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君宜在“鲜花”中远行

2002-04-15 作者: 吴学昭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2年第4期 韦君宜在“鲜花”中远行 作者:吴学昭 ]

这几天正想着去协和医院探望小韦(君宜),不料却接到她病逝的噩耗,我顿时鼻酸泪下,万分遗憾没能与她作最后的诀别。她女儿团团写的《妈妈在〈五月的鲜花〉中远行》,我在八宝山的告别仪式上得到印证。小韦静静地躺在花木丛中,身体虽很瘦弱,面容平和安详。说什么好呢?此刻已是人天两隔,我只有在心中默念:小韦,您走好,您已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尽心尽力,我们将永远想念您!

韦君宜同志原名魏蓁一,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哲学系,不久就积极参加学生救亡活动,1935年更全身心投入著名的“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在当年清华的党员和积极分子中,她因为班级低、年龄小,人称小魏,改名韦君宜后,变成了小韦。这个称谓,不知怎么从清华叫到了延安,又由平山叫回到北京。也许因为解放初期,团中央很有几位清华老同学共事,像蒋南翔、荣高棠、杨述、许立群……还有常来团中央串门又常为《中国青年》撰稿的胡乔木、于光远等等,他们都习惯称君宜同志为小韦,团中央和《中国青年》的同志也跟着称她为小韦,连刚从团校分配来的小青年也没大没小,不例外。小韦对此不以为忤,总是微笑答应。不过那时候也不兴称官衔,叫人××部长、书记什么的,听着别扭,还觉得俗。

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等级分明,1949年开国大典,天安门还没搭建观礼台,小韦虽说是延安来的老干部、《中国青年》的头儿,也跟着大伙一块游行到天安门。下午三点开会,老早就得进场,小韦垫张报纸坐在地上等了好几个小时。当毛主席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小韦和大伙一样,欢呼跳跃,眼里闪着泪光,想是思念那些牺牲的战友不能共享此刻的欢乐。

小韦和他的爱人杨述,是一对工作狂。很少见他俩悠闲地散散步,也几乎不记得小韦曾抱抱或逗逗孩子。也许是太忙,她顾不上修边幅,生活上马马虎虎。有时钮子扣错了眼,列宁装的腰带又不注意打结,往往一头挺短,另一头长长的。大家说,从小韦身上,看不出一点30年代阔小姐的影子。

她平易近人,面带微笑,不爱多说话,可一旦说起话来,速度很快,大家开玩笑,说她说话不带标点符号,若不认真抓紧听,很可能赶不上趟。她的字也很特别,不知学的什么体,散散的,就像几根火柴棍搭起来的。《中国青年》的小青年捉摸着这种字写起来准很费劲,可在小韦笔下,嗖嗖地一行又一行,一篇又一篇,很快。

她才思敏捷,落笔成章,是一把有名的快手。团中央、《中国青年》有什么急活儿,由她救场的次数不少。1952年《中国青年》原已约定社外几位同志写稿,借纪念“一二·九”谈谈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临时却一篇也来不了。怎么办?只有小韦亲自动手,偏偏她又在生病,最后决定请她讲述我记录整理。我去小韦宿舍听她讲了一个下午,她大概头痛得厉害,脑门上扎着头巾,谈话中又紧勒了几次。由于她已打好腹稿,条理清楚,我整理起来并不费劲,当晚即整毕送她过目,她略加修改润色,立即发排,题为《“一二·九”的道路》,笔名萧文兰。

她从不打官腔、唱高调,不说套话,作文没有一点八股味。改稿认真细致,效果奇佳。一篇普普通通的稿子,经她三勾两划,删删改改,品味大大提高。年轻人佩服又喜欢,常到负责编务的老赵那里求阅小韦的改稿,当作最好的学习。

1950年团中央组团前往苏联学习,小韦的任务是重点学习团的宣传工作经验,《共青团真理报》和《少先队真理报》的经验,为团中央筹办团报、队报作准备。她回来传达,全面扼要又活泼风趣,听者似乎也跟着上了一趟苏联。她学习人家经验不忘结合我国实际,没有人云亦云,没有当时很流行的那种盲目“一边倒”。

团中央宣传部副科长吴小武,笔名萧也牧,妻子是位劳动模范,他以他们夫妻为生活原型,写了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有关方面认为小说丑化了工农干部,作者立场观点思想感情大有问题,要所在单位批评教育,肃清影响,于是有了团中央宣传部批评《我们夫妇之间》的作品讨论会。大家热烈发言,上纲上线,好不痛快;小韦的讲话却没了平时机关枪似的速度,且几次将言而嗫嚅。吴小武会下对几个被他视为知己的小青年说:别看你们万炮轰鸣,我不怕;小韦讲理,我服。实际上小韦不止以理服人,在生活上也很关心他。刚进城那会儿,中央青委几十口人全挤在东长安街的一个小楼上,小韦等硬是在顶层挤出一小间房给吴小武夫妇居住。

我与小韦比较亲近,不仅因为我曾是她麾下的一个兵,还因为她是我爱人蒋南翔的老战友,我从南翔那里听说许多他们这一代人的故事,深受教育。到后来,南翔和小韦先后住进医院,我又成了他们之间互通音讯的联络员。

小韦是南翔发展的一名共青团员。1934年秋,她入清华不久就参加了“现代座谈会”,与南翔同编在哲学组,一块儿学习辩证法唯物论。“现代座谈会”解散后,又由进步女生头头韦毓梅(孙兰)编入女生小组,每周一次上南翔宿舍讨论时事,学习华岗的《中国大革命史》。小韦对南翔的印象是“永远蓝布大褂,一丁点儿青年的活泼劲也没有”,这倒使她打消了对男同学的芥蒂和戒心,开始自在地和男同学谈话。后来发现南翔虽沉默静谧,还是位循循善诱的兄长。1935年南翔通过竞选,担任《清华周刊》总编辑,小韦和姚依林、杨述等参加编辑。那时女生积极分子的队伍日渐扩大,已由韦毓梅独立主持女生工作了;“一二·九”时全成了运动的骨干。

1936年2月29日,小韦和同志们经历了“一二·九”运动中规模最大、斗争最激烈的反逮捕斗争。这天拂晓,500多名宪兵、警察、保安队突然侵入校园搜捕共产党员。南翔被首先逮捕,先关押在工字厅,又转到西校门警卫室,绑在床架上。接着方左英、姚依林被推了进来。小韦随着几百名同学喊着口号,勇猛地冲向西校门,有人踢开警卫室的门,蜂拥向前,将三名被捕同学救了出来。几个看守的宪警持枪威胁,看看势不可挡,拖着枪溜了。另有许多同学赶到西校门外,把等待装载被捕同学的七八辆卡车砸烂。

这下惹了大祸,晚上,宋哲元出动三千军警武装包围清华园。由于党支部事先作了部署,可能上黑名单的骨干已经躲开:黄诚、姚依林等躲在冯友兰教授家,小韦和韦毓梅、王作民等女同学躲在朱自清教授家,还有躲在闻一多等教授家的。南翔则在二院食堂工友的掩护下化装成炊事员脱逃。夜晚,全校熄灯,绝大多数同学集中在体育馆篮球场,宪警摸黑搜捕,各宿舍空无人影。天快亮时,摸到体育馆,才发现大批学生,胡乱抓走20多位同学,后由学校营救释回,想抓的人一个也未抓到。

小韦在校与经济系同学孙世实相爱,孙是中央大学著名社会学教授孙本文之子,为清华的学联代表、北平学联党团成员之一。1937年“七七”事变,平津沦陷,他和小韦撤退到湖北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938年春,在武汉召开第二次全国学联代表大会以后,南翔和孙世实同在武汉全国学联工作,并一同住在汉口华商街保和里。1938年武汉撤退时,孙世实在震动全国的新升轮惨案中遇难。他那时任湖北青委书记兼湖北民先队长,受湖北省委钱瑛同志委托,在旅途中照顾身患重病的原燕京大学支部负责人李声簧同志。当日机来袭,他找到一块大木板,将李声簧放到木板上漂走,使李得以脱险,而自己在空袭中牺牲,年仅20岁。同志们闻讯都很悲痛,深爱孙世实的小韦甚至痛不欲生。多年以后,南翔还记得小韦写的那首痛悼孙世实的诗。

小韦撤退到重庆,仍在不能自已的深切悲痛之中,难过得不想活。党组织批评她“小布尔乔亚”,又怕她真的自杀,把她交给当年清华的女同学王作民照管。后来,决定让她到成都找关系去延安。杨述的母亲恰巧在成都,她是抗战初期在独生子的反复劝说和动员下,放弃江苏淮安老家的土地财产奔往武汉参加革命后撤到四川的。尽管杨述那时对小韦还只是同志式的关切,这位革命的母亲竟把小韦当成儿子的未婚妻热情接待,爱护有加。老太太居然对小韦的诗琅琅上口,又每天为她叫小笼包子当早点,令小韦哭笑不得,她给王作民写信说:漏屋又逢连夜雨,破船偏遇顶头风。

小韦与杨述相爱并结婚是几年以后的事。杨述在清华与小韦同年级,是位热情奔放的人,上中学时就参加了革命。他熟读马列,诲人不倦,下笔万言,喜欢争辩,信仰几乎代替了思想,热爱工作到了痴迷的程度,生活小节,不屑一顾。他原名杨德基,因好谈马列,被人笑称杨德斯基。

杨述“毁家纾难”,动员母亲将全部家产献给了革命事业,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革命的同志,1943年在延安的抢救(失足者)运动中,却被“抢”成“特务”。实际也不只杨述,由于群众斗争大会的大轰大嗡,强迫“坦白”,强迫“反省”和“逼、供、信”,乱咬乱说,大多数从外边投奔延安的知识青年,包括在外边出生入死的青年被“抢”成了“特务”或有“特务”嫌疑。杨述想不通,从绥德奔往延安向南翔求救。南翔当时在中央青委主持机关工作,因为对抢救运动质疑,境况岌岌可危。他只能告诉杨述,他已向刘少奇同志反映:把“一二·九”运动也说成是国民党的红旗政策,太不像话了,少奇同志也同意南翔意见。他没敢告诉杨述,有的领导认为,既然国民党于1935年起已在全国实行党化教育,所有那时以后来边区的知识分子都有问题。

幸亏抢救运动自7月开始,“抢”到10月,元气大伤,无法进行下去,毛主席脱帽道歉,运动收场。小韦为“抢救”事愤愤然,对南翔说“千古奇冤啊”!南翔安慰她:“三月奇冤吧”。问题是仍然肯定成绩,不认真反思,很难避免错误重演。南翔以实事求是对党负责的精神,写了详细的《关于抢救运动的意见书》,对1943年从延安开始的内部肃反所采取的“抢救运动”的做法,提出了原则否定的意见。意见书是写给少奇同志并报中央的,送达中央后如石沉大海,没有结果,却从此背上一个“攻击中央审干九条方针”的严重错误,直到“文革”结束后,1985年中央组织部为南翔彻底平反,才具体明确他1945年3月向党中央写的《关于抢救运动的意见书》,指出“抢救运动”中的偏差,并在党的“七大”小组会上作了发言,“这在党的生活中是正常的,不但符合组织原则,而且内容也是实事求是的”。

1949年1月南翔回到北平,重与杨述、小韦相聚中央青委,一起工作。1952年起,他们先后从青年团系统“毕业”,分赴不同的岗位工作,但几十年来,彼此之间始终保持诚挚的友谊。

南翔说过:几十年风风雨雨,小韦仍保持着少年时代的纯洁,没有一点点党内世故,难得啊!又称赞小韦敏锐,像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通讯《在桥梁的工地上》所反映的那些问题,小韦早有察觉,并深以为忧,与南翔交换过意见。80年代初,报刊登载悼念文章较多,南翔印象最深的是小韦写的《悼杨述》,一个活生生的杨述,跃然纸上。南翔说小韦作文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情真,彻骨之痛啊!

1983年,为迎接临近的“一二·九”运动50周年纪念,中央党校党史研究班经中共中央书记处批准设立,由时任中央党校第一副校长的南翔牵头,何礼、叶方等同志具体负责。研究班的任务是组织力量编写一本“一二·九”运动的简要历史。全国各地的“一二·九”运动骨干,被请到了中央党校党史研究班,参加座谈系统讨论,没能来的,有人上门访谈,并派出专人去中央档案馆、北京图书馆及各有关单位调查研究,收集资料。

经过紧张忙碌的两年,各组写出了初稿。要把这互不连贯、风格迥异的几十万字编成一本书谈何容易,其中有的篇章只是一些素材,需要重写。谁来负责全书的文字统一加工和定稿,难题摆到了南翔面前。他考虑主要撰稿人既要熟悉运动,又需具有较强的文字能力,这一重任恐非请小韦担负不可,就怕她那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工作繁多,忙不过来。他请来小韦商量,没想到小韦慨然应允,并立即动手撰写,没日没夜。遇到有争议问题,就来和南翔商量。

由于多种原因,《史要》未能赶在1985年“一二·九”运动50周年与读者见面,但在全国主要报刊发表了它的一些重要篇章,得到好评。

1986年1月下旬,南翔以心肌梗塞入住北京医院治疗。4月,听说小韦患脑溢血导致右肢瘫痪,南翔泪水盈眶,喟然长叹:“小韦是累倒的,我害了小韦。”当时协和病床紧张,好像连急诊观察室都没有床位,南翔赶快打电话向卫生部崔月犁部长求援,请他无论如何帮助小韦住进医院。又派我去医院看望小韦,要她安心静养,不问其余。《史要》未完成的一小部分,拟请黄秋耘同志来完成。小韦欣然表示赞同。

不久,《“一二·九”运动史要》正式出版,彭真为该书封面题签。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是伟大的“一二·九”运动半个世纪以来的初次全面综合,收集和保存了不少第一手的珍贵资料,是可以传世的。书的最后一章“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列有一长串抗日战争中献出了生命的“一二·九”战士的名单,还极不完整。他们牺牲的时候,最年轻的只有20岁,最年长的也不超过30岁。南翔拿到样书感慨万千,连说“小韦功不可没”,要我立即送去两册,让她先睹为快。

小韦经过一段治疗,回家休养悉心锻炼,居然恢复到能够拄杖行步。而南翔心脏病情缓解,却又发现了胃癌晚期。化疗以后,人变得非常虚弱,老朋友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都很沉重,一个个前来探视。1988年3月,小韦拄着拐杖,由女儿杨团陪着来了。南翔见小韦恢复得不错,很感宽慰。他说:我们的书总算出了。你的担子还很重,还有许多东西该写。他们又谈到了杨学诚、韦毓梅、孙世实……这是小韦康复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的诀别。一个多月后,南翔与世长辞。小韦很快派人送来她写的挽词:

老蒋/你走了/我觉得空落落的

我们这一代/空落落的/都走了

慢点走吧/我们唱着

同学们大家起来/高视阔步走来

你应举起你沉思的笔/站在中排

我们所有的人/都和你同在

你在这里/你在我们中间

老蒋/我不哭

因为“一二·九”精神

在这里/在你身上/活着在

你所发展的共青团员

小魏(韦君宜)

我将小韦的挽词,还有南翔刚出版而不及一阅的《党校教育正规化的探索和实践》一书,放在他的胸前,同遗体一起火化。

南翔去世前不久,请人将他1945年春在延安写的《关于抢救运动的意见书》交给《中共党史研究》发表。南翔去世后,我给小韦送去载有该文的那期《中共党史研究》,她当时正在奋力笔耕。没想到第二年竟又患脑血栓再度入院。我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她已插了鼻饲管,戴着氧气罩,但神志还很清楚,护士把我带到床前,问小韦:“认识吗?”小韦点点头,艰难地说:“萧光——”那是我入解放区后使用的名字,我差点掉下泪来。

而今,小韦已在音乐声中远行而去,我宁肯相信人死后有知是真的,让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一二·九”儿女在另一个世界相聚,继续他们五月鲜花的歌唱。(责任编辑 舒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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