都可以知道:新中国成立了,我们要好好大干一番。这时,他担任中央统战部第二处副处长。

我们在文学事业上,是同一条战线;没想到在党的统一战线岗位上,我们又并肩前进了。这段路,我们共同走了没多久,便分道扬镳了。他到雅加达,出使印度尼西亚。他担任驻印尼大使不到两年,便回国了。外交工作也许不是他的所长,他的文人气质很浓,热衷文学创作和文学事业。1954年终于回到文学岗位,担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和副总编辑。可以大展他平生抱负了。他斗志昂扬,领导全社制定出版方针和近期远期出版规划,重视中国文学古籍整理,出版《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和古典文学“十大作家集”,继承和弘扬祖国文学遗产的精华。出版外国名著和中国现代、当代优秀作品。他继冯雪峰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他将出版社的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为文化建设、精神文明建设,为全民族的文化、文明素质的提高贡献力量,。

他每年在社里工作(主要看稿)八个月,接触社会外出组稿三个月,在社内看书并了解社里各方面新的情况一个月。他工作勤勤恳恳,严肃认真,团结作家,尊重作家,重视作家劳动成果;培养青年作家;态度谦虚,从来不摆架子。青年作家听取他对自己所写的作品的修改意见,还不知道他就是著名作家、文学理论家、外交家、社长兼总编辑王任叔。

冯雪峰常和王任叔亲自向我约稿,希望我的作品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欣然同意。《上海的早晨》第一部在《收获》双月刊1957年发表后,王任叔立即要去,亲自审稿付排,于1958年5月出版,1964年第5次印刷,累计印数398300册。我的其他作品,如《白求恩大夫》、《长城万里图》(六部),以及中短篇小说和散文集等,总计700万字左右,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些作品能够比较广泛地到达读者手里,是和冯雪峰、王任叔、楼适夷、陈早春诸位社领导亲切关怀分不开的。

王任叔创作力旺盛,在编辑之余,写了大量文章,杂文更多。1957年反右扩大化的余波,牵连到他的头上。他所写的《关于集体主义》、《“多”和“拖”》、《关于“氏族社会”》和《真的人的世界》、《论人情》等杂文,1959年在“反右倾”当中被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章”的帽子,不幸的遭遇接踵而至。社长和党委书记的职务撤掉了,也不能执笔,即使写出文章也不可能发表了,降到编译所里当主任,后来又到亚非研究所编译室当主任。从此,销声匿迹,也很少和外界联系,我也不知他的去向,无从看望他了。但我没法忘记他,经常想念他,我不相信任叔这样一位长期在国民党统治区坚持斗争,为革命事业兢兢业业工作的人,竟然会“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没有看到他写的那些杂文,也不知道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具体情况,没法下断语,但我有保留,暗自说:且看将来的事实吧。

经常使我想起的是他在创作上执著追求的精神。他的著名的长篇小说《莽秀才造反记》(原名《土地》)1928年写出初稿,30年代修改上半部前面11章;40年代在南洋流亡时期重写11章;50年代初再次大力修改,前后花去了20多年心血,才基本完成这部反映1903年宁海王锡彤领导的平洋党反抗洋教的故事,揭露清朝政府残暴压迫的历史事件,还描绘浙江东部沿海农村乡土民俗。初稿近40万字,共18章,每章有小标题。全书有副标题:《50年前一幅中国江南农村生活风俗画》。任叔逝世前,没有成定稿。从1924年草稿,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略加整理,使之前后统一完善,于1984年2月出版,将近漫长的60年之久。这部长篇是他的代表作,是中国文学的收获之一。

除了长篇小说外,他还写了剧本《五祖庙》。《五祖庙》初稿写于1946年,他当时以反法西斯同盟成员名义,支持反帝反封建的民族革命和民族独立运动。爱国华侨大都是同情印尼革命的,华侨的职工、青年和妇女等团体同印尼相应的团体都有联系。华侨青年团体里成立了新中国剧艺社,希望以戏剧为武器支援这一伟大的革命运动。可是没有剧本,任叔毅然执笔了,写的是5位华侨英雄的故事。

1955年夏天,访问印度和缅甸之后,我又奉命和郑振铎同志一道率领中国文化代表团出访印度尼西亚。离开北京之前,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看望任叔。他兴高采烈地谈完了出版社的计划后,雄心勃勃地谈到他个人的创作,又提到《五祖庙》这个剧本。他大概没有到棉兰这个希望之岛上看过五祖庙,希望我这次访问印尼,找机会去五祖庙看看,还托我搜集一些有关五位英雄的事迹。

回到北京,我把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任叔。他如获至宝,特别是五位英雄在监狱中和法庭上的表现,令他肃然起敬,立即记了下来,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太好了,这对我创作《五祖庙》有极大的帮助。原来剧中人物的姓名是虚拟的,现在有历史真实资料,可以放手去写,准备以真人真事为主,加上作者根据历史发展的想象,再把剧本从头到尾改编一遍。这是各族人民反帝反殖的第一把火炬,让它烧得更旺些,更旺些!”这次,我们谈了很久,从他热情洋溢的兴奋状态中可以看出,他多么盼望把这个剧本写得更好。

他的文学创作是多方面的,除小说,诗歌和戏剧外,还写散文、散文诗、杂文、文学评论和文学理论研究。他还翻译介绍苏联、德国、法国和日本的文学作品。他研究的范围也不限于文学,因为他先后在印尼多年,又懂得印尼文,把研究领域扩大到印尼历史方面。他曾送我一本《印尼社会发展概况》,这对我了解印尼有极大帮助。他对我透露:准备写一部印度尼西亚的历史巨著,预计100万字以上。

十年动乱期间,以为任叔在1959年受到批判,当时对这样的人叫做“死老虎”,一般不算重点打倒对象,也许幸而能够免去又一场灾难。但真实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他是不是还活在人间?也有人以为我死在上海了。我在“牛棚”里是没法知道的,这十年,有点像苏东坡词所写的那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有一天,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王克平,自我介绍是王任叔的儿子。我反复看了这封信,眼睛渐渐模糊了,字迹看不清楚了,忍不住落下了泪,濡湿了信纸的一角。读了那信,我好像见到任叔晚年的情景。信中只要我为任叔的《五祖庙》剧本写篇序。写序,当然义不容辞。希望知道任叔更多的情况。不久,克平给我寄来一些资料,其中有《五祖庙的故事》,任叔1925年写的《自叙》和“王任叔同志追悼会悼词”等。

任叔离开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后,在亚非研究所编译室工作,潜心从事著作。空前未有的风暴把他卷了出来,“死老虎”当作“活老虎”打,因为他曾被捕三次,被污蔑为“叛徒”,实行“隔离审查”,妻子和爱女被迫与他分离了,使他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打击。他身处逆境,还念念不忘他的工作,在给克平的信中写道:“但我还是打起精神,坚持搞派定的工作。现在改写《原始社会时期》,搞那一套我从未在学校里学过的‘考古学’方面的东西,这东西实在也花过我几年中二三年的时间。”“我的健康是到家了,夹在三种矛盾之中,健康情况与工作的矛盾,健康、工作与未定案的相互矛盾。而我现在,则只有抓住工作。为了工作,健康也管不得了。因为只有工作,才能表明我对党和人民的态度,因工作而倒下去我也心甘情愿,只是完成不了,仍然还不了人民的欠债而已。”他虽有凌云壮志,但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了。在连续三次中风,大小便失禁之后,1969年12月14日,任叔写了如下的遗嘱:

11月16日,11月28日,12月12日,三次突然晕倒,大便失禁,第三次情况相当严重,自6时到11时,尚未十分清醒。以后如何,很难逆料,为此,写了几句话于后。

……在处理书籍时,如果我奉化中学的图书馆缺书,可尽量选择拿去。说是参加革命吧,我是从那里教书开始的。

遗憾的是不能完成我希望搞的《印尼历史》,也是对人民欠下的一笔债……

这以后,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他有时独自出去,不知怎么的撞倒在电线杆下,失去了知觉,经路人抬到派出所去,发现他是“专政对象”,就无人过问了。深夜醒来,他茫茫然在黑夜中走去,神志已经不清,幸亏遇到解放军,伸出援助之手,把他搭救。但是康生和林彪、江青一伙,紧紧抓住他不放,康生亲笔“批示”,勒令遣返浙江奉化大堰村山区。王克平因他父亲病情严重,生命垂危,不同意遣返山区。这有什么用呢?“造反派”一句话就是一个命令,何况还有什么“批示”哩!任叔回到家乡,病情发展了,脑血管严重病变,神志不清,甚至不穿衣服,赤身裸体在村中奔跑,半夜不睡觉,在零下几度的寒冷日子里,他却躺在雪地里。这样严重的病情,在山区卫生院和溪口人民医院的设备和医务人员的条件下,都表示无能为力。克平设法把父亲送到杭州精神院,本来以为可以有救了,但医院某些人发现病人是“打倒对象”,竟然拒绝治疗,不通知家属,要病人出院,否则强行送病人回家。克平不得不把病人送回家乡。在无人治疗的情况下,任叔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1972年7月25日,任叔脑溢血,耳朵、鼻子和嘴流血不止,心脏停止了跳动,在寂静的山村里,悄悄地离开了我们。

任叔在18岁那年吟哦诗篇“在我梦底一角上组起花圈”算起,走过54个年头的漫长道路,给我们留下了1000万字左右的著作,在健康极端恶化神志还清醒的时候,仍然惦记工作和《印尼历史》(据说基本写完了),以表明他对党和人民的忠诚。诚如他在《自叙》里说的那样:“……就是这样梦便告了终止,倒也落得个干净。然而疏了四五月的破琴,终难制止心中的要求,在那黄叶低吟的时节重复取下,弹起了梦曲,继续我底梦。”

革命道路不是笔直的,人生的道路也不是平坦的。昔日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巴人献身社会主义祖国建设:在外交、统战、文学、文化革命事业中取得令人注目的成绩。一生四次被捕入狱,在印尼参加苏门答蜡“人民反法西斯同盟”与反荷兰殖民主义斗争,出生入死,虽九死而不悔。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因为写了针砭时弊的杂文,1960年3月被康生之流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降级降职。不管在印尼,还是在国内,也不论斗争多么激烈,身处逆境如何艰难,他坚信共产主义道路,以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和共产党员要求自己,继续奋勇前进。

他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后,立下遗嘱,其中有这样一句:“希望组织培养我的孩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这时,他不能写文学方面创作和理论文章了——即使写了,也无处发表,但是他绝不放下作为战斗武器的笔,开始撰写印尼近代史和古代史。在1969年11月14日,他健康一天不如一天之际,再次写下遗嘱:“如果允许的话,死后火化,分骨灰为两瓶,一送我出生的大堰,一投之于海,我依然关心印尼革命胜利。”他盼望他的骨灰能从大海流到印度尼西亚。关心千岛之国的革命胜利。

他含冤19年之久,坚信共产主义,以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胸怀,不屈不挠。藐视一切艰难困苦,继续持笔战斗。1972年7月逝世。160万言的印尼历史煌煌巨著,是巴人精神的产品。套用司马迁的话,可谓巴人含冤,世传印尼历史。

历史是公正的,颠倒了的是非终于又颠倒过来。1979年6月为王任叔同志平反昭雪大会在八宝山举行,悼词里说:“现在党组织已批准改正了王任叔同志的错案和冤案,推倒了对他的一切诬蔑和不实之词。恢复了他的政治名誉,这是可以告慰于王任叔同志的。”

“继续我底梦!”这是多么执著多么坚强的声音!第一个火把已经点燃,它就不会熄灭。梦的追求已变成和将变成灿烂的现实!

今年10月19日是巴人百年诞辰,研究和学习巴人精神和著作,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巴人精神不朽!

(2001年9月22日北京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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