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韩复榘的合作与冲突

2002-10-15 作者: 杜 林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2年第10期 梁漱溟韩复榘的合作与冲突 作者:杜 林 ]

远在1922年梁漱溟先生尚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执教时,作为陆军检阅使的冯玉祥将军驻守北京,他邀请梁先生在北京南苑基督教青年会,为其下属五个旅的官佐讲学,主要内容为儒家哲学与梁先生的政治主张,每次听讲限一个旅,由旅长率全旅官佐前往。当时的韩复榘还是个营、团级的官佐,他认得讲学的梁先生,但梁先生却不认识他。30年代初期,韩复榘任山东省政府主席,梁先生在其治下办“乡村建设研究院”,韩曾经提起过此事,极赞赏梁先生对儒家哲学的精辟阐述。

韩复榘,字向方,河北霸县人。少时先念乡办初小,后读《四书》、《五经》,喜欢舞文弄墨,写得一手好字,曾当过县衙书吏,后追随冯玉祥将军,任过部队文书这类班、排级干部。由于打仗勇敢不怕死,加之深谙孔孟之道,得冯玉祥的器重而步步高升,成为冯手下的河南省政府主席。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大战期间,冯部20万之众大部分驻扎于河南,一次冯玉祥召开军事会议,决定部队撤向潼关以西。而韩复榘却提出西北太苦,军队不宜西撤。冯玉祥历来治军极严,且以家长自居,当场给予训斥,命令已身为“一省之长”的韩复榘滚出会场,罚跪于会场外墙下。散会后,冯将军怒犹未消,又是一记耳光之后才叫韩复榘站起来。韩不堪其辱,便悄然率部分队伍前往山东。

1929年韩复榘叛冯之举,赢得蒋介石狂喜,1930年即任命其为山东省政府主席,开始了他统治山东八年的政治生涯。

梁漱溟等人原开办于河南辉县百泉之“村治学院”,由于韩复榘的东走,冯军西撤,蒋军占领开封,学院被迫停办。

1930年韩复榘当上山东省政府主席后,急于做出政绩,河南村治学院负责人梁仲华与韩复榘一谈,就立马表示欢迎“村院”全班人马到山东完成未竟事业。

1931年1月,韩复榘在济南接见梁漱溟、梁仲华时谈了他的“山东施政计划”,“二梁”也谈了准备在山东搞乡村建设的设想与要求,韩表示支持。于是“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就设在邹平县,韩复榘以后也曾到邹平“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进行过考察。

邹平作为“山东乡村建设”实验县,隶属研究院,县长由研究院提名,省府任命。

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对邹平实验县是从社会、教育、经济几个方面入手进行改革的;在菏泽办的研究院分院,对菏泽实验县则是从乡村自卫着手的。

1934年韩复榘增划山东省济宁专区等14个县为“山东乡村建设实验区”,由梁仲华出任专员。研究院院长一职则由梁漱溟先生继任。

1935年10月,华北局势紧张,日寇策划之“华北五省三市自治运动”甚嚣尘上,山东的乡村工作便迅速转为备战状态,首先采取集中训练八个学校的师范生下乡,分期分区训练、组织民众以抵抗日寇。

同年10月—12月,梁漱溟先生积极推动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拟定以改革地方行政和民众自卫训练为主要内容的1935年—1938的“三年计划”,以对付日寇的入侵,为实行自卫作好充分的准备。

漱溟先生在《我的努力与反省》一文中谈到,“1935年后山东乡村工作之大展开,则激于日寇侵略,悍然唱出‘华北五省(晋、绥、察、冀、鲁)三市(京、津、青岛)自治’口号而来,原计划以三年时间全省(山东)各县普遍设乡农学校为基层地方行政机关,并适应国防需要,负责当地壮丁的军事训练,惜只进行得70余县而日寇遂侵及鲁境,加以省当局自违其初衷而失败。”

1935年10月是“华北五省三市自治”酝酿最紧迫的时候,华北局势之恶化达于极点。这时,梁先生正在江苏无锡参加“全国农村工作讨论会”,闭会后,10月17日路过南京时听到此事,他立即返鲁。为决定山东的进退必先探明韩复榘的态度。于是梁漱溟、梁仲华、孙廉泉三人在10月下旬至12月上旬之间,频频与韩复榘接触,韩当时表示坚决拒绝敌人的胁迫,日本关东军参谋曾多次飞济南胁迫韩复榘同赴平津开会,而他坚持不去。因此,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一手策划的“华北五省三市自治”阴谋随之破产。

韩复榘当时积极采纳梁漱溟等人的有关国防政策的建议,计划于三年内山东全省分期分区推行两项工作:(一)“地方行政改革”即在县以下,以乡农学校为下级行政机关,改善县政府组织,增设行政专员等。(二)“加强民众自卫训练”即初级训练在乡农学校进行,高级训练则集中于行政区。但是计划却因战争而中止。

1937年漱溟先生在山东邹平,7月7日倭寇悍然发动全面侵华之战,他一面宣传抗日,动员群众,一面对韩复榘的不抵抗行为,多次进行说服,并向当时中国的最高当局作过汇报。

实际梁先生的抗日宣传在“七七事变”前就早已开始。1937年5月,全国人民抗日情绪高涨,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数次函电相邀入川,在成渝两地作了为时一个月、30多场演讲宣传抗日。6月13日梁在成都国民党四川省党部大会堂作题为《我们如何抗敌》讲演,他说:“我们正是准备抗敌,才从事乡村工作。”“不求摧敌于一朝,而要能与之作持久战,取得最后胜利。”1938年1月梁先生首次访延安与毛主席长谈,其中抗日的“持久战观点”不谋而合。

1937年8月17日,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最高国防会议,梁漱溟先生以“乡建派”领袖首次应邀参与中央一级的政治活动。会上,先生竭力主张发动知识分子,有计划地分布下去,进行广大民众的抗日动员工作;并提出建议改革教育制度。蒋介石嘱托梁漱溟、晏阳初、黄炎培、江问渔四人起草具体计划,由梁先生负责草成交去。因上海沦陷,最高当局已无心于此而被搁置。

当时,这个“最高国防会议”内设立的咨询机构“参议会”,蒋介石是名义上的召集人,主持人实际上是当时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参议员多为国民党人,也有中共和社会各界的代表人物。蒋介石虽然没参加会议,但却常约参议员个别谈话。蒋介石同梁先生除谈乡村建设,民众教育等问题以外,还交给一项陪同军事专家蒋百里赴山东视察抗战防务的任务。蒋之派梁先生赴鲁显然是出于梁先生与韩复榘极其相熟的原因。

蒋百里与梁先生一行途经徐州时,驻军军长胡宗南到车站迎接。次日临行时,胡宗南约梁先生密谈,言及山东防务之重要,日军将从胶东沿海登陆,他是奉命协助韩复榘守卫山东,共同抗日,并无取韩主席在山东之地位而代之的意思,一再请梁先生转致韩复榘放心。

抵达济南之后,韩复榘首先就见梁先生,一开腔就讲蒋介石已电告先生陪蒋百里来山东,但不知究竟来干啥?梁先生解释:蒋百里是军事专家,蒋介石派他来山东视察抗战防务。韩笑着问:“难道他们还想守山东吗?”先生将胡宗南密谈时再三嘱托的话转述了一遍。韩复榘冷笑摇头说:“日本人一来,还扯什么谁代替谁的地位,简直是废话!”他提高嗓音说:“我认为山东是守不了的,我们打不过日本人!唯一的办法是保存实力,把军队撤到平汉铁路以西,等待国际上的援助,然后再反攻。别的出路没有,欧美是不会让日本独吞中国的。这些道理蒋介石肚子里比我明白得多,还装什么样子!”梁先生回到蒋百里住处,转述了韩的话,蒋百里认为韩复榘的看法有道理,但作为中国军人,却应尽守土之责,而不能不打就撤。

据梁先生所知,在当时从南京的蒋介石,到类似韩复榘这样的国民党上层人物,大都认为在军事上由于经济实力弱、武器装备差,中国是打不过日本的。其差别在于,有的人深明大义,为守国土,抗敌寇而不惜牺牲;有的人则不敢拚命,不战而撤,丧失守土之责。同样是冯玉祥的老部下,张自忠将军为国捐躯,浩气长存;而韩复榘则私心重重,后来真的不战而逃,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愧对中华民族。

梁先生认为,“蒋介石借此杀了韩复榘,是杀一儆百,还是消灭异己,史家评论,都认为着重在后者,我以为是有道理的。”(参见《梁漱溟答汪东林》,载《人物》1986年第6期)

至于抗战期间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有关韩复榘的种种笑话,梁漱溟先生和韩复榘的老友、原国民党政府军事参议院副院长张钫,冯玉祥麾下的兵站总监闻承烈等熟知韩复榘的人,都不相信这些笑话。韩是个军阀,有劣迹,但不是笑话所云的文盲、白痴。

1937年8月至10月初,梁先生穿梭于山东济南、济宁、邹平三地之间,为推进军民团结抗日而奔走。8月2日下午4时,韩复榘由南京返回济南时,梁先生于下午5时匆匆赶往山东省政府见韩。这时日本驻济南领事有野等三个日方人员已先入座,听说是电话召来的。据事后日方报载,韩复榘对日本人有野等发表了三项声明:(一)传说中央任命他为右翼总指挥不确;(二)传说中央派蒋伯诚来山东协助军事亦不实;(三)对未离济南之日本侨民继续尽保护之责。并布告市民镇定、禁谣,晓喻商家开门营业。显然,此时此刻的韩复榘,态度已有了极大变化。

10月日军入侵山东,韩复榘虽亲临前线指挥作战,然而决定撤退也在这个时候。13日日寇下平原,达禹城,山东省府连夜紧急开会,决定百分之八九十的工作人员迁移退往宁阳。14日清晨,梁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就急见韩复榘,惊问何故欲退?韩答,彼个人决不走,省府亦尚未搬家,唯大部分公务员,此时无用,不如离去。梁先生谓,如此必致全市恐慌,市民都走,后方动摇,影响前线士气,最好不动,或将无用公务员给资遣散,亦不必退至宁阳。韩不纳。午间,许德珩、程希孟访梁,促梁再向韩劝阻,梁即再访韩言之,终不纳……韩既急切欲退,自不发动民众抗战,亦不复顾惜地方而只想将地方枪支、壮丁、财款带走。人心怨嗟离叛,惶惶不可终日。

10月26日,梁漱溟先生与梁仲华、王绍常、陈亚三、余心清、何思源等,于何宅共商给韩复榘的建议并草拟了几条:一般原则,亟应收拾人心,安定人心;然后乃能完成军民合作一致抗敌。其中明确提出:“请通令本战区各部队,(韩复榘是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并布告民众,对于地方自卫组织,如乡农学校等受训壮丁,不得任意抽调,对于其枪支,不得任意收用”。……

10月29日,梁漱溟先生带上三日前五人在何思源(现任民革主席何鲁丽之父)家商议的建议,借与韩复榘登千佛山细谈的机会面陈。从上午10时谈到下午3时,始终不见听。这是梁先生企图说服韩复榘坚持抗日的最后一次谈话,“以余(梁先生)推论韩氏态度由紧张而松弛,由光明而暖昧,实以当时各方情势发其一种取巧心理所致。”

12月3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电邀梁漱溟先生赴徐州,梁先生详谈韩复榘之变化情况,并请李宗仁“制止韩氏之撤退”。9日梁先生到武汉,曾于国防参议会上作一次报告。21日见蒋介石,“陈韩急切欲退之状,蒋(介石)公笑云:‘我全已知道。’”

日寇侵占华东、华北之后山东岌岌可危,梁先生亲自率领“乡村建设研究院”师生员工,于1937年12月下旬,从鲁西撤退带出1000余人,枪800多支,现金10数万元,大队人马停留在河南镇平县大佛寺,随后撤到武汉。梁先生去见当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告诉他:“我们从山东撤出来,有这么多人和枪,我们还要回山东打游击战,打日本。”“我们对政府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给我们一个抗战的名义。”“他们给的名称是中央直属第三政治大队。我们决定回山东发动民众,积极抗日。”蒋介石告诉我(指梁先生自己):“已派于学忠去山东了,为苏鲁战区游击总司令。他带有2万多人,你回山东游击抗日,与于学忠配合。”这时的中央军委会,下设的政治部部长是蒋介石的亲信陈诚,而副部长则是中共的周恩来。

后来,梁先生带出来的这支人马,在河南镇平经过集训,便以“中央直属第三政治大队”的名义,于1938年秋整队开拔渡过黄河,返回山东抗击日寇。

梁漱溟先生在《我的努力与反省》、《我的努力是什么》和《敬告山东乡村建设工作同人同学书》这三篇文章当中,都相继谈到1937年“七七事变”后的心情:“当时我对国家前途是悲观的,日寇侵略我们,全国处于崩溃边缘。日寇来了,各自逃难,抵抗不了,我非常失望,对蒋介石政府失望,对全国统一不起来悲观。我是在悲观失望中去延安的。”“由武汉飞西安赴延安;访问中共中央,这是我奔走国内团结的开始。”

综上所述,可以清楚地看到梁漱溟先生是利用韩复榘在山东上任伊始“想做出政绩”,而将其视为改革中国社会,争取民族前途的“乡村建设”实验找到一个地方进行,正如他1927年应李济深、陈铭枢之邀赴广州,他就曾试图在广东试办“乡治”,由于南方政局变动而未成。

而当时的中国有志之士,都在寻求振兴中华、挽救民族危亡之路。陶行知在南京办晓庄师范,黄炎培在江苏昆山县,作中华职业教育社之乡村改革实验,晏阳初在河北定县翟城村作“自治”试验及平民教育促进会设华北试验区等等,均为这类探索,梁漱溟之邹平“乡村建设”实验亦然。

至于韩复榘由抗日到“不战而逃”,梁漱溟先生已尽力帮助、劝阻直至向当时的“最高当局”汇报,韩复榘之成为千古罪人,咎由自取;而梁先生之谋求救国救民之道的拳拳之心,永远为人们所敬仰、称道。(责任编辑 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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