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杨沫二三事

2002-07-15 作者: 李蕴昌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2年第7期 老伴杨沫二三事 作者:李蕴昌 ]

我和杨沫两个单身老人,由双方都很信任的挚友介绍,于1989年5月初相识,彼此印象颇佳。首次见面她就送给了我几本她的著作,并嘱先看《自白——我的日记》。我用了一昼夜突击看完了这部几百页的日记,准备见面时好有话可说。接着又细心阅读了《青春之歌》。她比我大5岁多,但如友人事先所说,她的面容、动作和心态都显年轻;她又是个名人,找妻子可不是朝圣拜师;和她凑在一起恐怕被人议论。经过四个多月的交往,层层顾虑逐渐消退,二人于1989年9月结婚了。直到1995年12月杨沫因癌症去世,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6年。但感情之深厚,经历之丰富,又似乎是共同度过了更多的岁月。

调工资和出书的挫折

1949年杨沫回到了久别15年的北京,分配在北京市妇女联合会工作,两年后调至中央电影局创作所,本职是编剧,又一直是党支部委员,还兼任过一时期的党支部书记。工作认真负责,待人友善热情,人们叫她杨大姐。

1956年全国第一次普调工资时,她在病中,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干部,至少升一级,但是唯独没有给杨沫升级,人们很感意外,她自己也闷闷不解。不升的理由是没有写出好剧本,私下写小说不务正业云云。那次评级根据“德才资”,以德为先。杨沫的德无可挑剔,也写过不少文章,又是1936年入党的老党员,升两级不过分,怎么说也够升一级的。

事隔30多年,杨沫和我谈起这件事,仍然动情,还有点怨气。我听后也深为同情,并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疑问,这是为什么?

1956年前后杨沫的坎坷不断。几年来辛勤劳动写成的小说《青春之歌》,屡遭退稿,理由是没有突出歌颂工农兵。这点倒是和对她的剧本的评语相同。

这两次严重打击,一向开朗宽容的杨沫也经受不住了,高血压、心脏病时时发作。毕竟是经过了多次大风大浪的人,不久就调整好了心情,愉快地工作起来。

她的小说《青春之歌》当时幸而未被接纳出版,在那仍然极“左”的时期,如果出版了,必受批判无疑,后果可就难说了。

1990年某日,我们见了报道胡风老人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感慨,说了下面一段话:

反胡风运动中,我的大学同学章羽,只因“胡风反党集团”中有一人是她的亲戚,就被株连下放劳动了好几年。还有更离奇的事,另一位大学同学屈方民,解放前已经是领导学运的全校党支部书记,误传胡风曾约他在北京饭店会见并请他吃饭,于是,“光荣”的支边13年。

杨沫说,“照你说的那样子搞这次运动,北京文化部各单位里,倒霉的人们可就很多了。反胡风运动紧张阶段,我任文化部调查组组长,去南京、上海搞外调,被调查的人们有些定不下来的边缘人物,要新账、老账加起来一起算。我们要是稍稍带点倾向性,也许又增加不少胡风分子。”

她这话给了我很大震动和启发,使我恍然大悟。留给我的那个疑问,似乎有了解答。

我取出《自白——我的日记》,翻出杨沫在1955年10月16日记下的一段话读给她听:

“两个多月的紧张生活是有收获的。回忆一生我还没有这样严肃紧张地像在战场上战斗一样工作过……每天夜里又需把白天调查到的材料写好寄回北京,一直到深夜……我们负责整个文化部在上海需调查的工作。担子好重啊。”两个多月每天寄材料,查了多少人呀!

我接下来说:“你对我说过,这次调查几乎是交了白卷,让搞运动的某些人失望了。但是你们小组这次的工作,给很多人查清了问题。卸下了政治包袱,还其清白之身,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杨沫回答:“不错,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生中做的一件大好事。”

我紧接着说:“你们那次外调,如果提高点‘阶级感情’,带点主观倾向性,抓出几个‘胡风分子’,1956年哪至于一级不升呢。”

杨沫睁大眼睛,提高了声调:“老李,你这个大坏蛋,我掉进你的圈套啦,原来你是搞诱供!”

我说:“历次运动形成了一种规律,每次必有一些积极分子立功受奖。不免又有一部分人,所谓右倾分子,接受不便公开的处分,1956年不给你升级,恐怕与此有关。”

杨沫笑着说:“我服了你啦,你简直研究透了。说也奇怪,你和老马(杨沫的前夫)对这事的看法一模一样。不过我最佩服最感激的人是关露,她背着那么重的政治包袱,还为我这事站出来鸣不平,仗义执言,我在日记中记下来了。”

以后不久,我特意翻阅杨沫的日记,找出关于关露以及王莹的记载。关露被定为“潘汉年特务集团”中的干将;王莹夫妇划为“国际间谍”。杨沫和她们过从甚密,友情很深,因而招来友人善意的警告。杨沫置之不理,我行我素。

《青春之歌》于1958年初出版,一度受猛烈攻击,随之迅速走红全国。对杨沫的表扬奖励: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全国人大代表等等,荣誉纷纷而来。有一天杨沫在无意中对在大会上多次表扬她的领导人说:“你看有了好小说,剧本也就来了吧。”他面红耳赤,急忙回答:“不错、不错,剧本你改编得也很好。”二人尴尬相对,很不好意思。原来这位领导人就是早先批评杨沫干私活写小说不务正业的那位。杨沫自责起来,这事干的多么愚蠢,显着自己多么心胸狭隘。

闲谈《青春之歌》

杨沫的后半生是以其代表作《青春之歌》为主轴线的,先是受批判,继之各种荣誉纷纷而至。30多年来,写其电影剧本,写著作经验,写续集、缩写成少年读本等等,连续不断。晚年又热心酝酿电视连续剧本的编写,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委托著名作家陈建功完成此事。我们的生活中自然涉及很多这方面的工作。不过还是在初期相识阶段,闲谈《青春之歌》的一些情况,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天我问杨沫:“人们说林道静就是杨沫的化身。譬如小林的故事、小林和余永泽的故事,有百分之几十是杨沫的?”

杨沫笑了,她说:“我的历史已经向你忠实地交待了。我的著作你也都看过,《日记》看的尤其仔细认真,你现在是知我很深的人了,你说说是百分之几十吧。”

“我认为百分几十并不重要,而且也算不清。小林性格、风度等等各方面都和杨沫惊人地相似。”

“有些像就是了,说什么惊人地,真会拍。”

“不是拍,我要说当年的杨沫比小林还美,那才是拍呢。”

“又说错了,难道说年轻的杨沫不能和小林比一比?你应该说她比小林还美,可见你年轻时没有学好恋爱经。”

二人哈哈大笑。

“你说对了,何必非追问百分之几呢”,她同意了我的回答。

我又说:“假如余永泽经常带小林去北大听课;经常指导小林写出好文章发表;他回家来也常帮着洗衣做饭;生了孩子就放在家里养着……多么美好的小家庭。”

“这么多假设不实际。她想出去工作,到处碰钉子,家务事一大堆,烦死人了。哪还顾得写文章。好像女人生来就是为男人当附属品的”,几十年以后她说这些话时心情还有点激动。

我说:“小林这种性格的人,自然不甘心当一辈子家庭妇女。只好与余永泽分手,各奔前程。小林很幸运,抓住了接近进步青年的机会不放,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革命战争那十几年,小林几次逃出敌人的搜查,有惊无险,真是幸运。几次大病不死,又是太幸运了。”我这话已超越了《青春之歌》,说的是杨沫以后的亲身经历。

杨沫说:“还真有人像你假设的那样说过呢,他说:‘杨沫要是不去那边,她那么聪明好学,一定会写出更多的好作品。’这完全是不切实际的空话,不知谁能够从洗衣做饭生孩子的生活中,汲取出什么可写的大作品。那个时代,去参加革命的女青年,如李宝光、罗云、于陆琳、丁一岚等等,你从我这里已经见过她们十几个人了,人人都对革命工作有出色贡献,不让须眉。反过来看看,留下来的那些女同学和亲友,大部分人做了贤妻良母,难道说她们都无才华?不是的,旧社会没有她们工作的机会。”

她接着说:“我一生中幸运事太多了。《青春之歌》没有被批倒,才是最大的幸运。”

“批你的时候害怕了吗?”我问。

她得意地说:“我充分自信这本书是真实地写出了当时知识青年走向革命的过程,写出他们革命壮烈牺牲的英雄事迹。这是一页重要的历史,有什么过错?不过当时也是坐卧不安,因为搞起运动来,那是不容你讲理的。”

“那些年运动接连不断,使人晕头转向,批《武训传》、批邵、批冯、批丁玲、批胡风,接着又是反右,还有陈学昭和萧也牧的自传或半自传体作品,先后刚一出版,连书带人都立刻批倒了。1958年《青春之歌》出版不久,有些人又活跃起来,说这本书既不歌颂工农兵,又写小资产阶级情调,还搞三角恋爱,哪有阶级斗争气氛,比陈学昭和萧也牧的书恶毒百倍。批吧,找工人来参加一块批它。几次让我出席批判会,我都拒绝了。”

“七八年来,暴风骤雨接连不断,真是所谓‘黑云压城城欲摧,闷气堵人人欲窒’。就在这时候,茅盾、何其芳和马铁丁等写出文章,肯定《青春之歌》是部好作品,天上乌云被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一线阳光。”

我说:“这么说你这本书起了冲破昏暗的先锋作用啦。但是要早出书两年,你可能要步陈、萧后尘。”

杨沫说:“你说的都不对,第一,这顶高帽子可不敢接受。只能说出书的时间赶到点子上了,是形势需要该松一松了。人们说我是走大运的福将。其二,我也不会步陈、萧后尘,暂沉默一会儿是可能的,但绝不会认输。”

闲谈《英华之歌》

《英华之歌》是取材于杨沫1936—1949年在根据地参加革命斗争的实况。书中所写的地方正是我的家乡。书还在付印时,我已捧着原稿细读起来。读至“肃托”章节,最使我动情。“肃托”本来是苏联斯大林排除异己、清洗托洛斯基派别的大屠杀,中国亦步亦趋,也随着人家搞“肃托”运动,杀害打击了大批知识分子。

我读到有四个青年人被杀的残酷情节,不禁落泪。身边的杨沫说:“你怎么啦,干什么呢?”

我说:“想起我的几个同学,回家参加革命,就是‘肃托’时被人用大刀砍头的。其中有我的表弟许应骥和好友黄锋(黄守中)。”

杨沫说:“我知道,那几个人就是在白沟河附近砍杀的。说起你的同学,还有你们燕京大学的同学方绰和清华大学的熊大正也是那时被害的,这是我们小战区最精明能干的两个人,我们都偷偷地落泪,太可惜了。这些人应追认为烈士。”

“肃托”运动是全国性的,山东微山湖地区,一次杀了二三百人,最为悲惨,以后称为湖西事件。杨沫告诉我,《英华之歌》原来的写作提纲,“肃托”内容占了全书的三分之一,想把这段悲惨历史写出来,作为沉痛教训,留给后世。她的老战友建议初版先写上一部分,看看反映如何,以免又出问题。后来《杨沫文集》中的《英华之歌》中,“肃托”内容有所补充。

我问起,“两部书中都有卢嘉川,可确有此人?”

杨沫大笑:“我早知道你要问此事,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她接着说:“写小说为了生动感人,不免有些虚构。但是虚中必须有实作基础。我的书不搞戏说。卢嘉川是几个人的事迹拼凑起来的。”

我又问:“你们县里那个县长常里平,假革命真坏蛋,可确有此人?”

“当然有啦,不过未用本人真名”,杨沫回答。

我说:“这种坏人随时都有,反右运动中我们单位是一位副书记领着干的。但是正书记和几个院长都没有积极介入,关键时刻才能考验人呢。后来这位副书记灰溜溜的,无人理他了,实在混不下去,只好走开。”

“言归正传,你说这两本书,哪一本写得更好些?”

杨沫说:“无论从文字、结构和思想内容,《英华之歌》都不逊色。全书一条线,就是党内思想斗争,正确的占主导地位时,革命斗争节节胜利,‘左’的、右的抬头时就失败。可惜书出得太晚了,已不合时宜,不过要是大乱时期以前出版两本书会在一块挨批,因为故事内容都是写情,爱情、友情、愤恨感情、爱国热情等等,运动中必然都要给戴上几顶帽子。事后呢,杨沫还是现在的胖杨沫,一点也瘦不了。”

(责任编辑 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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