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自缢煤山前后

2002-08-15 作者: 张德信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2年第8期 崇祯自缢煤山前后 作者:张德信 ]

崇祯皇帝朱由检面对刚刚立国的清王朝和风起云涌、所向披靡的农民起义军,一筹莫展。尤其是后者,虽然他频频派兵遣将,进行围剿堵截,但依然兵败如山倒。时至崇祯十七年的正月,他在紫禁城内,隐隐听到了农民军咚咚的战鼓声。

明朝江山难道就这样完了吗?朱由检不愿相信,更不敢想象,果真如此,他的归宿又将是什么呢?这天,他沐浴毕,焚香拜天,默默祷告:“方今天下大乱,欲求真仙下降,直言朕之江山得失,不必隐秘。”定情拿乩卦一看,见上面有诗一首:“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八方七处乱,十爨九无烟。黎民苦中苦,乾坤颠倒颠。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

朱由检一看,真是欲哭无泪,默然伫立,他还能说什么呢?

初三日,崇祯特召左中允李明睿入宫进见。显然他有急事垂询。一入德政殿,李明睿怦怦直跳的心还未平静下来,朱由检就问李有何御寇急策?李明睿请屏退左右,走到皇帝面前,神秘地说:“臣自蒙召以来,探听贼信颇恶,今且近逼畿甸,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只有南迁一策,可缓目前之急。”

事关重大,朱由检说:“此事重,未可易言。想当年,英宗北掳,瓦剌兵临京城,有人议迁京城,结果为万人所唾骂。今天,若再行此议,岂不是陷我于亡国的境地吗?”朱由检用手指了指天,说:“不知天意如何?”

李明睿说:“天命微密,当内断圣心,勿致噬脐之忧。”并请崇祯皇帝不要犹豫,尽快决断。

朱由检见四周无旁人,轻声轻语地说:“此事我久已欲行,因无人赞襄,故迟至今。汝意与朕合,但外边诸臣不从,奈何?此事重大,尔且密之,切不可轻泄,泄则罪坐汝。”他担心外臣反对,暂时不敢让他人知晓。

崇祯自此时开始倚用李明睿策划南迁之举,这是绝望的一种反映。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要做中兴之主却将成“亡国之君”。于是,他在召见阁臣时说:“朕非亡国之君,事事皆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有何面目见于地下。朕愿督师,亲决一战,身死沙场无所恨,但死不瞑目耳。”说完,痛哭流涕。大臣们一听皇帝要御驾亲征,便纷纷请代。大学士李建泰说:“主忧如此,臣敢不竭驽力。臣晋人,颇知贼中事,愿以家财佐军,可资万人数月之粮。臣请提兵西行。”朱由检听到此言,转忧为喜。他的亲征之说既是出于无奈,也是一种激将法。他知道自己统师与农民军交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李建泰愿意亲征,这较之大家一起坐以待毙是稍微积极一点的办法。危难之际,李建泰能挺身而出,他的心里暂时得到了一丝告慰,便郑重地说:“卿若行,朕当仿古推毂礼,亲饯之郊,不敢轻也。”此后,对于李建泰所奏之事,无不应允,并命人细查《大明集礼》中关于遣将授钺告庙之礼。

二十六日,崇祯皇帝先遣驸马都尉万炜到太庙祭告了祖先,随后于正阳门楼按古礼设宴,为李建泰督师饯行,并召集内阁、五府、六部、都督院掌印官及京营文武大臣侍坐,以鸿胪赞礼,御史纠仪,大汉将军侍卫。自午门外至正阳门,官军旌幡十余万,排列齐整,金鼓震天。礼仪之隆,前所未有。他亲自为李酌酒,举卮说:“先生此行,如朕亲征。”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李大为感动,誓死以报。席散,又久久地目送李建泰出京。另授进士凌为兵部职方司主事监军,郭中杰实授副总兵为中军护行,西洋人汤若望随征,主修火攻水利。

崇祯皇帝如此隆重地为李建泰饯行,实际效果却并不理想。李建泰领兵出京,路上听说山西战火连天,不知其家是否安稳,于是放慢行军速度,一天走30里。行次涿州随进营兵开溜的近3000人。至顺德府广宗县,当地士绅竟然闭城不纳,让这位堂堂的督师在畿辅就吃了闭门羹。李建泰一气之下,攻破城垣,处死乡绅王佐,笞知县张宏基。二十九日,得知家乡被占,李建泰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的“驰至太原,出私财购死士,倡率乡里,十万之众可集也”的梦想化为一枕黄粱。

二月九日,崇祯皇帝亲笔敕谕李建泰,再授机宜。敕云:“朕仰承天命,继祖弘图,自戊辰至今甲申,十有七年。兵荒连岁,民罹兵戈,流毒直省。今卿代朕亲征,鼓励中勇,选拔雄杰。其骄怯逗玩之将,贪酷倡逃之吏,当以尚方剑从事。行间一切调度赏罚,俱不中制。卿宜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真剿真抚,早荡妖氛,旋师奏凯,封侯晋爵,勒铭鼎钟。须将代朕致意,遍行示谕。”

崇祯皇帝的期望值实在是太高了。李建泰此时所想更多还是他自己的前途,他的部队一直在河间徘徊。

西边的大顺王李自成有如一张催命符,节节紧逼。李自成发布的诏文说:“兹尔明朝,久席泰宁,浸弛纲纪。君非甚黯,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周而公忠绝少。赂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殆尽。肆昊天幸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朕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意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犹虑尔君若臣未达帝心,罔喻朕意,是以质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审几,朕嘉惠前人,不吝异数,如杞如宋,飨祀永延。”

崇祯皇帝看到李自成对明朝体无完肤的攻击,对自己的褒扬,有如受人鞭打之后又赏一块甜糖一样,甜味根本嚼不出来,有的只是欲哭不能的酸苦之味。在此之前的一次早朝时,他还收到农民军的通牒,令以三月十五日为期作出答复。举朝震惊,但不敢进行追查。

二、三月的京城,人心惶惶,崇祯帝切身感到了众民离叛的气氛。北京的一般居民却似乎有点显得无所谓,他们信奉的是“只图今日,不过明朝”,“贫富贵贱,各自为心”;“流贼到门,我即开门请进”,显得十分超脱。这也难怪那年的元宵节较之往年还热闹几分。这段时间,朱由检作了最坏的打算:一面下罪己诏,妄想稳定人心;一面起用太监高起潜、杜勋等十人前往山海关、蓟州、德州、临清、天津、保定、宣府、大同、大名等地督防。

新任兵部尚书张缙彦上疏不同意派遣太监的做法。他说:“一时添内臣十员,不惟物力不继,抑且事权分掣,反使督抚藉口。”朱由检对此仍然听不进去。

二月二十八日,朱由检诏天下诸镇兵入援勤王,又命廷臣对战守事宜献计献策。其实在正月,朱由检就想征调宁远总兵吴三桂入援,但吴三桂西援,实际上无异于拱手将辽东最后一镇让给清兵。由于内阁中反对意见较大,直至二月底,吴三桂始终未见动静。大学士陈演、魏藻德怕担责任,当朱由检把蓟辽总督王永吉、巡抚杨鹗、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征请调吴三桂入卫疏给陈、魏二人看时,两人愕然,不敢应对。回来时他们说:“上有急,故行其计,事定而以弃地杀我辈,奈何。”后来,两人商议让吴三桂之父吴襄去皇帝面前说:不必放弃关外土地,他儿子领军回来照样可以打败农民军。

崇祯皇帝要大臣们献计,但没有谁能拿出可行的计策。而都御史李邦华、右庶子李明睿又向崇祯皇帝密陈南迁。李邦华请太子先到南京,“一系天下之望”。李明睿则坚请崇祯皇帝南迁。朱由检内心认定南迁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在外表上并未充分显示出来。很显然,南迁则意味着北方的失守,他实际上是希望大臣们合力劝请他体面地离开北京。

崇祯皇帝对阁臣们说:“祖宗辛苦百战,定鼎此土,贼至而去,何以责乡绅士民之城守者,何以谢失事诸臣之得罪者,且朕一人独去,如宗庙社稷何?如十二陵寝何?如京师百万生灵何?逆贼虽极猖,朕以天地祖宗之灵,诸先生夹辅之力,或者不至此。如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志决矣。”此语似乎还存有侥幸心理。清兵几次进围北京,不是都没有攻破吗?他自信都城守备有余,援兵四集,“灭贼”还是有戏的。大学士蒋德进言:“太子监军,乃万世计。”朱由检不以为然地说:“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济,孩子家作得甚事。”

崇祯皇帝一面表示反对南迁,一面让天津巡抚冯元飙收集漕船,待命直沽口,作南迁之用。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他暗示大学士陈演率百官固请,陈演不干,害怕他日担劝驾南迁的罪名。陈演此人,“庸才寡学”,但善于逢迎。首辅周延儒罢后,崇祯皇帝最宠信的就是他了,所以朱由检曾单独对他说:“此事要先生一担。”陈演仍默然不语。既无所筹划,又不愿充当崇祯帝设计的角色的陈演,见事难有为,便上疏称“赞理无效”,请告病回家。在其罢相前一天,朱由检失望而无奈地对他说:“朕要作,先生偏不要作。”不久,蓟辽总督王永吉上疏力言陈演之罪,请置之典刑。陈演进宫辞行,声言自己罪当死。朱由检拍案大骂道:“汝一死不足蔽辜。”陈演被吓得踉跄而出。

三月一日,大同总兵姜举城投降农民军。代帝亲征的李建泰飞章上奏:“贼势大,不可敌,愿奉太子南下。”朱由检在平台召见百官,出示李建泰奏疏,大学士范景文等极言此计可行。兵科给事中光时亨起而反对,斥南迁为邪说,认为“不杀(李)明睿,不足以安人心!”大臣遂不敢公开议论南迁之事了。也有人乘机说:“皇上自然守社稷。”朱由检为了顾全皇帝的面子,摆出一副从未赞许南迁的模样,说:“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朕志已定,毋复多言。”表示他哪儿也不去,要与京城共存亡。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这位高唱坚守、反对南迁调子的光时亨,在农民军进攻京城之时,率先投降。朱由检问大家有何妙计,群臣默然无语。他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为亡国之臣。”

初六,李自成部攻陷宣府,监守太监杜勋投降。十五日,明总兵唐通、监军太监杜之秩以居庸关献降于农民军。大学士李建泰也在保定跪倒在农民军的脚下。大顺军对京城形成了包围之势。

与此同时,崇祯皇帝部署京城防守,决意进行最后的挣扎。三月二日,命内监及各官分守北京九门,襄城伯李国桢提督城守,勋戚一齐上阵。城内实行宵禁,昼夜巡逻,严缉奸细。十日,因外饷不至,太仓久虚,下令各官捐赀助饷。太监王永祚、王德化、曹化淳各捐5万两,大学士魏藻德捐了500两。崇祯帝也顾不得自己九五之尊,向皇亲、太监讨起钱来。他派太监徐高去向嘉定伯、周皇后之父周奎求捐,诏云:“休戚相关,无如戚臣,务宜倡自10万至5万,协力设处,以备缓急。”周奎说:“老臣安得多金?”徐高一边哭,一边哀求,周奎还是那两个字:“没有。”后来勉强捐了1万两。太监王之心最富,崇祯帝面谕劝捐,王之心捐了1万两。后来,农民军攻陷京城,进行拷饷,王之心出现银15万两,周奎出现银53万两。孰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明亡了,多金又有何用?崇祯帝的劝捐引来一片怨声。有的太监题诗墙壁,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有的太监甚至给农民军通风报信,另谋明主。奉命戴罪守城的太监曹化淳还阴阳怪气地说:“(魏)忠贤若在,时事必不至此。”朱由检传谕收葬魏忠贤遗骸,曹化淳并不领情,暗地里却串通来日开门投降。

三月十六日,崇祯皇帝召对文武百官,商讨对策。面对行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大臣束手无策。朱由检面对此景,为此不禁潸然泪下,诸臣也跟着哭泣,一时哭声震禁内。正在这时,昌平失守的消息传来,君臣大惊失色。回到宫中,驸马都尉巩永固对皇帝说:“能走就快走吧。”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十七日,农民军围攻北京城。原来布置的城防兵力,已失去抗衡能力。城内从大臣到百姓,都在设法求生,三大营也溃降。北京内外城堞应有15.4万余个登陴守御的明兵,结果只有羸弱五六万人和小太监数千人。大太监曹化淳、王化成饮酒作乐,心怀鬼胎,襄城伯李国桢漫无主张。明守军向城外放空炮,或挥手让农民军避开再射击。朱由检见势已无可挽回,决定突围出奔。他“仰天长号,绕殿环走,拊脑顿足,叹息通宵,大呼内外之臣误我,误我!”接着崇祯帝命驸马都尉巩永固,以家丁护太子南下。巩永固连忙叩头说:“亲臣不准藏甲,我岂敢拥有家丁!”两人只有相向而泣。这时,投降李自成的太监杜勋带来书信,请崇祯皇帝三思,及早“逊位”,朱由检没有接受。

十八日,大顺军驾飞梯攻西直、平则、德胜诸门。由少年组成的“孩儿军”攻城勇猛,守军或逃,或降。“孩儿军师孩儿兵,孩儿攻战管教赢;只消出个孩儿阵,孩儿夺取北京城。”下午,太监曹化淳开彰仪门,农民军一涌而入。太监王廉急忙禀告崇祯皇帝,朱由检不无纳闷地问:李国桢所练之兵,在哪儿?王廉说:“陛下哪里有兵,唯速走。”太监张殷劝皇帝投降,被一剑杀死。至此,朱由检才命人分送太子、永王、定王到勋戚周奎、田弘遇家。然后,把袁妃和周皇后叫来,连呼左右进酒,一口气饮了几十杯。他不能眼看自己的嫔妃落入敌人之手,于是挥剑向袁妃砍去,袁妃应声倒下。皇后急返坤宁宫,自缢身亡。长平公主在一旁痛哭不已,朱由检悲叹道:“汝奈何生我家?”一剑砍去,公主挥臂遮挡,右臂被砍断,昏倒在地。接着,朱由检又杀了幼女昭仁公主及几个嫔妃。

明朝末代皇帝完全失去了理智,但此时此刻,他更想求生,便再次换上便服,准备出城。他没有忘记,第一次微服私访,是在崇祯元年(1628年)为了考察京城民情及城守情况。那时,他刚即位不久,踌躇满志,而这一次,却是为了活命。只得换上普通百姓的便装,混在宦官中间,出东华门,到朝阳门,假言王太监奉命出城,但守门士兵坚持天亮后验明再放行。太监们试图夺门,却被守门军人放炮轰走。朱由检无奈,只好派人去负责城守的戚国公朱纯臣家。朱纯臣的家人说朱纯臣赴宴未归。不得已,他又赶到安定门,因门闸沉重,怎么也打不开,求生的路被彻底堵住,只好返回皇宫。

十九日天刚破晓,太监王相尧在宣武门投降,大顺军将领刘宗敏的军队浩浩荡荡开入城中。守卫正阳门的兵部尚书张缙彦、朝阳门的朱纯臣也先后开门迎降,北京内城落入农民起义军之手。朱由检得知后,亲自在前殿鸣钟召集百官,可是,钟声再响,也没召来一人。于是,他与宦官王承恩登上煤山寿皇亭。这里曾是他检阅内操的地方,而今却成了他要去面见列祖列宗之所。此时此刻,他只想早点死,早点离开这绝望的尘寰。他脱下黄袍,在衣襟上愤然写道:“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随后他赤足轻衣,乱发盖脸,与王承恩相对,上吊自杀。朱由检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葬身于农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真有点死不瞑目。

北京城并没有因为崇祯皇帝之死而带来多少悲哀的气氛。百姓们张灯结彩,摆香设案,张贴“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永昌元年,顺天王万万岁!”等标语,热烈欢迎农民军的到来。李自成头戴毡笠,身穿青布衣,骑着杂色黑马,在数百名骑兵的护卫下,威风凛凛,开进京城,经承天门进驻皇宫。李自成给明朝的历史画了一个句号,抑或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农民军在宫中搜查几遍都没有找到皇帝,于是,李自成悬银万两,令献出崇祯皇帝。两天后,人们终于发现了这个僵死的国君。次日,大顺军将其与周皇后的尸棺移出宫禁,停在东华门示众。四月初,大顺政权派人将他与周皇后草草葬入昌平县田贵妃的墓穴之中,这就是明十三陵中的思陵。

(责任编辑 赵友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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