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名家“做嫁衣”的常君实
[ 2001年第12期 为名家“做嫁衣”的常君实 作者:白 岩 ]
金秋10月的一个下午,我辗转两个多小时,终按约定时间,找到了常君实先生的家。这是套三居的住室,靠着满墙的书架上堆满了书,他坐的椅子前后左右也被书包围着。当时他正在做着《吴晗全集》的编辑收尾工作。面对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我开头真有点不敢相认,仔细端详那慈眉善目的样子,还有46年前我们同事时的影子。如今他已有81岁,戴着老花镜,还要加上放大镜,吃力地看着书稿。言谈中得知他于1963年患角膜炎,左眼失明,只靠一只右眼看稿。近年来右眼也患了眼疾,视力模糊,现在他只靠四分之一的视力顽强地编辑一部又一部的书稿。
常君实身后的书架上排列着他编辑的《廖沫沙全集》、《张恨水文集》,还有《唐文集》,以及郑振铎、聂绀弩、夏衍、柯灵等人的文集、杂文集和他大量的藏书。我顺手拿起一份裱糊得整整齐齐的原稿,原来是唐写的《晦庵书话》。唐用独特的散文形式介绍了中外著名的文学著作与作家轶事。翻看中,只见原稿上涂涂抹抹,修改补充的地方不少。在唐这位现代文学领域中大学者的稿件上做如此的修改工作,足见常君实编辑功力之高深。学术界、文学界称他是“活资料”,真是名不虚传,也难怪许多科研、教学人员时常来找他请教,正因为他具有学者的知识和眼光,才敢于对书稿负责,进行补充和修改,使这部书稿更加完善,出版后受到文艺界、出版界的高度评价。唐在送给常君实样书的扉页上写道:“君实同志指正,感谢为此书付出的精力。”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过一本《柳亚子诗词选》,原来是柳亚子的好友、老编辑陈迩冬编辑的。20世纪80年代初,三联书店要再版这本书,请常君实再重看一遍,他作了很多的修订和补充,使这本书成为比较完善的一个版本。
在编辑名家文集中,常君实笃实苦干的精神更是令人钦佩。这些文集都是他花了大量时间,亲手从多家图书馆、资料室中,查阅大量报刊后搜集编成的。
夏衍、聂绀弩、孟超、廖沫沙等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写的作品,大部分发表在上海、南京、杭州等地的多种报刊上。他们在抗战时期写的作品,大多发表在重庆《新华日报》、桂林《救亡日报》、《广西日报》及《野草》杂志上。解放战争时期,这些作家在香港的《华商报》、《文汇报》等报刊上用不同的笔名发表过杂文、随笔作品,编辑这些作品都要从搜集工作开始,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夏衍的笔名有一百多个,是当代作家中笔名最多的一位。他对名利看得很淡薄,不希望人们记着他,对自己发表的作品也不保存。“文革”中,夏衍被关了整整7年,一条腿被打断,双眼几近失明。“四人帮”垮台后,他才得以住进医院疗伤。常君实到医院看望夏衍,提出要编《夏衍杂文随笔集》,请他提供线索。夏公想了很久,只提出了30几个笔名。常君实就是按照这30几个笔名,跑遍京城大大小小的图书馆,翻遍了20世纪20年代、30年代至40年代有关的报刊,终于编成了《夏衍杂文随笔集》。
徐懋庸除了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多家报刊发表大量的杂文外,抗战时期他在太行山区主编过《华北文化》杂志,解放战争时期创办过《热潮》杂志,他在这两个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杂文。常君实编《徐懋庸杂文集》时,正是北京的酷暑,他在摄氏三十六七度的高温下,钻进北京图书馆善本阅览室,一连半个多月,一本本地翻阅当年太行山区、热河地区出版的报刊,那些发黄的土纸印刷的报刊,字小又模糊,必须弯着身子,用放大镜一篇篇吃力地抄写下来。
抗战时期在重庆、桂林出版的报刊,也都是用当地生产的土纸印刷的,字迹模糊,又经过60多年的变迁,现今保存在图书馆的报纸杂志,有的已经破损,有的残缺不全,而且这些报纸又没有年度、目录,只能根据作家的笔名,小心翼翼地一张张翻阅,有的看不清的字,就得顺上下句的意思去猜测、辨认。编辑夏衍、聂绀弩、徐懋庸、孟超、廖沫沙等人的杂文集都是这样进行搜集工作的,每本书约50万字左右,可是每本书搜集的资料都得超过100万字,再从100多万字中选出50万字左右才算成稿。
从1997年开始到最近,常君实又用了3年多时间编辑完成了一项大工程——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人全集,全集字数达1千多万字。《廖沫沙全集》、《吴晗全集》两部书稿更是从零开始,其难度可想而知了。
郑振铎生前曾计划编一套《中国古代文学丛书》,后因出国访问途中飞机失事遇难,未能实现。此事被常君实铭记在心。为了完成郑振铎的遗愿,他用一年多时间,从大量的古今作品中精选了一套5种文学丛书,计:《中国历代短篇小说选》、《中国历代散文选》、《中国历代词选》、《中国历代诗选》、《中国历代戏剧选》,共14卷,800万字。这套丛书在香港出版后,受到海外华侨和文化界人士的高度评价。负责审定向海外出版发行书稿的中国新闻社原总编辑吴江说,“把中国历代作品综合精选编成这么一大套丛书,这在中外还是第一次。”
很多读者都读过著名评剧艺术家新凤霞撰写的《新凤霞回忆录》、《艺术生涯》、《我与吴祖光的40年悲欢录》、《我和溥仪皇帝》。人们不难想象,写作这四本书,对于解放后才开始学文化的新凤霞来说,多么艰难。她很多的字不会写,标点符号不会用,因此,有时只好用象形图来代替。但作为责任编辑的常君实慧眼识才,决心帮助这位评剧艺术家写出书来。他不厌其烦地改正错别字和标点符号,一遍遍地修改文字稿,终于使200多万字的4本回忆录同读者见面了。吴祖光在《新凤霞回忆录》的序言中写道:“新凤霞这本书的编辑又是君实先生,因为她头两本书都是君实先生编辑的,这次又不辞辛苦编辑这本书,可以想象编她的书十分吃力,起码要改多少错别字啊。”
常君实保存的经他编辑而成的书中,有许多留下了作者的感激、敬重的话。聂绀弩在他的杂文集的扉页上写着:“君实为此劣书流汗不少。”徐懋庸的夫人王韦在《徐懋庸杂文集》后记中写道:“编辑徐懋庸杂文集,从搜集资料到编辑校勘工作,都是常君实同志辛辛苦苦进行的。”夏衍、廖沫沙都在书的序言中对这位品格高尚的资深编辑家表示感谢和敬重。吴晗的家属特意从美国回来,“感谢常先生恩重如山”。
常君实珍藏着700多封著名作家的书信,其中有朱自清、老舍、王统照、赵景琛、沈从文、朱光潜、丰子恺、臧克家、王西彦等给他的珍贵的手迹。这些书信中有的是友谊问候,有的是学识探讨,有的则是嘉勉赠言。在我浏览这些思想深邃,感情真挚的书信的瞬间,顿感这间拥挤的小屋里充满着智慧的光泽,友谊的温馨。
60年来,常君实共编撰了1400多种书,一亿多字,这是他一生默默耕耘的成果。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当年曾流传过他的一段佳话。那是1945年春天,一位中国青年敬悼美国罗斯福总统逝世,作了一首诗,在重庆《益世报》上发表,当即引起美国驻华使馆的注意。使馆的文化参赞为此亲自拜访了中国的这位青年作者,并带去宣纸请他用毛笔把这首诗抄下来,送回美国,陈列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里。那个中国青年就是常君实。
20世纪40年代初,常君实在重庆发表过不少散文及文学评论文章。他的诗作得到过朱自清的赞扬,他的散文作品被收入《新文学大系·散文卷》和《中国新文艺大系·散文、杂文卷》。他是早期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假如常君实专攻诗歌写作,那么他早就会成为一名著名的诗人或是著名的评论家了,但他却把毕生的精力投之于编辑事业,甘愿默默无闻地为他人做嫁衣。
有人说,常先生的编辑成果是“中国之最”。可他却说:“我是一个普通编辑,我就是想让人们拥有更多的知识,为我国文化事业做点应该作的事。”(责任编辑 舒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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